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悦猝然撞上来自前方人的视线。
她仿佛这才注意到贺铮身旁的人般打量起时屿。
青年杏眼翘唇, 天生一副可爱奶乖的讨喜长相,但此刻那乌黑明亮的眼睛却裹着凉意从侧前方撇着她。
林君悦眯了下眼,冷冷与他对视。
时屿不闪不避,目光清凌凌的。
他平时性子乖但不代表没脾气。这女人一副要把贺铮扒皮抽筋的眼神, 当自己是死的吗?
“时屿。”似乎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暗涌, 贺铮叫了他一声。
时屿这才收回视线。
短暂的交锋结束。
一行人进入堂屋, 直到这时, 老太太和老爷子才慢悠悠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时屿惊讶地发现老太太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很雅致的墨绿色绣花老年套装。
她的头发也细细打理过,每根发丝非常妥帖地挽到了脑后, 然后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住了。
除此之外, 老太太身上再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装饰品。
她还扔了拐杖,从楼上一步一步走下来时, 虽年老, 气质却比在场那两位穿旗袍的女士还要端庄优雅。
老爷子也是一套崭新妥帖的中山装,不知是不是时屿的错觉, 他觉得老爷子微陀的背好像比平时都挺直了几分。
“伯父,伯母。”
见到两位老人, 为首的男子笑容满面地带着众人上前,微微弯了腰, “小辈来给您们拜年了。”
说话间老太太正好到了楼下,那人便顺势想搀她,老太太却让开他的手, 视线扫过他们淡声道, “来了就坐吧。”
“奶奶。”看到这一幕, 时屿赶过去扶着她在一旁主位沙发上坐下。
为首男子便垂下胳膊, 跟其他人也纷纷落座,而后笑呵呵地看向两位老人, “您二老近来身体都还硬朗吧?”
“还好。”老太太颔首。
“那就好,正好我这回来的时候让人带了点野山参来,听说很补,您跟伯父吃了肯定更延年益寿。”
通过众人交谈,时屿终于搞清楚,来的人是贺铮的二叔二婶还有三叔三婶。
现在正说话的笑面虎般的男人是贺铮二叔,而之前瞪贺铮的女人是他三婶。
都是很亲近的关系。
但贺铮对他们态度都很随意冷淡,自坐下到目前为止没说过一句话。
老爷子和老太太也是一副客气疏离的态度,跟时屿上门时热情好客的模样简直是两种极端。
时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场众人,他虽然傻乎乎的,有点单纯,却也知道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像他们家一样幸福美满。
相反的,像他们这种大家族,很容易出现兄弟倾轧,明争暗斗的场面。
林意和沈亮那两家就天天不消停,时屿从他们嘴里听了不少脏事。
结合贺铮之前说过自己只是个空架子的话。
现在看来,这贺家人估计也都只是维持着表面和平的“塑料情”。
而贺铮显然连这点塑料情都不怎么想好好维持,听众人聊了两句,他就有些不耐烦,淡声打断贺明泰的话,“二叔,去上香吧。”
贺明泰顿生不满,但脸上依然笑着,连连应和道,“行,那先拜完大哥大嫂再聊。”
于是乌泱泱一群人往楼上走。
贺铮看向时屿,“先陪着外婆。”
时屿点头。
等众人上去,老太太却拍拍时屿的手,和蔼道,“小屿啊,不用陪我,去帮你哥,人太多,我怕他应付不来。”
时屿也担心贺铮跟他三婶起冲突,闻言便听话地上楼去找人。
贺铮外公家的二楼有一间祠堂,时屿路过几次,没敢贸然进去过——
事实上除了外面院子、客厅厨房,还有贺铮的卧室,这栋房子里其他地方时屿也都没去过。
男人也并没有要带他参观的意思。
而此刻,祠堂的门打开了,时屿放轻脚步走进去,转过身,在右手边看到了三幅黑白遗照,以及正朝遗照鞠躬的贺铮的几位婶婶叔叔们。
时屿没敢细看,只觉得遗照里的男女都很年轻,而他们旁边那个男生生命定格的时候更年轻,是个任谁见了都要叹一句可惜可怜的年纪。
贺铮垂手站在他们身后,听到声音,转过脸来。
时屿抿了下唇,走到他身边,也拜了几拜,然后看向他。
贺铮朝他笑了笑。
屋内突然响起低低的啜泣声,时屿视线扫过去,看到那位贺铮的三婶捂着嘴在哭,而另一个女人正拍着背轻声安抚她,同时自己也抹了抹眼泪。
其余剩下的两个中年男人也都红着眼眶。
他们表现的那么真情实感。
时屿一时有些搞不懂了,猜不透这贺家众人的关系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他不由去看贺铮,男人却还是一副平静且冷淡的样子。
半晌,所有人慢步从祠堂退出来,林君悦擦着眼泪路过贺铮时,轻声道,“小铮,你也不要太难过,太......”
贺铮一下攥紧了手心。
“想说什么?”他冷淡地打断林君悦。
林君悦张了张嘴,想起院子里那两条狗,把到了喉咙口的话生生咽回去,没敢再多说,掩着眸底的狠色低头出了门。
来到楼下,众人发现两条德牧不知何时被放进了客厅,这会在满地乱窜。
林君悦吓得脸色发白,想尖叫,顾及着仪态,死死咬住了唇,只整个人哆嗦着往贺铮二婶身后缩。
原本想多待一会的贺铮二叔贺明泰看到这阵仗,就知道侄子开始赶客,也不敢多呆了。
于是他笑眯眯道,“既然已经看过伯父伯母,也拜过大哥大嫂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改天再来看望二老。”
他转头又对贺铮道,“小铮,什么时候回家里看看,那么大个摊子你总不能一直不管?”
“二叔,三叔的能力我放心。”贺铮不冷不淡地回他。
贺明泰闻言还想说什么,贺铮先一步开口,“我就不送诸位了。”
“……不用送,自家人送什么。”贺明泰拍拍他的肩。
贺铮点头。
等众人悻悻离开,客厅莫名陷入短暂寂静。
老太太和老爷子都有些担忧地看着贺铮,后者却神色自然,他伸手招过两条德牧,问时屿,“要不要去遛狗?”
时屿蹦起来,拿上牵狗绳,还有塑料袋和铲子跟贺铮出了门。
在路上溜达时,他以为贺铮会就今天的事聊点什么,但没有。
良久,时屿自个忍不到快走两步,拦在男人面前,眼睛盯着他,“你心情不好,是吗?”
“嗯?”贺铮停住脚步,挑了下眉,勾唇道,“我表现的很明显吗?”
不明显,事实上他跟往常一样,出来一路都跟时屿有说有笑,但时屿能感觉得到贺铮情绪不高。
“是因为你那几个叔叔婶婶吗?”时屿问道。
贺铮嗯了一声。
“能给我说说吗?”时屿笑笑,“我虽然比较笨,可能无法给你提供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但万一呢?”
贺铮很喜欢时屿露齿笑,那两颗小虎牙尖尖的,瞧着特别可爱好玩。
“你还有酒窝呢,”他伸手戳了一下时屿的嘴角,“以前怎么没发现?”
时屿拍掉他的手,眼睛瞪向他。
他不允许贺铮再转移话题。
“好吧,我确实因为他们心情不好。”
贺铮妥协地边走边给他半真半假地解释,“我父亲去世早,母亲和外婆他们那时候要照顾弟弟,所以我从小跟着爷爷长大。”
“爷爷把我培养成了贺家新的管理者,我也坐上了那个位置,但前几年......”
贺铮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继续道,“...爷爷意外去世,我失去了靠山,底下虎视眈眈的叔叔们便架空了我手中的权利。”
“所以我现在就是个空有其名的傀儡“皇帝”,见到他们心情当然好不到哪去。”
原来是这样。
时屿理解了,难怪贺铮对他们态度挺淡漠,换作自己,估计连门都不让那帮人进。
他一时没说话,沉默地跟着贺铮往前走。
片刻后,时屿把两只狗子扒拉到一边,然后伸手抱住了贺铮。
“他们不要你,那你去我家公司吧,我爸爸肯定会很高兴,他想退休好久了。”
怎么安慰人还带挖墙脚的啊?
贺铮哭笑不得,心里又满是感动,他微微仰头,下巴搁在时屿脑瓜顶上,轻声说,“好,我考虑考虑。”
“你好好考虑,我没骗你,我爸爸找了好几年的接班人了,找不到。”时屿认真地说。
他是真的在为贺铮想办法,时丛确实在找接班人,以贺铮的优秀,绝对能获得老爸的亲睐。
“好。”贺铮应道。
青天白日,两个大男人在外面搂搂抱抱影响不好,听到贺铮的回答,时屿问道,“那你心情有好一点了吗?”
贺铮下巴蹭他脑门,“好很多。”
时屿便飞快在贺铮唇上亲了一下,放开人,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刚刚安慰你的报酬。”他扬眉说。
贺铮勾唇,揉了把他头发。
之后时屿感觉贺铮状态好像确实恢复了很多,终于放下心,其实他还想问问关于对方父母的事,但没敢开口。
贸然问出口,他怕触及到贺铮的痛处。
溜完狗,等回到家时,老太太恰巧做好午饭。
“哟,这点踩的,刚还说要给你们打电话呢。”
老太太笑着把一盘炒时蔬放餐桌上,抬头朝贺铮和时屿看来。
当看到外孙与平时神情无异,她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晚上,贺铮推开怀中熟睡的人,悄悄出了卧室。
他来到客厅,却没开灯,而是直接上去楼顶。
外面寒风凛冽,贺铮慢慢走到楼顶边缘,低头看向底下浓黑的夜色。
耳畔全是亡故之人的呼唤声,他们都在下面喊他。
脚先后踩上女儿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贺铮右脚迈开,踩进虚无的空气之中。
剧烈失重感袭来的瞬间,贺铮猛然清醒,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砰——
沉闷声响惊醒了两位老人。
卧室窗户打开,当看见躺在地上的人影时,屠温茂瞳孔骤缩。
不到一分钟,老爷子从楼上急急赶出来。
“小铮!”拄着拐棍跟在他身后跑来的老太太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贺铮躺在地上,有数十秒他没有任何意识,慢慢地,痛感开始蔓延到全身,尤其左腿小腿处传来钻心的疼痛。
“小铮,你怎么样?”先一步赶到的老爷子半跪在他身边,不敢碰他。
贺铮瞳眸转动,看向他,嘴唇动了动第一声却没能发出声音,继而才嘶哑地回答,“别担心,您照顾外婆,把时屿喊下来,让他给医院打电话。”
话音刚落,青年穿着睡衣的正往来飞奔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眼角余光之中。
贺铮手指微抽,哑声道,“外公,别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