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鹿燃野很喜欢看风铃。
他天生要比同龄的孩子发育得迟缓一些,同班的男孩子开始讨论哪个女孩子更可爱时,他就趴在桌前,看悬在窗上的陶瓷风铃,风一吹过,风铃就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的响声。
他在自己卧室的窗户上也挂了个风铃,没有风的时候,他就用笔去捅它,他很喜欢它的响声。
这是一个说起来有些奇怪的喜好。
起因是他在更换卧室窗框上的风铃时,不小心手一滑,没握住风铃顶端的拴绳。
他的卧室在别墅的二楼,陶制的风铃一定会摔碎,如果他不处理,叫鹿向明认出是他的东西,免不了又是一顿打骂。
鹿向明信奉棍棒教育,韶菁同样默认鹿向明的做法,仿佛是为了摆脱上一段婚姻,以及对韶清教育的失败,她迫切地想用第二个儿子证明自己。
可惜鹿燃野既不如韶清聪明,也不如邵清用功,他只有一个能比得上韶清的优点,就是乖巧听话。
被鹿向明打的时候,鹿燃野也听话得过分,不逃也不反抗狡辩,他只是静静地哭。而鹿向明却从不打韶清,即便韶清整天对父母甩脸色——他做的都是鹿燃野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鹿燃野小时候很羡慕韶清,他优秀,叛逆,有自己的个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不论他闯什么祸,鹿向明都会给他买糖吃。
风铃落在了草地里,但还是意料之中地碎成了两半,鹿燃野心惊胆战地把地上每一块儿残渣都捡起,小心翼翼地包在手心里。
危机暂时解决。
鹿燃野抓着风铃的残骸,准备回自己的卧室。鹿向明管他太严,即使一个小小的风铃,他至今也只有两个,鹿向明不会肯给他再买一个。
鹿燃野舍不得把残破的风铃丢掉,即便它已不能再使用。
他路过鹿向明的办公室时,虚掩的门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微弱铃铛声。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鹿燃野停住了脚步。
声音很清脆,与他的陶瓷风铃的声音不同,铃铛响声中有几分金属的质感。
鹿向明不允许鹿燃野进他的办公室,鹿燃野虽然好奇,但更是害怕鹿向明的独裁。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鹿燃野没有听见鹿向明的声音,今天是工作日,鹿向明大概率不会在家。
好奇心驱使鹿燃野凑近了那扇虚掩的门,他把眼睛对准门的缝隙,往里面看。
鹿向明的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密不透光的窗帘遮住了所有窗子,只有一条窄窄的光线穿过门缝,投射到没有开灯的室内,留下一道狭窄的光柱。
鹿燃野的凑近,遮挡住了这细细光线的下半部分,只有半截光线印在桌面上,也印在趴在桌子上的韶清的脸上。
光线只照亮了韶清小巧的鼻梁,还有他脖子上挂着的铃铛。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韶清同样看见了鹿燃野的眼睛,他像试图挽回最后的颜面似的,艰难地撇开脸,骂道:“你……你他妈的快滚……操!”
鹿燃野僵在了原地,他听见了韶清的驱赶,震惊与恐惧压破了他的理智,他的腿却根本不听使唤。
黑暗中伸出一只大手,掐住了韶清的下巴,逼着他拧过头:“小崽子,你敢跟老子这么讲话?”
“你要还不肯听话,你和你妈都别想活!”
是鹿向明的声音。
韶清的抽噎声被殴打声掩盖,鹿燃野听见他近乎悲鸣的尖叫:“你快滚!他妈的……快滚!”
韶清的尖叫声、桌上物品摔落到地上的声音、鹿向明的怒骂声,都压不过韶清脖子上的铃铛。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鹿燃野脑子里只有叮叮咚咚的声音。
他手里残破的风铃开始震颤,随着韶清脖子上的铃铛一起震颤,在鹿燃野的脑子里震颤。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鹿燃野一个激灵。
韶清随手抓住桌上的台历,往门板上重重一掷,鹿向明这时候才发现了不对劲,他走过去推门,只看见了门口地毯上的还没干涸的血渍。
-
鹿燃野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陶瓷碎片深深嵌入他的掌心,他完全不觉得痛,就任由血液往外淌,血滴染红了他的袖口,落在了他的裤子上,红色在白色布料上晕染,也在鹿燃野眼前蔓延,直到他眼前一片赤红。
铃铛的声音充斥他的耳朵,破碎的陶片也能如完整的风铃一般在他手中震颤,他平时最爱的声音成了折磨——不,不要!他不想听到这个声音!
鹿燃野哆哆嗦嗦地捏起不停震颤的碎片——不是碎片在震,是他的手在抖,他还没来得及丢,就被人攥住了手腕。
他的妈妈韶菁看着他,看着他满手的血,皱起了眉头。
“鹿燃野!你搞什么!”
鹿燃野吓得一哆嗦,他一只手被韶菁捉住,就只能用另一只手抱住自己的头,他想要把自己缩起来,却被韶菁硬拽着拖下楼梯,韶菁最后不耐烦地甩开他,吼道:“你就不能听大人的话?非得要弄伤自己?”
鹿燃野已经习惯她的大吼大叫,韶菁的吼叫甚至不如他脑袋里的铃铛声。
鹿燃野爱哭,此时他的眼泪却一滴都挤不出来。
“这样是对的吗?妈妈,”鹿燃野哆哆嗦嗦地说,“哥哥那副模样是对的吗?”
“应该要这样做吗?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做?”
韶菁一顿,视线往走廊扫去,鹿向明已经穿戴整齐,边系袖口的纽扣边往过走。
韶菁咬紧下唇,她立即转过头看鹿燃野,她捉住鹿燃野的领子,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
鹿燃野只有十一岁,他的脸甚至还没韶菁的巴掌大,红色的掌印迅速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浮现,他脸上发烫,却仍旧感受不到疼痛。
那一巴掌终止了鹿燃野脑内的铃铛声,他僵着头,看到了鹿向明身后同样穿戴整齐的韶清。
韶清只看了他一眼,就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从走廊另一侧离开。
鹿燃野的泪水如洪水泄堤般涌出。
“不要再讲胡话了,再说这种话我就打死你,”韶菁气得全身发抖,“在我们家,你爸爸永远都是对的。”
鹿向明永远是对的。
鹿燃野混乱的大脑中,只印下了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