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永远不明白”◎
连续熬了七日,南云知也好,陈绎心也好,包括叶梓与南玮,皆熬到爆瘦。
特别是南云知,原本合身的衣服都略显宽松,空荡荡挂在身上,像一具骨架。
陈绎心每天变着花样做饭送到医院,饭吃下去,女人却依旧日渐憔悴。
叶梓又心疼又担心,买了营养剂流水般喂到南云知嘴边,可还是无济于事。
明柔垮了,南云知也跟着垮了。
南玮公司医院两边跑,时不时会在门口跟陈绎心碰面,刚开始,他对她比较冷漠,见到当没见到。
一来一回多次,也不知是不是被陈绎心打动,他偶尔会帮忙提食盒,再到后面,也会简单聊几句,问问她有没有吃饭,或者工作忙不忙。
陈绎心的回答很简单,无非是吃了,不忙,忙的时候会和南云知说,等等之类的,两人都不擅言辞,聊得简洁短暂。
但好歹关系缓和了些。
差不多到月底,某一日大太阳的清晨,明柔意外醒了。
南云知把人请出去,独自和她待一块儿。
床上的女人说话起身吃力,连眨眼都是慢腾腾的,南云知憋着眼泪,将手递给她:“母亲躺着就好。”
“芝芝……”明柔大概知道自己时日所剩不多,嘴角噙了笑:“你怎么瘦了?我的女儿,你刚生下来时白白胖胖,妈妈只希望你日后健康平安。”
话锋一转,她又说:“老宅院子的花开了吗?妈妈想去看看。”
南云知的眼泪摇摇欲坠,被狠力抹掉:“好,一会就回去。”
明柔闭上眼睛,很轻地点点头。
征求医生同意后,下午便办好了出院手续,南纬亲自开车,把陈绎心和叶梓一齐捎上,往南家老宅赶。
今日阳光甚好,照在院子里,一片郁郁葱葱。
但没有花。
现在是冬季,离春天还有好远好远。
明柔坐在轮椅上观赏被风吹动的花骨朵儿。
那些花轻轻摇晃,像一个个可爱的面庞。
她眯起眼,回顾起自己的一生。
生为世家独女,从出生便带有使命——嫁个能给家族带来利益的丈夫,尽管从小接收着这样的教育,可她还是无可救药的,爱上了青梅叶梓。
她喜欢叶梓,也曾得偿所愿与叶梓在一起,三年,五年,七年,十年……
原以为是一辈子,却忘记她们生处漩涡中心。
事发突然,叶梓被强行送出国,而她在明南两家的计谋中喝了那杯酒。
后来南玮娶了她,她又生下南云知,可爱的女儿,令枯竭的下半生有了些着落。
然而女儿与她一样,背负着南家的未来。
更可怕的是,南云知也爱上了一个女人……
明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聚满眼泪,模糊了院内的风花雪月。
“让你父亲过来。”她对南云知说。
南玮很快出现,蹲在轮椅边喊她:“阿柔……”
“其实我并不想看见你,但我快走了,有些话不说就再没机会说。”明柔望着远方,语气很轻,一如既往:“南玮,我没有原谅你,事到如今,更没办法怪你了,记住,不要再强迫芝芝嫁人,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南玮张张嘴,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话:“阿柔,我是真的喜欢你。”
明柔与叶梓青梅青梅,为什么偏偏忘记他还是故事里的竹马。
“儿时一起玩过家家,你当公主,我便是王子,阿柔,我对你是真心的。”
明柔笑了一下,抚着轮椅扶手,说:“感情本就是单行线,更何况,你扪心自问,你的感情没有参合任何利益吗?如果我不是明家独女你还会爱上我吗?南玮,这些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不信?”
信。南玮想说,他从年少时就喜欢她,却偏偏被叶梓抢先。
他承认动了点心机和手段,可确实有着真情实意。
然而明柔已不想再听:“别为难芝芝和绎心,咱们的恩怨这辈子说不完,下辈子也别再说了,谢谢你数十年的衣食无忧,记住我的话。”
说完,她摆摆手:“去喊阿梓,最后的时间,我想她陪陪我。”
叶梓到院子时,明柔很虚弱了,灰败的目光落在女人身上,才勉强有些涟漪。
“阿柔。”
“阿梓。”
相顾无言,须臾,叶梓握住她的手,说:“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当年我死也要把你带走。”
明柔抚摸她的脸颊,像从前一样:“我曾经拥有过你,足矣。”
叶梓哽咽:“阿柔……”
“你守了我二十年,如今又替我守护芝芝,谢谢你,下辈子吧……”
她望一眼天空,白色的云朵盖住阳光,被镶嵌出一层淡金色的边界。
“下辈子,希望我们能平稳快乐的一起,到八十岁,到一百岁,然后到白头偕老。”
这是她们在一起时的承诺,泪一下滴到扶手上,叶梓说:“好,我会先找到你,我们去国外结婚,不要再回这里了。”
明柔笑着颔首,又说:“我好累,阿梓,我爱你。”
叶梓顾不上擦泪,忙道:“我也爱你,我去喊芝芝来好不好?你别睡。”
“别喊她。”明柔仰着头,眼底是面前摇摆不定的花草树木:“喊绎心来。”
陈绎心没想到会喊自己,叶梓朝她再度招手,她才敢真的踏入内。
刚蹲下,明柔便握住她。
“绎心,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以芝芝的安危为先,我知道这么说很自私,可我是母亲,做为母亲,不希望孩子受伤……望你,能明白……”
陈绎心想也没想就答应:“阿姨,您放心。”
“好孩子。”明柔拍拍她,把项链解下来,戴到陈绎心脖子上:“我没有什么能留给你们,芝芝那儿有我的玉镯,项链就送给你吧,以后你们要好……”
她咳嗽一声,才继续道:“……好好儿的……”
项链是颗蓝宝石,用纯金包着,是明柔的成年礼,明家长辈去世很久了,这其实算遗物。
陈绎心不敢拒绝,任由她戴好项链,上面还留有余温。
“花什么时候会开呢?”明柔自言自语道。
“春天快要来了,花会开吗?”
“可惜我等不到了。”
“希望下一世,能身为普通女孩儿,跟喜欢的人共度一生。”
风刮过,带走女人最后的轻语。
叶梓和陈绎心跪在一左一右,感受轮椅上的生命渐渐流逝,最后了无声息。
陈绎心低垂着眼,听见叶梓说:“阿柔,我带你回家。”
新的一年,明家独女死于冬末初春,万物沉寂之时。
叶梓不顾所有人反对,把明柔埋进了叶家陵墓,她不想再听从任何安排,活了小半辈子,总算任性一回。
南玮一夜白头,葬礼上他满面风霜,木然地听来往宾客说着节哀顺变,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遗照是南云知亲自选的——是二十岁时,最快乐的明柔。
丧钟悠悠回荡,南云知与陈绎心在最前面,身着黑色庄重的丧服,带领后头的人一齐跪下举香磕头。
苏家几位也来了,进门便与南纬去了帘后,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商讨,南云知侧目望一眼,起身去听他们说话。
香檀袅袅,里头人声吵杂,传来算计的对话:“您瞧我们佑棠确实对芝芝一片真心,那位邱小姐纯粹碰瓷的……”
“苏南两家联姻之后,咱们不就是一家人?苏家名下所有茶铺当彩礼一并送给芝芝,再添两栋写字楼,您看如何?”
“合作多年,如果两个孩子结婚了,岂不是亲上加亲?”
母亲尸骨未寒,苏家竟如此急不可耐,南云知愤怒地掀开帘子,想冲进去对峙。
下一秒,南纬出声:“我答应过阿柔不管芝芝的婚姻大事。”
南云知闯入的动作一顿,似有些不敢置信。
南玮依旧在说话:“况且,芝芝有喜欢的人了,我见过她,人还不错,所以请回吧,感谢今日能前来吊唁,苏南两家不适合,希望你们能找到更好的,回见。”
他转身走出去,看见南云知站在门口。
父女俩对视一眼,南纬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陈绎心呢?”
南云知:“……在大堂。”
“哦。”南玮没说别的:“公司还有事,你和她照看好这里。”
他走后,南云知后知后觉发现……南玮有些变了。
因为明柔最后的托付,使得尘封多年的冰山逐渐消融。
南玮加了陈绎心的联系方式,在车上给她发短信:【芝芝心情不好,麻烦你多带她散散心。】
陈绎心回:【知道,会的。】
【有什么需要就打给我。】
【好,谢谢您。】
陈绎心关上手机,继续忙碌葬礼。
第二日,新闻媒体发出讣告,南城豪门陷入低迷,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连情月也专门闭店一天表示悼念。
陈绎心用这天陪南云知把南家老宅的花花草草打理了一遍,还种上新的花,其中就有木槿与苍兰。
种好后,南云知吩咐沈旗:“请个园丁照看。”
沈旗毕恭毕敬答应下来:“好的,大小姐。”
离开晴川,快上高速时南云知忽然开口:“去海边走走吧。”
太阳将要落山,傍晚最后一丝余晖照进车内,将她憔悴的五官印出流光。
陈绎心答应了,车子于是往海边方向开去。
冬天的海滩没有人,安静得只能听见虫声窸窣,成群的萤火虫绕着她们纷飞,像一颗颗流星落入凡间。
南云知迅速脱掉鞋袜,光脚踩进去,柔软的沙砾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被海浪冲刷。
她闭着眼,长发高高扬在脑后,就这么吹了会儿风,女人开始迎风奔跑,衣摆飘逸,纤瘦的身体愈渐拉远。
陈绎心不紧不慢跟在其后,直到对方停下脚步,她们隔着好几道浪花两两相望。
“陈绎心——”南云知大喊:“你快乐吗?”
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回答道:“我的快乐是你也快乐。”
南云知似乎笑了一下,转身继续奔跑,跑着跑着像故意的,一下子摔在海水与沙子中间。
陈绎心走近时,她的身体一半被海水淹没,半张脸泡进水中,眼睛紧闭。
“好凉快。”南云知说:“你也来试试。”
于是陈绎心跟着躺下,海水的咸腥扑面而来,淹没她与她的脸和头发。
“陈绎心,我能明白你的情绪稳定了。”
这更像哀莫大于心死,家人的离开不是翻涌的暴雨,却足以潮湿一生。
陈绎心说:“我希望你永远不明白,可惜命运如此。”
“是啊,命运如此。”南云知说:“不过好在,母亲会和叶梓阿姨合葬,她的心愿终于实现。”
陈绎心没再接话,静静望着云层移动。
两人躺了很久,久到天色墨黑,久到南玮打电话过来。
南云知接通后,原本苍白的脸变得更为颓然。
陈绎心眼皮一跳,不敢询问。
手机屏幕沾满沙子,南云知的声音从头顶穿过,带着微小的颤抖:“叶梓阿姨……去世了。”
“轰隆”一声,炸雷劈亮海面。
空气却陷入死寂。
叶梓是自尽的,据保姆说,她晚饭前挺正常,吃得比平时多,还开了瓶高级红酒喝,饭后说要回房小睡会,让家里人都别来打扰。
叶思回家时,保姆说叶梓的房间地板渗出大量水渍,房门也虚掩着,怕她睡着忘记关水,又不敢随意闯入,让叶思进去瞧瞧,叶思推门而入,发现水是从浴室流出来的。
“她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但走得很安详,没有挣扎的痕迹,穿着白色礼裙,还留了字条。”
南玮声音有些悲切:“她……去找你母亲了。”
那张纸条被叶家人偷偷拿走,不过南玮提前用手机拍了下来,上面只有一行字:将我与阿柔葬在一起。
南云知没想哭,眼泪却滴滴答答往下落,落花了屏幕。
叶家最后决定遵循叶梓的遗言,同意她与明柔合葬,墓碑四周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她们终于能永远在一起。
从墓地回来,南云知大病一场,病得神智不清,半夜哭着说要回老宅,说明柔在那给她做好了饭。
陈绎心哄着她,替她擦身喂药才渐渐恢复理智。
一个大雨夜,南云知终于彻底醒来,对坐在床边改谱子的陈绎心说:“小狗,唱首歌吧。”
“姐姐想听什么?”
“那些花儿。”
陈绎心没想会是这首,但依然拿出吉他弹唱。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想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她还在开吗。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去呀。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曲毕,南云知泪痕斑驳,在公司不能哭,在人前得忍着,只有此时此刻,她才是真正的自己。
女人放肆大哭,像发泄情绪,手紧捉住陈绎心的衣袖,任由泪水染湿床褥。
雨声吹响,盖不住屋内伤心欲绝的哭声。
陈绎心将她拥入怀,胸口一阵一阵闷疼。
成长是件残忍的事,无情带走生命中许多人。
这份痛,会令人心一夜之间变硬,越来越硬。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