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顾逃也似地向屋外走去,一头扎入枫林,他本能地循着光走,像黑暗里迷途的旅人,身后却窸窣声不断。

  白蟒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秦顾回头:“你要监视我?”

  白蟒便停下:“我只是想报恩。”

  秦顾:…

  算了,和他说不通。

  秦顾干脆不搭理了,一味闷着头向前走。

  直到白蟒发出一声惊呼:“主人!”

  秦顾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水晶棺前,要不是白蟒出声,他险些撞在巴蛇身上。

  满身鎏金符文的巴蛇听到他们的声音,扭动蛇躯转了过来。

  “您是来见尊主的么?”巴蛇向他问好,“尊主状态不好,闭关去了。”

  ——确实在与净尘交手时,季允就显露出了不适。

  但竟然严重到了要去闭关的程度?

  秦顾强忍着不让自己显露出担忧,硬邦邦道:“不是。”

  一抬眸,就看到了巴蛇肩头的伤痕,再生的皮肉不知为何也无法让伤口弥合,新肉一次次顶破旧痂,伤口一遍一遍撕裂,宛如漫长的责罚。

  能让魔物的自我愈合受到阻碍的,唯有魔剑不器。

  巴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指爪挑破痂疤,将伤口解放出来:“我的孩子放走了您,我也理应受罚。”

  鲜血淋漓,巴蛇却像感受不到痛,金眸专注地看着秦顾。

  秦顾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点了点头:“…嗯。”

  巴蛇打量着秦顾,这个一惯冷静的青年,似乎已顾不得在敌人面前展露出心不在焉。

  再联想到魔尊浑身溢满的焦躁委屈,一回到归墟就被迫闭关,便知道两人不欢而散的程度,还远超他的猜测。

  ——唉。

  巴蛇已活了千年,季允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强大却幼稚的毛头小子。

  在他看来,季允分明只需要张嘴,就能不用经受情爱的折磨。

  偏偏性子倔,就是不肯解释。

  巴蛇微微俯身,单手贴着胸膛,这是魔物对君王的礼节,本不该对人类使用,但眼前的青年…

  大概是魔尊未来的伴侣,也会是他效忠的君主。

  巴蛇引着秦顾走到水晶棺前:“您来这里。”

  水晶棺安静地躺在枫叶中,流光溢彩的模样唤醒了秦顾的记忆。

  有了时间观察,他总算想起来,自己是见过这样特别的场景的。

  水晶王座。

  所以历代魔尊的宝座,竟成了他的棺椁?

  这太荒唐了,秦顾甚至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合适。

  而荒唐远没有结束,下个瞬间,场景扭曲,巴蛇幻境悄无声息地展开,却第一次没有敌意,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幻境。

  身披鳞铠的青年坐在水晶棺旁,一壶冰酒放在手边,魔尊鳞铠分明尽显威严,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墓地里时,却显得无边寂寞孤独。

  棺下,黑紫的法阵泛着绰绰微光,无数赤红细线自土地扎入棺木,微微鼓动,像联结心脏的血管。

  在棺椁中,秦顾看到了苍白的自己。

  随着法阵光芒愈弱,他的脸颊上反而出现了血色,似乎将他人的生命抢夺过来,成为自己的养料。

  他已经很像活人了,面颊红润,好像下一秒就会睁开双眼。

  但,紫光彻底消失之后,红润又瞬间褪尽,只余死白。

  幻境中的季允突然苦笑起来:“师兄,你还是不愿意见我…”

  这是在做什么?

  即便不明就里,却也能推测出,大概是什么起死回生的术法。

  秦顾想问知情的巴蛇,水波潋滟之声却传来。

  一汪血池在他脚下不由分说地荡开,血水侵袭,一阵阵拍打脚踝,满是血液的黏滑湿润。

  蛇尾荡开池面,秦顾在巴蛇的带领下,将信将疑地深入血池。

  在赤水的尽头,地平线上升起一轮红月。

  血池,血月,入目只剩猩红。

  锵——

  锁链碰撞,金属摩擦,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一道黑影在血池中央浮现,而后便是池底升起的铁链,沾满血的铁链缠绕着黑影的四肢,毫不留情地将他凌空架起。

  月色照耀,水面上投射出一个模糊的血色影子。

  他低着头,背着光,看不清脸。

  但那独特而疏离的气质,依旧让秦顾瞬间将他认了出来。

  这是季允。

  更确切一点,是秦顾从未见过的季允。

  不得不承认,季允的身材即便放在美男如云的修真界,也是极为出挑的。

  穿上衣袍便是松姿鹤骨、霜凝雪塑,衣物褪尽后,该有的肌肉却一块不少,覆着紧实的腰腹,宛如造物主的恩赐。

  这本该是极为养眼的一幕,现在却有些不同。

  季允裸.露在外的肌肉都因用力而绷紧,呼吸沉重,似乎正在忍耐什么巨大的痛苦。

  腰部以下,一条漆黑粗壮的龙尾泡在池中,黑曜石般的鳞片远比珍珠还要光滑瑰丽,在血月照射下折射幽紫的光。

  他像水墨画中的谪仙,一眼看去,只觉震撼而壮美。

  但很快,血池像沸腾般冒起水泡,咕嘟咕嘟,目的鲜明地向他逼近。

  无数惨白的手像溺毙的水鬼,争先恐后地从池中冒出,攀上季允的龙身。

  尖利的、死白的指甲抠进鳞片边缘,像是描摹勾勒,实际却一点一点深挖下去,掀起鳞片,再狠狠撕扯。

  令人牙酸的剥离声响起。

  血水像一注小小喷泉,喷溅在季允小腹。

  旋即越来越多,越溅越高,甚至沾上了季允的脸颊,手臂舞动,前仆后继,像一场扭曲的狂欢。

  它们将龙鳞生生从季允身上挖下,只留一个个血色窟窿,鲜血汇入池中,无声无息。

  龙尾本能地挣扎着,却不知为何没有挣脱,季允的手掌一次次攥紧又松开,带得锁链也不断绷直,发出铿锵响声。

  每一声都像要把骨骼震碎。

  季允骄傲的头颅终于在这样的酷刑中垂了下来,长发散落,混着汗水黏在身上,无数的血点像在他身上披了一件血织的衣。

  秦顾的眼前一阵眩晕,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艰难地吞咽着:“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为什么要让他看季允受刑?

  巴蛇却不答,用眼神示意秦顾上前。

  秦顾踩入池中,幻境中的血池自动为他让开一条干燥的路,一路直通季允面前。

  秦顾心中万般不情愿,却只得向前走。

  满目的红快要让他分辨不出色彩。

  主宰寰宇的归墟龙尊本该有着最璀璨的黑色鳞片,此刻却俨然被血染成一条赤龙。

  离得近了,秦顾听到季允低低地念着什么,为了听清一些,他只能继续向前。

  苍白的唇瓣翕动,一开一合,只有两个字。

  秦顾猛地止住脚步,几乎仓皇地转身。

  他想逃,就像逃得够远,就能不用听到那两个字。

  但没有用,风将季允的呢喃送到耳畔。

  ——师兄,师兄…

  秦顾发出一声颤抖的气音,既不敢转头,又失了离开的勇气。

  季允就在他身后,意识恍惚地呼唤着他。

  巴蛇却在这时开口,破碎的音节逐渐拼凑出神秘的咒语,来自魔族的古文字好像山川皆在同呼,亵渎神明,叩问天道。

  秦顾感到灵魂的颤抖。

  巴蛇的最后一句,似乎特意转为人类的语言:“祭吾之血,唤君魂归。”

  “将龙鳞剜下,血祭赤月苍穹,可以重塑因果,逆转生死…这是上古之龙独有的恩赐,又称,剔鳞还魂术。”

  ——生剜鳞片,与生生将皮从身上剥下有何不同?

  这算什么恩赐,这分明是酷刑!

  明明没有剜在他的身上,秦顾却感到痛不欲生。

  他问道:“剔鳞…要持续多久?”

  一刻,一时,一天一夜?

  巴蛇的回答击溃了秦顾最后的防线。

  “每逢月圆,直至亡魂归来。”

  秦顾踉跄一步,险些软倒在地。

  十年,有多少个月圆的夜晚?

  季允承受了多少次剔鳞之刑?

  他不可置信,似哭又笑:“就为了我…?就为了…我?”

  ——活了两世,从没有人愿意不求回报地为他付出什么。

  第一次有人心甘情愿为他付出,竟然就是生命的重量。

  他有什么值得季允这么折磨自己的?

  秦顾突然忘了该怎么呼吸,肺管发出被挤压到极致的吸气声,竟像在抽泣。

  “季允,会成为魔尊,是因为…”

  巴蛇的金眸黯了黯,接话道:“因为只有魔尊,才能动用剔鳞还魂术。”

  他说得委婉却直白——

  季允堕魔,是因为你啊,秦顾。

  秦顾失魂落魄地走了。

  白蟒紧追两步,又蓦地停下,蛇躯踌躇片刻,转向巴蛇的方向。

  “主人,”白蟒犹豫着开口,“这对恩公来说…是不是太着急了?”

  于情于理,白蟒是不该也没资格过问的,但他从未见过秦顾这么步伐凌乱的样子,生怕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

  巴蛇看了过去,还没与白蟒对上视线,白蟒就低下了头。

  白蟒忠诚,却固执得有些不太聪明。

  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巴蛇也不想将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类修士身上。

  他只得将手掌摁在白蟒的脑袋上:“尊主等不了太久了。”

  …

  啪嗒、啪嗒。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最终停在季允身前。

  纵使双目紧闭,季允依旧能嗅到来人身上草木般清雅的气息,与阴冷潮湿的环境格格不入般温暖。

  眼球动了动,季允缓缓睁开双眼。

  他的模样是很狼狈的,此刻正坐在一处磐石之上,四周皆是横卧在石壁上的剑痕,不器扎入石缝之间,鳞铠上沾满鲜血,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但这其实是他自己的血,是他与自己缠斗的结果。

  季允斩杀了无数心魔的造物,造物诞生于他的内心,造物死去,身体也千疮百孔。

  唯有这样,才能抚平内心杀戮的躁动。

  可他失控得越来越频繁了,再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能坚持到师兄原谅他么?

  师兄真的还会原谅他么?

  季允看向来人,一袭一尘不染的红衣,在漆黑的洞窟中宛如冉冉红日。

  “师兄…”季允轻轻唤道,“你来了。”

  似是为了回应他的呼唤,秦顾迈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季允被带着靠进秦顾的胸膛,秦顾微凉的双手在他身上游移,声音低如叹息:“小允。”

  季允在他怀里闭上眼,耳边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枕着秦顾的胸膛,却没有听到心跳。

  眼前的不是秦顾,而是他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