如兜头一盆冷水, 泼灭钓着他的,从顶层会议室匆匆降下来的那一口气。
是昨晚她一如往常发那些话,那样肆无忌惮恍若他们还很熟悉的语气, 让他心存幻觉。
现在看来她也只不过是发泄情绪。
霍司臣看那两张卡,没有接过东西,往回走,按下电梯回去。
高度在升起, 其他都在下坠。
就连直升机上那场烟火也只是她的设计,他居然为一个吊坠就追下来。他在她过往无数小把戏里找一点点在乎的证明, 得到的也不过她一句“两清”。
她就那么急于全身而退, 自然,对她来说,功成身退, 无可厚非。
金钱可以两清,感情总得对等,才叫两清, 他们之间, 何谈对等。
演戏的人抽离, 徒留观戏者被困戏里。
顶层会议室里充斥着低低的嗡声, 今天是澜城公司开年第一场会,各部门齐聚。
还有五六分钟开始,见霍司臣进来,几个高层纷纷笑着上前寒暄,他浅笑, 淡淡地应着;但有人敏锐地察觉到霍总今天气场不太对, 简单几句就回了各自座位。
奇了,几个高层面面相觑, 以往霍总开这样大会,都会与人谈笑几句,在场的每个人他都会照顾到,带过一两句话,面子上的周全他向来做得到位,要不玉面阎王的称呼怎么来的?
可今天……惯常周全有礼的人乍然少言寡语,比情绪写在脸上更叫人紧绷,在场低低的嗡声在察言观色后逐渐消失,大家各自检查着会前资料,力求万无一失。
霍司臣同样专注自己的内容,指尖在鼠标上翻动,翻着翻着,看见邮箱来了条新邮件。
他点进去,四个字的标题几乎令瞳孔震颤。
《时光邮局》
底下小字注明:亲爱的特辑嘉宾,我们的鹿湾塔梦幻之行已告终多时,您还记得当日与您的搭档共同经历过的那些美好吗?相机是爱人的眼睛,记录她眼中独一无二的你,节目组为您保留的彩蛋现在揭晓——
附件:
看见这个名字,喉口一阵艰涩,手指顿住片刻,最终点开。
是她拍的照片,蓝调背景,在海边那晚,他站在远处接电话,她捕捉到一张他的侧影。
但现在在照片里寻求一丝在意的证明,无异于缘木求鱼。
九点半准时亮起的会议提示,万分沉沦里换回一分清明。
他点击删除邮件,起身,于灯下笑得清隽:“各位早,会议开始。”
*
江旎忙完到下午,结束后,去君朗停车场开车。
上午稀薄的晴光转阴,风越发冷,她缩着脑袋,去往车库的一路上在想,等下该去给他定西服,幸好周瑾的联系方式还在,定了发个订单,算是无限靠拢两不相欠。
坐进车里,暖风阵阵吹出来,紧缩的肩头略微舒展,江旎习惯性拿出手机看消息,发现来了条新邮件。
想着应该是工作相关,她点开,心口霎然收紧。
邮件来自节目组的时光邮局,小字一字一句都在提醒她鹿湾塔的那个下午。
它说:相机是爱人的眼睛。
附件:
江旎没有点开,她知道是哪张照片,她见过,没有必要再见。
她退出邮箱,在总控屏幕上搜索那家定制店,规划好路线开启导航,打灯起步。
小安来了通电话,她连蓝牙接起,对面说明天节后复工,问要把她安排在哪里。
江旎没有片刻犹豫:“你来澜城吧,采风元宵后全程结束,后面几天的工作相对轻松,公司开年忙,我得去景市。”
她需要忙碌,最好是连轴转的那种。
小安以为江旎的行程是和霍总一起有变动,还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我懂了,听旎姐安排。”
江旎:“后面几天你和周助对接,如果有需要和霍总沟通的部分,也照常上就行。”
小安那头沉默一会,语气也严肃多了:“我明白了旎姐。”
挂断电话,江旎专心开车,驶入逐渐昏暗的暮色里。
那家定制工作室比较偏,几乎开到澜城另一头,天黑了才到。
路两旁亮起盏盏路灯,天黄澄澄的,厚厚的云层像被路灯染了色,压在树梢心头。
江旎就把车停在路边,走过去进店。
这家店是小别墅形式,她推门而入,里面没有法国老头,只有一个碧眼小哥,把刚熨好的西服标了号挂在衣架上。
见江旎进来,小哥一口蹩脚中文:“您好,莱昂先生不在,还有五分钟打烊,是拿回衣服还是做新定制?”
江旎:“我想定制一件西服,和霍司臣先生在这定制过的相同款式。”
小哥绿眸一闪:“您说霍先生?”
“对。”
小哥:“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来定制为了方便沟通肯定会留个人信息,她不做多想,直答:“江旎。”
小哥遗憾地耸了耸肩膀:“非常抱歉江小姐,莱昂先生说了,不接您的定制。”
江旎整个人如浸冷水,艰难地吞咽,随后问:“是霍先生交待的吗?”
小哥:“这涉及客户隐私,抱歉。”
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怎么也扯不起来,最终点点头:“打扰了。”
是有多厌恶,才连她还清东西的机会都不给。
他远比她想的更加倨傲,更加果决,工作照常进行,但不愿再和她有丝毫接触,就连还他一件衣服这样间接的接触,也被毫不留情面地斩断。
还了衣服出现在他那,想必也是白白讨嫌。
走出门,扑面而来的寒气,打在身上使人一震,江旎一步一顿地往车那边走去。
坐进车里,机器一样一连串程序,系安全带,打灯,开车。
只是刚走,就感受到一阵撞击,紧跟着咔嚓一声。
她踩下刹车,降下车窗往碰撞来源看去,是一辆驾校练习车,撞上了她的尾灯。
里面两个学员一个教练,匆匆下车来跟她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您看报警还是私了?”
另一个说:“能不能拜托您不要报警,我肯定会赔偿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江旎却听不进去。
这样撞坏车灯的场景,上一次是在檀山庄园,第一次见面那晚。
一个前车灯,一个后车灯,两只撞坏的灯,从序曲到结束。
心头控制不住地抽动,江旎摇摇头:“没事,你们走吧,我自己解决。”
今天一而再再而三的事,无休止的情绪压上来,此时这一件,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好好地说着话,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控制不住地掉,风一过吹在脸上生冷。
开车的学员吓坏了:“你没事吧?我我我只是擦到灯,你人没事吧?”
江旎什么也不说,转头上车,油门一踩开出去几公里,又到了一处无人地,停车。
树叶被风带得簌簌作响,依稀能听见远处江面上传来宏大而沉闷的汽笛声。
她再也绷不住,趴在方向盘上任由情绪肆意漫出。
*
江旎提前回了景市,一片昏天黑地的忙碌中二月结束,步入三月,春意复苏,景市近来下了几场雨。
一场又一场,冲刷着她笼在心头的潮闷。
不想停下,只想连轴转,因此有活都接,郁和笙都讶异不已,为了迫使这陀螺停转一会,强行给她安排个文艺行业的会,哪怕去那干坐着,总也比工作狂模式好。
郁和笙态度强硬,江旎于是接下,收了入会函。
这天下午出发,又是一场雨。
到了会场进入前,大家各自把伞放在走廊,红色地毯上洇出团团雨渍,空气里升起些微潮气。
前门略堵,江旎决定从后门进,转头那一瞬,浑身蓦地一僵。
霍司臣一身深色正装,戴着银质细框眼镜,高人群一个头,从远处徐徐走来时,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的清寒雨水气。
他旁边走着的是身份颇高一位主办人员,笑意殷勤,喋喋不休跟他说着话,他靠着那人的那侧,单手背后,微微低头,时不时应一句。
江旎不经任何犹豫,转身去挤正门。
这段时间忙过头,潜意识里总觉得他还在澜城,即便如此,可能会与他有关的场合,她也是能避则避,这么些天也没有再遇,可偏偏今天在这里,就这样碰到,虚妄感好似他撕开她的时空,漫不经心地踏足,搅扰。
她自以为已经转换了心绪,再不济被工作填满,留给私人的情绪空间不多,导致出现了放下的错觉。不想再见面,还是会被溃不成军的挫败感席卷,心口收缩的痛感新鲜得仿佛在昨日。
她自己也不想承认,避开是有意的,但去任何一个地方都怀揣一种隐隐的期待,也是确有其事。
江旎挤在人群里,希望自己隐去,可余光极尽处,却在盯那道身影,她什么时候是这样不洒脱的人?
工作再累也有假期,她的不洒脱,什么时候可以放回假?
人群蠕动,江旎跟着慢慢挪脚,踏进前门,直到最后一刻,余光里那道身影也没靠近,他从后门进去的。
悬心砸地,砸出厚厚一层灰尘。
算了,希望入会以后可以不用看到他。
——刚这样想着,进去后找到自己的座位,在制片席前两排,落座后自然而然地抬眼,后背一凉。
他的座位在台上,聚光灯下,那单独的一排其中之一,名牌上三个字「霍司臣」
江旎被烫到似地收回视线,翻开桌上备好的空白笔记本,抽下卡在笔记本上配套的圆珠笔,在上面乱写乱画。
旋即听见台上的脚步声,应该是那几位依次入会。
她头也不抬,旁边坐位有人过来,是制片孟瑜,跟她打声招呼:“江老师,这就做上笔记了?”
她笑笑,翻过画满圈圈的那一页:“熬时间罢了,来了就装装样子。”
孟瑜笑着跟她指指台上:“今年可比往年有意思,以前才叫无聊呢,全是中老年男指点江山,今年台上有张帅脸。”
江旎压制自己脑海里瞬间蔓延而出的,对霍司臣轮廓和五官的描摹,只是笑了笑,再度低头,甚至开始默写: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孟瑜提醒:“哎不过你可得醒着神,会叫起来提问的。”
江旎一脸生无可恋。
想起之前在网上看过一句对特殊关系的调侃:分手了还得一起回家吃饭。
现在也大差不差吧,工作领域上接触的人,狗都不谈,闹掰了还得一起开会。
会议准点开始,台上几位依次发言。
有镜头扫荡,不得不抬头,江旎坐直身子,两只手随时准备鼓掌。
余光里某个人存在感过分强烈,她逼着自己把视线定死在正发言的白胡子老头脸上。
但好景不长,很快就到霍司臣拿话筒。
场内一阵掌声。
江旎失神地拍着手,一个冷不防,和他隔着数十米距离,遥遥地对上视线。
心跳近乎停滞。
但他就像瞟过台下众多不认识不熟悉的人一样,那样漫不经心,摆好话筒,开始他的发言。
江旎也收起手,目光集中在笔记本上,跳跃式写字,已经默到了“大珠小珠落玉盘”。
要命的是,眼前这句话让她耳中他的声音清晰起来。
从现场音响传出,些许陌生,在她刚逃离的对视之后,又形成一张无边的网,将她包围。
他的发言简练,条理清晰,不多占用时间,不添有的没的,紧扣主题,内容也具实质性。
饶是如此,江旎依然觉得漫长。
写字又画圈,终于熬到他的发言结束,主讲人却引导会议进入第二阶段,随机抽取发言。
江旎心里咯噔一下。
低下头,尽量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死亡式扫雷一样的心情,比从小到大任何一堂课都怕被点到。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在点中三四个人之后,江旎心里就有了预感,会听到自己的名字。
她一抬头,果不其然,自己中了奖。
主讲人在点到她之后还看了眼霍司臣,提出问题:“江老师,请您来谈谈对于刚才霍总提及的,影视作品中传播美学内涵的理解。”
为什么偏偏问她霍司臣说过的内容?
礼仪给她递来话筒。
江旎接过,手心里漫起一层薄汗。
她对着话筒开口,却听不见自己声音,拍了拍,还是没声,再一看,话筒竟出了问题。
这样规格的会议话筒出错,江旎心下疑惑,但更多的是架在火上烤的感觉,她此刻在整场会议的注目之下。
主讲人见状立即示意其他礼仪去送话筒。
却听见现场响起霍司臣的声音:“我来吧。”
场内当即隐隐泛起一阵哗然。
江旎更是错愕不已。
而他,在众人眼光中起身,拿起一只麦,确认过没有问题,就那样信步下台,走向制片席,向她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