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鸡鸣啼在这死寂的城内。江楚从头到尾挂着血，瘫坐在屋子内。萧也韫站在他旁边，垂着肩膀，红着眼死死盯着那床沿处还在往下滴的鲜血。
他没能找来接生的人，家家闭门不愿理会，他便带了一双叩破皮淌出血手回来了。
那母亲已经难产而死了。她脸是侧过来的，面带微笑，睁着的眉眼还看得出温柔——临死前对熹宝的最后一笑。
熹宝抱着萧也韫的腿，没有哭也没有闹。她还小，这些事情都不懂，她只是很好奇为什么娘亲一直睁着眼对自己笑，却又一句话不愿说。
她抬起脑袋，用那水灵泛光的大眼看着萧也韫，“大哥哥，娘亲为什么不说话呀？”
萧也韫感觉失了嗓子般如鲠在喉，心里的酸楚劲顶得他张不开口。他只能使劲抬着脑袋，把情绪勉强往下压压，蹲下身子温柔揉着熹宝脑袋，“你娘亲……她太累了。（颤声）睡，睡着了。”
江楚鼻子抽了口气，用爬满血的剑撑起身子，拖着步子走到床沿边，帮母亲合了眼。
两区之间镇守的禁军昨夜都被他一个人杀干净了，虽然自己受了伤，却怎么也感觉不到痛。他只觉得浑身发烫，似野火灼烧，可他却找不到任何发泄之所。
他转身拖着步子向外走去，被也韫托住了胳膊，
“（关切）你的伤……”
“（摆摆手）死不了。”
也韫看了眼还抱着自己小腿的熹宝，把她抱起来，然后放到了外间，蹲下身轻声道：“娘亲在里面睡觉，让她好好休息休息，不要打扰她好嘛？”他见熹宝乖巧点了头，“（摸摸她脸蛋）熹宝乖，哥哥们要出去一会，你就在家里乖乖等哥哥们回来好吗？”
江楚站在屋外，被东边抬起头的太阳刺得浑身难受。他回头看了眼走来的也韫，又把头偏回去，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们本可以在瘟疫发生的那一刻就逃出城去，也许这样他们就不会经历这些。但就算给他们再选一次，也许他们还是会留下来。他们觉得，自己是该留下来的。
二人走在这灾区里，听着那所剩不多的人家里传来啜泣与咳嗽声。江楚想，也许仙婆真的是仙婆，给的药的确管用，这么多天了他与也韫都没有任何事情。但也许也是他们自己防护的好一些。
他不在乎这些了，他只在想，自己今年过年的时候，还能不能见到他爹与仙婆。
江楚跟也韫走到一大户人家的府门外，看了眼两旁那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以前从没什么感觉，现在却觉得它们有些发丑。
江楚不打算再往前走了，在府门前的石阶上，挑了两边正常没有会走的地方——稍微干净些，掀起下裳坐了下去，然后又捻起块碎石，抬手无力地抛了出去。
萧也韫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说话。
“也韫，你后悔留下来么？”
“（笑）问我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留了下来，所以对我来说，没有后不后悔的说法。倒不像是自己做了选择，而是我应该这么做。”他看了眼江楚，“你不也一样吗。”
“（无力笑笑）或许吧……我在边关待的那些年头，不是第一次见证死亡。但我知道，将士们总是会战死的。仿佛他们在马上在兵戈下，归宿就注定了。”
江楚昂起脑袋，不知道盯着天上哪片云在看，继续道：“可……可昨夜我就痴痴瘫坐在那里，望着熹宝她母亲，第一次感觉到无力，一种咬碎牙绷裂肉都撑不起半寸的无力。（叹息）我总觉得自己看惯了死亡，可昨夜我才真正看懂了死亡。”
他把脸埋在手里，如洗面般磨搓一下，抽了抽鼻子，看着也韫道：“我当初想留下是因为，我想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什么，能不能阻止什么……可我发现到头来我什么都没帮到，什么也没能阻止。”
萧也韫沉默了会儿，问道：“江楚，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在学府，你说我，或许不该是个文士。”
“我记得，你说你愿意焚血铸城关，还有你后半句没说的话……你不愿就那么战死在边关，你有你想去做的，那些更多的事情。战死边关也许能守住一城，但活着去改变些什么，也许能守住一国。”
“（笑）整个学府能懂我的，除了杨先生便只有你。所以我当初留下来，就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改变什么。是，留下来会看到很多让我们糟透心咬碎牙的事情，但这条路，一定少不了这些在等着我们，避不开的。”
也韫看着江楚手臂上已经结疤的伤痕，撕下自己内袖一截，帮他系上，“治国经世如烹小鲜。可之前摆在我面前的只有繁多乱杂的菜，连口锅都没有。但这一个月来，我们看到的这些种种……（温笑）我至少有锅了，所以我不后悔。”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挂着的碎石沫与泥灰，走到江楚面前，把手伸给他，“（笑）江楚，前路不管多难多限，都有我陪你。”
江楚抬了眸子，光亮把萧也韫的青丝打出辉芒，衬着那江水的眉眼。他伸出手，感觉握住的不是萧也韫的手，而是拥入了碧波万顷。
日头到了正午，他们没什么目的的走到了条荒凉长街。这条街，往北可以直达当初建设的隔离点，往南，就是安全区与灾难区东西走向的分界线，已经又被新赶来的禁军镇守住。
江楚昨夜并不想杀人，只想掩护也韫跑出去。可气上了头，手没留住杀了一个，总不能作罢留着他们的性命参自己一本再连累亲朋，不得已只能全杀。
那条分界线后，近十个摊点排成东西一线，招揽着安全区里前来买菜买粮的百姓。至于灾难区的民众，他们被禁军用长枪逼退在四五米外，被要求一一排好队伍。
那些商贩们各自从各自那捡下些破菜烂瓜的，专门找了一大板车，堆在上面推进灾难区里。价格统一不需问价，自己捡着能吃的拿就行，不过钱你得照给，而且照例贵十倍。
按那些商贩们的意思：反正马上都要死了，吃那些好粮好菜的，纯纯浪费。
也韫让江楚站在远处等他，怕他这身上的伤被那些人看见引起猜疑，自己往前去。他跟江楚可以受些委屈，吃点烂菜叶子都无所谓，但他们不能让熹宝跟着一起受委屈。
他缓缓走向那些对准自己的枪尖，举起腰牌道：“我不过去，让那边的取些新鲜菜过来。”
那些士兵眯细了眼认清了腰牌上刻的字，赶忙汇报。没一会来了个人，用个断了靶的破篮子装了些菜，“呦，世子也要亲自买菜啊？”
萧也韫接过了篮子，看了眼里面的菜还算新鲜，“（冷笑）我还亲自吃饭。”他说完正准备回身走，突然发现那禁军后面好像有个官员吊儿郎当的背着手阔步而来，随即又与那些商贩交谈着。
他越看，眉头便拧得越死。他看见那官员从商贩手里接过了些钱财，而那些商贩却笑着抱拳，似乎是道谢。
好啊，原来是双赢的买卖。
萧也韫真觉得，自己如果死在了这城里，可能不是染上瘟疫病死的，而是被气到心脏骤停而死。
他压下情绪，尽量稳住声音，站在交叉的枪后，负手喊道：“那边那位大人。”
那官员掂了掂手里的破钱袋，嘴上满意的笑容被萧也韫这一声叫停，扭过脑袋眯着眼觑着他，“没事儿别找我，有事儿也别找我。”
“（笑）敢问大人身份？”
“我乃京城派来的轮差官员常庄……诶本官凭什么告诉你啊？你小子是何人？”
萧也韫听他这话，向他身后瞄了瞄，“京城派来的轮差官员。那京城药局该派来的医官呢？该送来的药呢？”
常庄愣了一下，冷哼一声，转过头晃着身子道：“这位小公子染了瘟疫病了，找几个人把他压下去吧。”
“（寒声）本世子再问你一遍，医官呢？药呢？”
常庄一愣，把头又拧了回来，身旁的人赶忙凑上他耳朵嘀咕着什么，而后他这才上前些，“萧世子？”他嗤笑了一声，装装样子作揖一拜，“下官见过世子。诶刚刚世子问什么？哦！医官和药是吧？我想，应该还在路上吧，萧世子还是得静心再等待几日。”
“（嗤笑）还在路上？牟县令寄信京中至今一个月有余，就是断了腿的医官少了轱辘的车，（冷声）爬也该爬过来了吧？你——”
“也韫！”
萧也韫后半句话被远处的江楚打断，回头望他，发现对方背对着自己眺着远处，又突然问自己，“那个孩子是不是熹宝？”
萧也韫大惊，顺着江楚的视线，沿着这长街向那隔离点外眺去，模模糊糊只能辨出是个孩子的身形，但行路姿态确实像熹宝。
萧也韫这下顾不得再跟常庄掰扯了，两腿儿恨不能当四条腿用，跟脱缰野马掀着劲风一样向隔离点奔去。
江楚昨晚两腿都受了些伤，跑不过也韫，伤痕也又被挣裂开，殷出了血。
……
隔离点外，仅剩的一队原城内官兵努力压制着隔离点内那些不多的，还有活力的病患，制造出的暴动。
官兵们各个背着身子朝外，没人看得见隔离点外有个五岁大的娃娃。熹宝是自己待着无聊，她进屋看了眼还在睡的娘亲，想出门找哥哥们。
官兵们一条条腿间，一个男人趴在地上使劲抬着脑袋，对外面的熹宝笑着，有气无力的唤着外面的熹宝。熹宝两眼放空啃着手指，又有些好奇，一步步向那男人走去。
她身形还小，想在几条腿之间钻进去，轻而易举。
江楚咬着牙往前奔去，小腿突然一软半摔在地上，磕了一手掌的泥灰，火辣感顿时传了上来。抬眼见离隔离点越来越近的熹宝，又撑起身继续跑，一边跟也韫嘶喊着熹宝的名字。
可熹宝没听见，她在萧也韫的眼里，真的钻进了隔离点。
那男人咧着嘴，颤抖着手使劲撑起身子，一把扑住熹宝，面贴着她面盯着她道：“嘿嘿嘿多好的娃娃啊，我儿子也跟你一样，可爱水灵乖巧懂事。可凭什么？凭什么我儿子染了瘟疫死在我面前，别人家的孩子就平安无事啊？哈哈哈，都别活，都别活！”
“也韫！”江楚看着他猛地冲向隔离点，咬紧了牙关向着也韫赶去，想把他拦在外面，又撕扯着嗓子唤他。
但他没赶及。他只能干看着萧也韫一把推开官兵冲了进去，又见他一脚踹开那男人，把熹宝抱在怀里向外冲。
那男人回过神，用尽全身力气扑在萧也韫腿上，把他拽倒又向着他身上爬去。江楚一边踉跄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儿，一边抽出剑瞄着那男人的脑袋猛地掷出。
鲜血顿时喷溅在也韫脸上，他顾不得发怔，抱着熹宝奔出了隔离点，跪坐在地上拨开她杂乱的头发，望着她水灵的眼睛。他心里这么多天来一直绷紧的那最后一道防线，此刻完全沦陷。
熹宝：“大哥哥。”
“也韫，也韫！”江楚踉跄着身子往萧也韫身边赶去，不料对方突然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自己，举着手对自己吼道：“你别过来！”
江楚被他这一声吼傻了，他看着萧也韫的眼，第一次发现那双苍凉的眸子里，就像根拉紧到极致的蚕丝线，挂满了沾裳的泪光，风刀一掠就会彻底断裂，“也韫我……”
“我让你别过来！”
江楚顿在原地，“好……我不过去……”
萧也韫又看了江楚一眼，晃着眸子去看怀里的熹宝，“（颤声）哥哥错了，哥哥对不起你……”
“大哥哥，熹宝在家无聊，娘亲又一直在睡觉。你陪熹宝玩好不好？”
“（笑）好，好。哥哥陪你，哥哥陪你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