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醉吴钩>第159章 破阵子(1)

——三角区

昭卿带着江楚在这三角区转了转。外邦人戴着棒椎形帽子,上面绣着花花绿绿的丝线,镶宝石,腰间别着精致弯刀,雕镂着特殊图案。部分骆驼商队在人流中逡巡,交流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中原人与异域人就着手上的精致物品靠手比划作着交谈,拢下一桩桩交易。

“三角区其实本是条商路,连通三个国家,十多个部落与种族。”昭卿被江楚握住手往他身边拽了拽,避开了险些顶到她的金框木箱,“(一顿后继续)也因此诞生了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对来往商队车马揩油贪墨,才渐渐形成了三角区形势。”

“三角区不归属任何一个国家管辖,商人们想要平安从这里经过,都要提前准备好给各路势力的‘供奉’。各路势力拿了好处,在自己所管辖范围内,便不会再对相应商队发难,甚至会给出一定庇护。所以这三角区时间长了,就有了自己的平衡。”

江楚听她说着,对章庆能在严苛商税环境下,还能稳住一州商人的事情,隐隐有了眉目。这三角区虽说混乱,但一旦有了平衡,这条商路铺在这儿,真金白银可是不会掺假的。这些利益想要弥补那翻番的住税过税,并不是难事,而且若是大交易,甚至可能还有盈余。

可若是这样,景州朝廷几年前便不再插手治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商路自景州过,地方官员在金钱面前应该都好说话,可泊州呢?章庆虽然稳住了一州利益,还能稳步发展算是功劳一件,可这官员与商人……那姓郑的是真不知道,还是拿了好处暂时装作不知道?

如今大方向有了,可那不知道的中间细节,才是问题关键。

昭卿扫了眼摊子上的珠玉首饰,偏过脑袋来问道:“我听说,你当侯爷了?”

“嗯?哦……前面一州一军,都是我的。威风么?”

“(笑)是挺威风的……那这么算算,你可是万户侯啊。”

江楚笑了笑,无奈道:“看上去是挺大,可这两地因为卡在边界,几年前又因为战事,跑了一片,四座城县的人口凑起来都未必能抵一座别些府州军监的一座城县。我就是个便宜侯爷,手里拿的一堆烂摊子。”

她嘴角挂着笑,没有立刻接江楚的话,反而停了会,又突然像记起来什么一样,“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前阵子萧宋的皇帝是不是推行了新政,那个叫……什么来着?”

“《丰亩令》。”

“啊对……自那后一周,从萧宋出来到这三角区的商队数量跟货物数量,双双下降。我想可能是新政影响到了货源,导致这一路上本能交付的那些所谓的自立关税,没法正常交付。他们要是拿不到钱……”

江楚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从罗谢城奔过来一路上也没少看到过,各势力抢夺商队物品金钱诸类的事已经屡见不鲜了,而且民兵抢就算了,官兵跟着一块抢,出了城关番军也抢,合着里外横竖全成了匪,自家人跟自家人打架,江楚想起这事儿就头疼。

他这脑子一想事儿,不知不觉都已经近了城关。

昭卿停了步子,“行了,就陪你到这吧,我得回堂里去,还有些烂摊子要收拾。”她笑笑,一边看着江楚,一边倒着往西边两三挪步,“回见?”

“(笑)都不请我去堂里喝杯茶?”

“你没事情要忙么?”

“刚带那群番军从沙匪窝里面腾出来,见了脑袋疼,得让我再缓缓吧?”

“(莞尔)好,那就有劳府主大人把我送回去,我才好请一杯茶。”

江楚两三步并上昭卿身侧,谈起番军,突然问她道:“你知道我第一次带军打仗是什么时候吗?”

“我记得你小时候在边关待过几年,是那时候么?”

“我那是跟在我爹屁股后头给我爹捣乱……”

“那我可猜不着了。”

江楚想了想,他记得是七年前,本想也说是七年前,可看了她一眼,说的却是,“我也记不清了,总是有些年头了。”他继续回忆道:“我以为我打小跟我爹混在边关,见惯了千军万马的阵仗,可当我真正顶着将领的帽子对着敌军时,我记得我还是会紧张。”

……

——景炎三十九年盛夏

也许江楚也记不清七年前那些地方都叫什么了,因为现在它们都暂时不属于萧宋。七年前定军关还没被攻破,定军关南至渠江关北,四洲三军还有一府,夹在群峦丘山与漫开的江水中。

那时萧也韫与黎江楚从学府满心落寞的出来,又重拾踌躇壮志向东行进。可他们没有挑京城与学府之间的直线行进,反倒是贴着萧宋那年年倒缩的疆域打马悠哉。

萧也韫本打算上半年一直泡在京城。他二月份从鄂州赶回京城参加春闱,考前去黎府寻江楚,发现人居然离开了京城,料想是这人忘了这茬,写过信去,却根本没有回音。而萧宋一向定在六七月份的殿试,今年不知道为什么又往后延了一两个月,他这才又打到回了学府,见到了江楚那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儿。

可其实黎江楚不想赶考,他与萧也韫去年秋闱都中了举人,萧也韫还是“解元”。而后今年开春他直接把春闱给忘了,回学府路上他因为跟南昭卿那档子闹心的破事儿,还与回京城赶考春闱的萧也韫错开了路,更别提收到他的信了。

他是在学府等萧也韫从京城回来才记起春闱这事儿,可他也不在乎了,反正本来也没怎么想考个功名出来。再者,萧也韫可是顶着“会元”回来的,比他自己考过还值得高兴。

他就陪着萧也韫一起,慢慢踏花踏回京城,等着他连中三元,自己便跟他爹说说接他后手的事儿,看看什么时候能把他爹屁股底下的位子抽过来自己占上。

俩人行至山上,盛夏的树荫能削去不少炙烤,除了蚊虫多了些。这山上满是密林,太阳光被树叶间的缝隙斑驳到支离破碎,星星点点落在那些不知道积了多少载落叶的泥土上。他们胯下的白马踩在落叶上,整片密林便只有沙沙声——还有也韫长久的咳嗽声。

他们寻着远处如碎玉般清泠不绝的响声而去,终于发现了从山上漱下来的清泉。江楚下马,在泉水边挑了块最干净的石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了下去。他看着泉水流过的卧石上,那长着的青苔,在水纹下扭扭曲曲。

“江楚。”

他抬眼,是萧也韫把他随身的水壶递了过来——他刚刚帮自己打好的。萧也韫一掀衣服,在他旁边坐下,努力压着发痒的喉头,到底是没憋住,轻轻咳了两声。江楚习惯性的去抚他后背,只是脑子出了神儿。

“想什么呢?”萧也韫轻声问道。

“嗯?哦……我在想——”他话刚开始,又被也韫的咳嗽声截了个断,“(笑)在想你咳嗽什么时候能好。”

“小事,又咳不死。”

江楚皱着眉用手轻轻推了他一下,斥道:“乱说什么呢……”

萧也韫笑了,看着顺着道儿不知道会流向山下哪出的泉水,发现里面居然还有巴掌大小的游鱼,“江楚,你最近一直跟个闷葫芦一样,里面装了些什么酒水,也不肯跟我倒倒。”

江楚一怔,“……没什么好倒的,也不是好酒水,你就别喝了。”

“行吧……”萧也韫笑着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碎石,“这石头坐得我硌得慌……等你哪天想倒了,我就在这,随时接着。”说完他伸出了胳膊,携着一袖江水,一手绵柔,握住了他这条江面上盈不散的“清风”。

萧也韫在马上吹起长笛,江楚便伴着他吹起玉箫。箫风扶青叶,笛水荡浮尘,剩下两个少年的身影,在斑驳陆离的辉光下渐渐远去。

……

二人顺着山路一走,就又是一个来月。这路上他们走过十余座城县,河坝决堤,粮食减产,旱涝无偿等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总是在城县彼此间交替上演。但他们凡过一城、经一县,必会留下援手,为国家,也为这个国家的苍生。

苌弘化碧,利欲熏心,侠肝义胆,背信弃义,人性贪嗔痴妄在他们眼中粉墨登场,寒与暖同时流淌在血管里,可暖却暖不了寒,甚而反衬了寒。凄凉悲惨令人心痛的从不是漫无边际的赤裸裸的贪婪邪念,而是阴暗里总有人捧着孱弱灯火,期盼着根本不会到来的明天。

萧也韫看看的是他们在慢慢黑夜下不愿屈服而聚拢光芒,可黎江楚看到的却是他们在无法扭转的黑夜下妄图聚成光明。

一个可叹,一个可笑。

最让萧也韫难过的不是这个国家从上到下的荒唐,而是他渐渐发现,想再从江楚脸上看到笑容,竟然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炙热的风卷着城关外的尘沙呼呼往脸上拍打,将来往行人的脸面又磨厚了一层。城关外,饿殍满地、哀鸿遍野、白骨浮露。形如火柴的流民,身上还捆着根根枷锁,靠着那衣不蔽体的几块破布残存在人世间,似乎那几块破布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尊严。

孩童面如灰土,昏死在父母怀里,父母面色僵硬,倒像是没有灵魂的枯骨,独独是他们盯着自己孩子的眼神,露出了兽性般的饥渴。

城关内的百姓谈不上锦衣玉食,但至少大多都能吃饱穿暖。城关外的流民便每日都盯着城关的门洞,像饿狼一般死死咬住那里,可他们不敢往前——城关上成排的弓兵,随时会用箭矢射穿他们的瘦骨嶙峋的躯体,或者脑袋。

可他们不是他国流民,他们是萧宋的流民。

萧也韫下了马,江楚便跟着他下了马。干裂的土地上,几支箭矢狠狠斜插进里面,打远处倒像是倒伏的荒草,进了还能看到,地面因为箭矢而挣裂开几道裂缝。有的箭矢上干干净净,只浮了层尘土,箭尾被风卷得调零;可有的上面凝着干固的血,透出紫黑色,隐入箭杆中。

那些箭矢下,根根肋骨挂着皮肉,裸露在烈日灰烟下——看来不是没有人试图闯进城去。这些白骨不是天然腐蚀而出,能看得出来,是被人分食。不远处有孩子啼哭,在母亲的怀里。可那声实在是太微弱,如蝇嗡鸣,随时都可能随尘烟飘远了去。

江楚看着萧也韫从行囊里取出张饼,向着排开成一线的饿殍走去,他便紧了手里的剑,死死跟在他身后三尺的距离,准备面对这群不知道是否还秉怀良知的人,可能会随时扑上来的状况。

萧也韫行囊里只有四块饼,而饿殍却数不胜数。他几乎是把一整张饼都塞给了那对母女,而后剩下的,用干净如澄江的手,掰扯小块,尽可能平分给后面的人。可没有一个人会说出一个谢字,甚至连点头致谢的动作都没有。也许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做多余的动作说多余 的话了,仅剩下咀嚼的力气,继续苟延残喘在这世间。

萧也韫边分边轻咳,直到他突然顿了步子,才发现右手只摸到了左手,饼已经没了。他没有回身去看江楚,江楚该有他自己的选择,不该用自己的仁心去绑架他。他只是偏过头去轻声道:“我们进——”

江楚还是把他的行囊递给了自己,可他却有些抬不起手,接不下行囊。江楚把行囊塞进他手里,用眼睛看着他——他们有时已无需再借言语交流了。萧也韫对他一笑,轻轻捏了下他胳膊,转身继续边轻咳边分饼。

江楚很庆幸,不是因为那些饿殍没有贪婪,秉持着残存人性,相反,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人的眼里全是深渊,想要把他们二人吞噬到干干净净渣滓不剩的深渊。他庆幸的是,这些人没有力气去支撑他们求生的兽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