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

  响彻深谷的龙吟让战局短暂停滞,季允手下的魔将攻势一停,突然齐齐收手。

  朱厌气喘吁吁地避过陆弥的追击:“尊主叫我们停手了,这仗未完,下次再打!”

  陆弥冷嗤一声:“倒把逃跑说得冠冕堂皇。”

  “你说谁逃跑?”朱厌愤怒地用六只手臂拍打着胸膛,“好,好!再战,再战!”

  魔息与燕钩剑气转瞬交汇厮杀,恐怖的内力相撞,方圆数里无人敢靠近。

  而除了他们,包括巴蛇在内,所有魔将都开始后撤,紧接着,在修士们震惊的目光中——

  调转攻势,向魔眼中钻出的妖异扑去。

  一时血雾飞溅,魔族之间的战斗保留了兽类最原始的本能,只顾战得尽兴!

  过于歇斯底里的厮杀叫断臂残肢顷刻铺满地面,林隐默默后退一步,借机为自己疗伤:“什么情况?”

  回应他的是又一声龙吟。

  魔将们受到君王的鼓舞,攻势更加疯狂,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林隐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季允?!”

  黑龙好像听见了他的呼唤,从深云中穿行而过,紫眸向下,难得分了个眼神过来,便又立刻收回,加紧速度,向魍谷冲去。

  林隐立刻便认出了他的方向,追了两步:“季允!你要做什么?你——”

  紧接着,他看到了黑龙背上那抹鲜艳的红色。

  像乌云中终有日辉漫出,如此耀眼。

  林隐猛地停下脚步,心跳依旧急促,却没有最初那么慌乱。

  有秦顾在,不会放任季允去搅局。

  结合魔物们突然的倒戈,或许…

  季允是来帮他们的。

  林隐望着他们的身影远去,转眼被云层吞没,狠狠咬了咬牙。

  就像归墟秘境一战,他也只能目送秦顾与季允进入龙宫,如今十年过去,他依旧只能看着他们踏入最危险的境地,却囿于门规,而无法再向前一步。

  这是浊云谷,是他的师门啊!

  他竟不能为自己生长的地方浴血,竟要亲手将浊云谷的未来交到他人手中。

  林隐面带苦涩的笑容。

  他不如季允强大,更不如秦顾聪明成熟,他知道仙盟如何议论自己。

  ——目中无人的小少爷,算不得什么正面评价。

  可父辈的荫庇终有尽头,而生他养他的土地,还将千万年地传承下去。

  传承。

  这沉甸甸的两个字,埋葬了他的父亲,很快就要轮到他的叔叔。

  而他,浊云谷的少主,总是要接过这份重担的。

  或许就是今天。

  必须就是今天!

  灵力自丹田蹿跃而上,如积云延展千里,战斗中枯败的植被重获新生,在废墟残骸中长出生命的苞芽。

  巨鸟腾飞而起,六翼齐展,羽翼自深而浅,顶部乌黑,尾端显出淡淡青色,足有十数米长的尾羽在空中如一道流星划过。

  灵力自巨鸟羽翼下洒落,受伤的灵兽在巨鸟的庇护下得到治愈,再度与魔物厮杀起来。

  巨鸟仰头长鸣,这才收敛羽翼,悬停在林隐身后。

  ——灵兽与魔物同源,突破至合体期后,灵兽才会显出千年前真正的模样。

  上古异兽,鸱。言膳亭

  黑鹰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威风凛凛的新模样,胸脯抖动两下,向主人贴近。

  林隐的双目染上鹰的锐利,合体境的力量远比过去强盛百倍,他双手握紧,便是灵力噼啪爆开,从指缝肆意外扩。

  ——绝不能遂了魔眼的意,浊云谷,绝不会亡!

  …

  轰——

  林隐突破境界后暴涨的灵力,一路直冲云端。

  秦顾扭过头看向那个方向,会心地笑了笑:“林隐成功突破合体境了。”

  除了季允以外,当今修真界的青年一辈,林隐是第一个登合体境的修士。

  他找到了自己的机缘,并抓住了它。

  叫秦顾怎么能不高兴?

  季允化作的黑龙喷了口龙息:“我比他早了十年。”

  秦顾抬手敲了敲黑龙坚硬的鳞片:“这也要争?”

  季允不说话了,又用力喷吐一下,将底下的魔物掀翻,很不服气的样子。

  秦顾只得叹气,手掌搭着黑龙的龙鳍:“我从未怀疑过你的优秀,小允。”

  季允这才满意,龙尾摆动,猛然提速!

  黑龙飞跃千里,深入魉谷。

  谷中,白狐的长尾只剩两条,这只雪白的精灵是极爱干净的,可此刻却只能让狐尾疲软地拖在身后;

  它的毛发业已不再蓬松,血污斑驳,将它染成一只火狐狸。

  四爪都沾血,每向前一步,地上就留下赤红的梅花。

  鲜血从白狐的吻部低落,它痛得不断发出“嘤嘤”声,却一步也没有停下。

  白狐拼命地向前跑去,似乎能看见梅惊池正在向它微笑,就像曾经千百次,将它抱在怀中,把它浑身的毛都揉乱。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魔物的熊掌拍碎狐尾,白狐被气浪重重掀翻,滚出数米远。

  它的爪子在碎石间划拉,腹部急促鼓动,一滴清澈的水珠从兽瞳滚落。

  修为散尽,白狐能感受到梅惊池也已油尽灯枯。

  它在地上艰难地爬行,血色梅花斑斑点点,最终连成一片。

  就算死…也要和主人死在一起…

  魔息扑面而来——

  白狐感到身体一轻,耸动的鼻尖嗅到了熟悉的、太阳般的气息。

  诧异地睁开眼,它看见一双担忧的桃花眼,正看着自己。

  秦顾心痛万分,将白狐紧紧搂在怀里。

  白狐伸出舌尖,像以往每一次,一下一下舔着秦顾的脸颊。

  它的舔舐越来越慢,生命力无可挽回地流逝,在白狐的眸中铺上一层阴翳。

  白狐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秦顾,渴望而期盼。

  秦顾抚摸着它,低声道:“…放心,接下来的路,我们替你走完。”

  白狐发出虚弱的“嘤嘤”声,似乎在回应。

  尔后,它依依不舍地望向魉谷深处,一点一点闭上了眼睛。

  ——那是主人的方向啊。

  秦顾颤抖着将脸颊埋进白狐粘结在一起的毛发中,深深吸了口气。

  鼻腔充斥着血腥味,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抽泣。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黑龙的鳞片上,一股袅烟般的紫色魔息突然升起,钻入白狐尚有余温的身躯。

  季允闷闷道:“我记得这只小狐狸以魔息为食。”

  那时他在仙舟,被视作勾结魔修而押入大牢,秦顾带着白狐来救他。

  季允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每一个细节都在心里重温过无数遍,就连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内容,都无可避免地刻印在脑海里。

  秦顾捧着白狐的身体,眼见着魔息源源不断涌入它的鼻尖,使它皮毛下的腹部重新翕动起来。

  季允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救活它,一试而已。”

  秦顾却知道季允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

  那个因季允的堕魔而被埋葬在记忆深处,总是冷着一张脸、却又温柔到极点的青年,似乎也一起活了过来。

  秦顾发自内心地道谢:“谢谢你,季允。”

  谢谢你救了白狐,也谢谢你再一次向我证明,我并没有错信你。

  黑龙引着魔物一路向前,又飞行一段,倏忽破开云层,猛地下潜。

  “师兄,快到了。”

  前方,山谷更窄,云雾更凶,龙身穿不过狭窄通道,季允带着秦顾落地,变回人类的模样。

  谷中随处可见的奇异花草在这里生长得更加自由,野蛮的花长满峭壁,枯藤垂下,扎根于石罅中的茎叶却坚韧。

  秦顾伸手,轻轻触摸垂落的藤叶。

  这些身处绝境依旧欣欣向荣的花草,多像此刻的浊云谷。

  生命脆弱而强大,平凡又壮美。

  通道尽头,秦顾见到了一头霜发的梅惊池。

  梅惊池笑着看他:“小眷之,你来啦。我就猜到,最后还是靠你。”

  秦顾不知道说什么,只看着梅惊池就鼻尖发酸。

  梅惊池便看向季允:“呀,小洵卿也来了。”

  语气随意,好像他们只是去蹭饭一样平常。

  季允站在秦顾身后,表情藏在阴影里:“我只是帮师兄。”

  “都好,都好,”梅惊池弯眸笑起来,“能在最后一刻见到你们,我很高兴呢。”

  最后一刻。

  秦顾的心脏一阵闷痛。

  季允道:“若师叔听我一劝,离开浊云谷,就不用走到这一步。”

  梅惊池并不生气,反问道:“掌门身在魉谷,亦能遍览谷中风貌,小洵卿,你为何不在信中明言,而任凭误会根深蒂固?”

  这一问正中症结所在,秦顾本打算浊云谷战事平息后再问,梅惊池却替他先问了出来。

  季允蹙起眉,没有回答。

  梅惊池又笑起来:“你有难言的苦衷,我也一样。小洵卿,浊云谷地处偏僻是不假,可这人间,依山傍水而生的百姓亦不在少数。”

  “你可知道越城有多少人?”

  越城百姓多是民风淳朴的异邦民族,他们靠山吃山,来去如风,像野兽一般自由自在。

  这群受浊云谷庇护的百姓,就居住在山谷的后面。

  梅惊池道:“我不能放弃他们。”

  若能将魔物永世封印在谷中,至少越城百姓能多得一天安宁。

  秦顾低下头:

  若百年前修真界的屠.杀种下因果的种子,最终化作深渊中的魔龙,报应在他们自己的身上,那么这场不知是谁向谁复仇的争斗中,只有百姓是绝对的无辜者。

  无辜者,不该殉葬。言删婷

  在这一点上,他认同梅惊池的想法。

  但,秦顾偏过头看向季允,季允也在看他,意识到自己偷看被发现了,又立刻移开目光。

  ——魔物的生存规则,远比人间残酷万倍。

  优胜劣汰,弱肉强食。

  弱者,是没有资格被怜悯的。

  即便季允在修真界长大,但这种思想镌刻在基因中,先前可以压制,可在魔域蹉跎十年,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他们不可能达成一致。

  但季允没再说什么,后退一步,手臂抬起一挡。

  哐——!

  魔物被屏障阻挡在外,梅惊池道:“多谢。”

  他从怀中摸出掌门印,浓郁浊云顷刻簇拥而上,山谷开始战栗,碎石纷纷而下。

  在这碎石的雨幕中,山谷悲泣、咆哮、连绵而动,此起彼伏。

  远远望去,宛若云海。

  秦顾望着梅惊池,声音苦涩:“梅师叔!”

  梅惊池站在云雾之间,身影缥缈,却好像能看到他盈盈笑意:“小眷之不哭。”

  他不说还好,这温柔的话语一出,秦顾的眼泪如决堤般汹涌而下。

  今日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梅惊池叹道:“小眷之…小洵卿,我只能陪你们走到这里了。”

  “可修真界…不,人间的未来,仍要依靠你们。”

  “你们该走了,走吧,小眷之,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