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光微暗, 到了饭点,住院部来往的人变得多起来,偶尔会有人经过时往他们这边扫来一眼。
时屿并不想跟贺铮拉拉扯扯,他想自己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用力甩开贺铮的手, 然后头也不回地上楼。
现在想说了?
早干嘛去了啊?
但时屿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意志控制, 闻言手接过轮椅推着贺铮出了住院部的大门。
时屿你可太没出息了!
他都不知道是沈亮在背后大骂, 还是自己在心里鄙夷着自己。
时屿使劲摇头, 把骂人的声音甩出去,推着贺铮来到住院部外的养心花园。
找到一处人少的地方, 固定好轮椅的刹车片, 时屿蹲到贺铮面前,仰头看着他, “你说吧, 我听着。”
贺铮对上他的目光,面前男孩比离开北又时又瘦了几分, 圆脸变成了瓜子脸,显得眼睛分外大。
“又没好好吃饭?”贺铮伸手摸摸他的脸。
时屿像猫咪被撸了毛般眯缝了下眼睛, 随即道,“我不信你能吃得下?”
顿了几秒, 他又扯扯唇角,“总要有个走出来的过程,你不用担心我。”
“对不起。”贺铮轻声说。
时屿腿蹲的有些麻, 站起来跺了跺脚, 而后俯身双手撑在了贺铮的轮椅两侧。
“哥, 能别说这三个字吗?”
“说实话, 你讲这三字,我都有点想打你的冲动, ”时屿慢声道,“你没对不起我,追是我要主动追你的,你没拿刀架在脖子上逼我。”
“你唯一不该做的,就是纵着我,吊着我,给我希望最后却毫无理由地把我踢开。”
他盯着贺铮的眼睛,“所以你想说,我还挺想听听的,总得让我死也死得明白点。”
贺铮上次就感觉到了,时屿平时是一个很乖也很平和,跟谁都能嘻嘻哈哈的人,但真要生气起来,压迫感一点都不弱。
至少贺铮觉得自己现在挺紧张的。
他与时屿对视,目光有些无处安放地垂落下去,一时也不知从哪里讲起,于是先坦白住院这事。
“那天我从楼顶跳下去,其实不是因为猫。”
时屿心头霎时一跳,紧接着他听到贺铮平静地说,“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我有中度抑郁症,有时会转向重度,”在时屿瞳孔紧缩,被惊住的不可置信中,贺铮轻声道,“那天正好状态不太好,就没控制好自己。”
时屿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抑郁症作为当代社会最普遍的精神类疾病,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他也常常听到谁谁谁患了抑郁,或者谁谁谁在哪天抑郁自杀。
可听得多,时屿自己没见过有谁真的因为抑郁症而死,至少身边那些天天喊着自己抑郁的没一个想死的。
可现在贺铮却差点丢了命。
“为什么啊?”时屿喉咙哽住,颤声问道,“你……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啊?”
贺铮有片刻没说话,他提了下嘴角,想笑一笑,但脸侧的肌肉僵硬到不受控制,努力良久,这才拿出一个稍显轻松的笑容。
“虽然你不想听对不起这三个字,但我还是得先道个歉,四年前对你态度不好,吓到了你,对不起。”
“你……”时屿嘴唇翕动,原来贺铮想起来了。
“那天,”贺铮收回手,唇线拉平,声音又渐渐沉下去,他让自己尽量做出一副已经接受事实的平静表情,轻声道,“我家里人发生空难,我赶着回贺家,脾气太冲了。”
时屿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年让自己耿耿于怀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一时竟有些无措,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在亲人的生命面前,什么语言都好像显得很苍白。
时屿突然觉得自己很笨嘴拙舌,嘴巴张开,到最后却只能蹲下来紧紧握住贺铮的手,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替对方分担哪怕一点点痛苦。
贺铮指尖抽动一下,在暗下来的沉沉暮色中,他强压着什么般,猛地仰起头,却还是没控制住眸中的晶莹从眼角滚落。
“我爷爷奶奶,我妈妈和弟弟都丧生在了那场空难里,而他们……”
男人一字一句地说着,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下午。
一则新闻。
一个电话。
他的人生自此轰然坍塌。
贺铮喉咙里满是血气,再难掩盖痛苦,红着眼看向时屿,亲手慢慢用刀划开至今仍未愈合的伤口。
“而他们的航班是我改签的。”
“什……”
时屿对上他破碎的眼神,第一反应是用力抱住轮椅中的男人,下一秒,眼泪瞬间涌出眼眶,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震惊又浑身颤抖地想:这太残忍了。
最亲的人因为自己而离开,让活着的那个人怎么办?又该如何自处?
“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的,谁都预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哥,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你别自责,你……”
时屿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却先崩溃地哭出了声。
活生生的人命,还是自己最亲的人,这样的切肤之痛,又怎么能是一句不是谁的错就能揭盖过去的?
“他们原本订了后两天的机票,为了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给他们重新改签了航班。”
贺铮额头抵在时屿胸口,声音像被生锈的铁丝网滤过,“我弟弟才刚高考完,他考上了自己最喜欢的大学,原本九月份他就可以开始新的人生,我妈……”
贺铮喉咙哽住,说不下去了。
午夜梦回,他后悔过无数次,也憎恨过自己无数次。
为什么要改签航班?
如果没有改签航班,他们也不会客死异乡,连捧骨灰都收不回来。
而他也陷在了一场噩梦里,至今都没能醒过来。
“哥……”
时屿语不成调,太心疼了,为什么这样不幸的事会发生在贺铮的身上?
他还去庙里烧香拜佛,自以为贺铮是叫上天垂怜的人,却直到此刻才明白,命运多残忍。
或许坦白自己的过往用尽了所有力气,贺铮没有再说话,只有无声的眼泪一点点渗进时屿的衣服。
半晌,贺铮缓过了情绪,先抬起头,手推了推时屿,问道,“躬着腰不累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原本沉浸在难过中的时屿立马感觉自己的腰都快断了。
“啊——”
直起身时,腰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响,时屿痛苦地哼出声。
他满脸是泪,表情却呲牙咧嘴,瞧着特别滑稽,贺铮没忍住勾起唇,伸手替他揉腰。
时屿立马像被施了定身术僵住不动了,过了片刻他脚往前挪了挪,挨住贺铮的轮椅,轻声叫道,“哥。”
同时手抬起来,摸了下贺铮的眼睫。
男人已经恢复往日的平静,脸上也没有泪痕,但刷在指腹的睫毛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嗯?”贺铮应他。
时屿搓了下指尖,看着贺铮,新的泪珠滚落下来,他很后悔,那天要是没有落荒而逃,再勇敢一点,是不是就能早点陪在这个男人身边。
贺铮食指在他下巴颌上蹭了蹭,笑道,“要不以后有空了再哭?你要眼睛哭肿了,我怕你朋友会打我,刚才沈亮就挺想打我的,没动手全看在我腿残的份上。”
时屿破涕为笑,他用袖子擦眼泪,红着眼说,“不至于。”
贺铮勾唇,之后看着时屿,“别难过,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的,只是为之前做的混账事找个能得到原谅的借口。”
时屿擦眼睛的动作停住,眼睫快速眨动数下,盯着他。
“你说的没错,确实是我吊着你又踢开了你,这事我干的挺混账。”贺铮轻声道。
他就像一个卑劣的小人,贪心又懦弱,想得到又不敢,最后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有时候贺铮在想,要是时屿没有那么喜欢他就好了,只要他喜欢时屿就够了。
这样如果哪天他不在了,时屿不会伤心太久,应该能很好的投入下一段感情。
“本来没什么脸再来找你。”
贺铮顿了顿,“可我现在顾不上了,想了想确实不甘心也没有办法忍受以后你跟别人在一起,所以还是厚脸皮找来了。”
“时屿,能原谅我,给一次和好的机会么?”
当贺铮在住院部大厅说要坦白时,时屿有些预料到对方可能是来求和的,但真的听到贺铮这样说,他的心脏还是不可遏制的开始疯狂跳动。
“我不知道,”他神情比做错事的男人还慌,手紧张地去抠自己的裤缝,“我现在很心疼你,没办法思考,别说原谅,这会让我把命给你都行。”
贺铮失笑,觉得这样的时屿可爱又招人喜欢。
“虽然很想趁人之危,但还是算了,不逼你,你慢慢想。”
时屿点头,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怔怔盯着贺铮,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走神。
好半晌他突然问道,“我能想多久啊?”
“都可以。”贺铮说。
时屿一听,马上坐起来拍拍屁股,“那我不想了,我现在脑子一团浆糊,需要消化一下。”
“好。”贺铮答应道。
晚上天气比较凉,二人都穿的单薄,这会激荡的情绪慢慢变得平缓,肾上腺素回落,便感觉有些冷了。
“那我们先回去?”时屿问着低头检查贺铮打着石膏的腿,皱起眉,“估计得重新拍片子,你这样折腾,也不知道有没有造成错位。”
“你怎么来的啊?”他想起什么问道。
贺铮按了按他眉心皱起的竖纹,“坐房车来的,应该没事。”
时屿还是不放心,打算让贺铮重新做检查,但当下ct室那边都已经下班,要等明天。
“不急,我明天再来,正好办理住院。”贺铮道。
要真想做挂个急诊也能做,不过晚上来看病的都是急症病人,他们这种也不好去占用资源。
时屿只好点头,边推着贺铮往外走边继续问,“还有你颅内出血恢复的怎么样了?你确定这样折腾真的没问题?”
“我问过医生,只要不剧烈运动或者被什么撞击,就没什么大问题。”
从花园出来,才发现林聪、沈亮和温景都等在外面,看到他们沈亮第一个收起手机冲过来。
时屿下意识拦在贺铮面前,“你别动手,他脑袋有伤。”
沈亮顿时气个倒仰。
“时屿,”他怒吼,“你他妈胳膊肘往外拐断了吧!?”
时屿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心虚且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随后把人交给温景,时屿看着贺铮犹豫片刻,“那我们上去了。”
贺铮应了一声,如果可以,他也想跟时屿上去,但他们两个的事情,时屿总得给家里有个解释,这时候还是不要在人家面前晃悠比较好。
几人便在路口分别,走出几步,时屿又不放心地追上来,“哥,你晚上一个人住吗?”
贺铮揣摩了一下他的意思,解释,“温景会陪着我。”
时屿点点头,还想说什么,看眼温景,后者很有眼力见地往旁边让开几步。
“哥,我们俩的事我没想好,但四年前那件事我没怪你。”
时屿小声说道,而后给了贺铮一个后悔当年错过,现在只能补上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