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惊池需要半个小时做好合谷前的全部准备。

  现在只过了堪堪一半。

  秦顾抬头看向上方,黑与紫此消彼长,魔眼被迫一点一点阖起,钻出的魔物被拦腰截断,魔眼恢复成了半开未开的模样。

  不甘的魔息向四周爆开,宛如一朵浓烟中的蘑菇云。

  但季允魔息化作的锁链摇摇欲坠,而体型中小的魔物依旧能畅通无阻地离开魔眼。

  秦顾翻腕支起长剑,接连几下剑招劈砍而出,化解追着他而来的数道魔息攻势,又在魔物纵身扑来时,瞬间凝气锁息,金红结界化解万顷之力,又重重反弹回去。

  魔物被自己的攻击打中,胸膛立刻穿了一个硕大的窟窿。

  还没等到它的尸体坠落,其余魔物便一拥而上,将它撕扯分食,连一缕魔息都不放过地吞入己腹。

  趁着魔物内部骚乱,秦顾立刻吩咐横秋加速,再度与它们拉开距离。

  魔物穷追不舍,如此循环往复的追逐,已重复了不知几次。

  失去理智后无法思考,这些魔物一次次地扑向他,又被结界阻拦、受到反制,引发相互之间的残杀。

  但智商直线降低,并不代表他们的实力也会减弱。

  甚至因为不必思考,每只魔物都不再考虑战术和藏拙,使出浑身解数,以求将秦顾收入爪下。

  他就像一块饥民眼中的香饽饽,或是猫科面前的猫薄荷。

  对阵一只魔物已足够勉强,秦顾不是夜郎自大的人,深知自己不是这么多魔物的对手。

  这从白蟒身上学来的结界,是他唯一能够抵御魔物的手段。

  但魔物众多如过江之鲫,而秦顾的灵力却迟早会见底。

  要想拖延这数十分钟,他就不能无休止地树立结界,而不得不屏息凝神,时刻注意着四面的动静,以在魔物袭来的刹那,用结界将他们的攻击反射回去。

  即便如此,高强度的思考和不间断的灵力支出,依旧让秦顾迅速感到力不从心。

  他是化神期的修为,面对的却是一众以合体期计的魔物。

  脚下,浊云谷中的血腥气已然随风四散,整座山谷、整片天空,都泡在浓郁的血气中,呛鼻而壮烈。

  秦顾不敢想象林隐他们正在经历怎样的苦战。

  多吸引一只魔物,浊云谷的压力就会减轻一分。

  这一分,很有可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要为季允、为浊云谷、争取更多时间。

  灵力陡然爆开,其势迅猛,其光璀璨,竟短暂驱散黑云,使光明重现。

  魔物的攻势短暂一停,生于云端的红枫是暗无天日的魔界从不会有的景色,红色铺天盖地袭来,好像冰雪消融后的第一抹日光。

  但很快,魔物们就发现,红枫的存在干扰了他们前进的路线,让那个浑身散发着诱人气息的人类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魔物不再欣赏枫海了,或咬或抓,覆盖鳞甲的坚硬身躯撞上枫树树干,用最原始也最野蛮的行径,顷刻摧毁枫树。

  领域的造物便是修士灵力的具现,每有一棵领域的树化为粉齑,秦顾的眼前就一阵模糊。

  剧烈的痛快要把他也撕裂,秦顾用力咽下喉间翻涌的血,御剑的速度丝毫不慢。

  枫林越是摧折,他便越是要前进。

  十秒、一分、一刻。

  眼前黑红交错,是魔息与他的血混在一起。

  秦顾在心里默数着,他数得很慢,让血沫拼凑的数字唤醒自己沉沦的神智。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躲避魔物拙劣的偷袭,靠着纯粹的意志力硬抗每一下冲击。

  魔息重重撞上后背!

  秦顾再也忍不住,喉间喷出一大口血,身形摇晃一下,从横秋剑上跌落下去。

  耳畔狂风呼啸,唇间的血像零落的枫叶,但他的唇角却一点一点翘起,勾勒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

  二刻时限,分秒不差。

  轰——隆!

  山川同震,好像沉睡的巨物就要苏醒,正在舒展筋骨。

  山谷,

  醒了!

  秦顾任凭视野越来越窄,身躯坠落得越来越快,这么摔下去,他非得摔成肉泥不可,但秦顾的唇角依旧噙着清明的笑意:

  终是不负所托。

  下一刻,龙吟声响!

  凛凛龙鳍一路将魔物都搅碎,在漫天血雨之中,黑龙怒啸而来,一个俯冲,牢牢将秦顾接在背上。

  然而坠落的势头太猛,黑龙便团着秦顾,齐齐摔在一处耸起的山牙上。

  这一下摔得尘烟四起,很快,黑龙幻化成青年的模样,惊慌地将秦顾搂进怀里:“师兄,…师兄!”

  秦顾浑身浴血的模样与重历千遍的噩梦重叠,季允的眼前只剩下血红,什么也看不见。

  他呼吸急促地将灵力注入秦顾体内,眉心龙纹隐隐鼓动起浊紫微光。

  师兄,你不能再、再这么对我…

  心魔几乎就要控制他了,季允突然感到脸颊一凉。

  一低头,他对上一双半阖的桃花眼,牵绕着他的灵魂。

  秦顾温柔地抚摸季允颤抖的脸颊:“别怕,别怕。”

  区区…重伤,还不足以要了他的命。

  反倒是季允,他眉间映射出的浊紫,与幻境中的魔眼一模一样。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魔眼并非季允能掌控,但毁城灭邦、进犯慈悲寺,又确凿是季允的命令。

  可他又用迂回的方式,在别扭地帮助浊云谷。

  至善至恶的人,世间难有,恶人偶尔的善意、善者心中的恶念,都是常事。

  但季允的表现,割裂得超过了人性的矛盾。

  但秦顾已经坚定自己的内心:

  他会相信季允。

  秦顾支撑着自己坐起来,难得没有挣脱季允的怀抱。

  虽然还有些不适应,但看起来,与他接触,能够安抚季允内心的暴虐。

  季允需要他,抱一会又能怎么样呢?

  秦顾的平静出乎季允的意料。

  秦顾是背靠在他怀里的姿势,季允试探着伸出手,环抱住秦顾的腰。

  腰侧敏感,秦顾轻轻一抖,没有拒绝。

  他的目光落在季允有力的手掌上,眼见着季允五指拢住自己的小腹,悄悄搂紧。

  季允做得偷偷摸摸,但腰腹的感觉却是实打实的,秦顾无奈地摇摇头:

  这傻小子,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季允当然并不只是搂着他,温润的灵力顺着二人肌肤相触的部分涌入,替秦顾修复着受损的经脉。

  秦顾轻轻喘了口气,身体的疼痛在灵力的治疗下缓解不少,他拍了拍季允的手掌,两指挤进掌心与小腹的缝隙间,搭上季允的寸关尺。

  “你伤得不比我轻,”秦顾蹙眉,感受着指腹下紊乱的脉流,“我已经好多了,足够了。”

  季允却不动,也不停止灵力的输送,只是道:“这些伤对我微不足道,师兄别忘了,我是魔物。”

  说得狂妄,秦顾却从中听出了些自暴自弃的倾向。

  这绝对不行,他加重几分语气:“魔物受伤就不会痛了?听话。”

  这一声“听话”一出口,季允果然听话了,很快停下动作。

  秦顾从季允依依不舍的怀中站起,望向山牙下那震颤不已的山谷。

  “素闻浊云谷有合谷之策,”季允起身,站在秦顾身后,“原来竟是真的。”

  秦顾侧目:“你从哪‘闻’的?”

  季允点了点太阳穴:“魔尊传承,…到底百闻不如一见。”

  所以数代魔尊的记忆,竟都随着力量灌入了季允脑中吗?

  这对季允来说,该是多大的负担?

  季允好像看懂了秦顾的表情:“只言片语而已,并不完整。”

  秦顾便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不是不想,而是眼下时机并不适合他们再谈私。

  山谷苏醒的同时,魔眼也挣脱了季允的牵制,被迫重返魔眼的魔物得以再次脱离,声势浩大竟比先前更加骇人。

  但浊云谷已准备就绪。

  只见魔物落地的刹那,一道雪白兽影从两山之间穿过,纵身跃如魉谷!

  白狐的身上覆着一层淡淡浊气,在魔息之间很是浅淡,若不细看,很容易被忽略。

  ——这是荆楚何的秘术。

  白狐甫一跃动,谷风便将浊气向魔物吹去,它们的攻势猛地一停,有些被修士们趁机击杀,更多的则目不转睛地看着白狐。

  向前、向前,灵魂渴求的贪欲杀戮,唯有向前才能得到。

  好想要,好想要…追上它,唯有追上它!

  魔物嘶吼着向白狐追去,一如尤獾被秘术左右了思想。

  魔物庞大,白狐娇小,它在巨大的身躯中灵巧穿梭,魔物们却难以碰到它一分一毫。

  但这样,到底不能长久。

  魔物是只知战斗的疯子,而白狐不同,灵兽的力量来源于搭档的修士和他们自身,梅惊池伤情如此重,白狐很快便显得力有不逮。

  他的九尾在魔物的围剿下一条一条消散,洁白的长尾散作荧光,熹微落遍山谷各处。

  白狐受创,梅惊池也同样分担,而浊云谷修士都在谷外御敌,根本不能也不被允许进入魉谷。

  一条、两条、三条…

  五条狐尾消散后,季允收回了目光:“这只小狐狸撑不到梅惊池那里,…”

  季允收声了。燕衫挺

  他本想说些什么,譬如浊云谷倘若听劝,根本无需走到这一步。

  但秦顾的表情让季允说不出口,他太熟悉这坚定的目光了,转而问道:“师兄想怎么做?”

  秦顾的视线落在横秋剑上。

  非掌门的浊云谷修士不被允许入谷,能够解这燃眉之急的,只有身为外来者的他们。

  若御剑下行,带着白狐走,能否避开魔物侵袭,一路到达梅惊池身边?

  秦顾不敢保证,但或许可以一试。

  季允却一步上前,将横秋摁回剑鞘中:“师兄,不行。”

  “你刚刚已经经历过魔物的围剿了,你不怕吗?!”

  季允的嗓音压得很低,带着无边无际的烦躁和焦急。

  他怎么能再眼睁睁看着秦顾用自己吸引魔物?

  秦顾当然清楚,即使此刻他看着面色平静,身体的剧痛依旧让他藏在袖中的手战栗不止。

  但,被魔物撕扯的白狐难道不痛?金丹受损的梅惊池难道不痛?

  岂能因己身之苟且,叫整个浊云谷的努力功亏一篑?

  秦顾轻轻推开他:“除了我再没别人,小允,我必须去。”

  季允眉心的龙纹在听到秦顾的拒绝时陡然一暗,浊紫似乎要卷土重来,却又在那一声“小允”出口时顷刻消散。

  这一声,他等了整整十年。

  季允悲哀地发现,只要师兄这么唤他,他什么都愿意做。

  季允不再阻拦,身形倏忽隐入魔息之中。

  尔后,巨龙头颅低垂,虔诚地将额头贴上秦顾的手掌。

  “师兄,让我与你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