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当天, 学堂内众人奋笔疾书,贵贱不一的墨香不知羞耻地缠绵在一起,闻之欲呕。
袁恒驹仍然认为这是众学员在他跟前表现, 一时间神色愈发傲然。
荊晚沐乘着彩凤,用水镜看着学堂内的场景, 不由摇头。
不怪绍芒总是看不上此人,委实上不得台面。
流云如水, 她躺在彩凤背上。
绍芒端正坐着答题, 莫名觉得有道视线在看着自己, 如芒在背。
荊晚沐见状,笑出了声。
还是这么警惕。
这才是她想要的人。
昨晚杀了人,今日答题还如此淡然自若,像是无事发生。
她想要的荊夜玉就该如此。
这些年来, 她身边没有一个随侍, 也再没收过徒弟。
她总想着将身边最亲近的位置留给荊夜玉。
月考一毕, 袁恒驹立即收卷, 半分情面也未留。
绍芒与司翎萝一同出来,不像别人一样讨论题目, 而是缄默不言。
昨夜的事还如阴霾压在心头。东窗事发是必然的。
走出学院后,司翎萝忽然道:“你先回去,我去见一个人。”
绍芒劝道:“别去。”
司翎萝握住她的手, 轻声道:“昨夜的事不是巧合, 我怕……还是问清楚。”
绍芒迟疑片刻,往门边一站,“我就在此处等你。”
自禁地一事后, 绍芒很难再放她一人去冒险。
司翎萝知道她担心, 只说:“我很快就回。”
绍芒不放心地望着她的背影, 久久未动。
彩凤惊鸣时,荊晚沐慵困地睁开眼,看到不远处的司翎萝。
三十年间,两人从未相见,互相都对彼此有深切的恨意,但又因为某个人而不能动手杀了对方。
荊晚沐每每看到她,就觉得骨肉被恨意的烈火烧得滋滋作响。
她将手臂垫在脑后,饶有兴味地看了过去,像是在看一位稀客:“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她好像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衣裳,穿的很随意,但那白衣又精致到像是用柔柔月光织就,软流呈光。
若是不知她的身份,恐怕要以为这是位天上的悠闲神女,在人间游玩取乐。
司翎萝静静站着,不回她的话。
荊晚沐微微眯眼,朝她看过去。
若短暂地放下那些不可说的仇恨,荊晚沐完全能够理解荊夜玉为何会这么护着司翎萝。
这样一个凉薄病弱的女子,满心满眼都是她,只为她而活,谁会不心动。
彩凤再鸣,荊晚沐道:“怎么不说话?”
司翎萝走近几步,垂眸看着她,开门见山,“你都知道对不对?”
荊晚沐换个姿势继续躺着,漫不经心:“啊?知道什么?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闲散宗族,宗府里的事我都不管,能知道什么呢。”
司翎萝道:“三十年前,你帮我救她,为何现在又要害她?”
闻言,荊晚沐面色渐冷。
忽地抬眸,睇她一眼,“我帮你救她?”
她道:“什么叫我帮你救她?她是你的什么人,又是我的什么人,我救她是情理之中,亦是出自本心,她死的时候最想见的人是我还是你?”
司翎萝的脸色立时苍白至极,欲言又止。
荊晚沐沉了气,偏过头去看漫天云霞。
她和荊夜玉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在她离家之夜,十三岁的荊夜玉跟着她一起走,发誓永不背叛。
那个夜里,前路未知,她们走了好久,遇到一片柿子林,她爬上树去摘柿子,荊夜玉在下面惊慌失措地接,她借着月色看到一张稚嫩的脸,心想,这个小女娘就是她此生仅有的牵绊了。
而那个积满谎言的家,她再也不会回去。
她不需要。
霞光暗淡下来,凤鸟彩羽柔和,擦过脸颊。
荊晚沐才发觉,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那些过去。
她很小时,父亲升迁,去了皇城,她和祖母守家。
祖母是个很开明的老太太。
在同岁的女娘定亲时,祖母送她去私塾。
她敏而好学,也能吃苦,即便私塾在城东,她也能卯时起床,准时上课,晚上晚归时,祖母就会提灯在巷口为她照路。
那阵子,街坊四邻传言,说附近有盗贼出没。
祖母便去了邻居家,头一回拿捏辈分,让邻居家的姐姐带她一同上下学。
因为那位姐姐有马车接送。
荊晚沐后来才想到,那为何她没有马车接送呢。
原来父亲已经很久没往家中寄银钱了。
祖母当了自己珍藏的珠玉翡翠,也只够家中勉强度日。
祖母说要给她留一些嫁妆,免得将来到夫家吃亏。
尽管父母在皇城忘了她们,荊晚沐也从未觉得自己被谁抛弃过。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匮乏,她在本该一无所有的时候得到了一个人全部的爱。
等她大一些时,也明白了些事,就帮着去做些活,换一些铜铢来用。
祖母日渐老去,她打定主意要为祖母养老送终,绝不会去皇城寻亲。
之后祖母病重,她就不再去学堂,安心在家中照顾祖母。
直到二哥的出现,让她既定的命运又改了一回。
二哥带回一个裹在小被子里的女婴。
毫无疑问,婴儿又留给祖母抚养,二哥说要浪迹天涯,不沾俗物。
这个女婴究竟是不是二哥亲生的,谁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祖母病在榻上时,看到朝她伸手的小婴儿,眼睛突然亮起来了。
她明白,祖母是怕旁人说三道四,因此一口咬定这是二哥的亲生女儿,还说这女娘长的和二嫂一模一样。
因为这个小女娘的出现,家中的一切用度都要重算。
但她却乐在其中。
天知道她有多快乐。
每晚伺候祖母喝药后,她就回房去逗小女娘。
婴儿觉多,每次她回房时,小女娘已经睡着了。
但她就是手欠,非要捏小孩的鼻子脸蛋,把小孩闹醒,然后告诉她,乖一点快睡觉。
小女娘的眼珠漆黑分明,像夜里会发光的润玉。
她小小一团就显得一把年纪,很是老成,被荊晚沐闹醒时也不生气,像个大人一样叹气。
荊晚沐第一次见到婴儿叹气。
她真的,爱这个小女娘,像爱亲生骨肉那样爱。
等到小女娘长大些,背够结实了,就要背锅了。
荊晚沐打完架回家,就会嫁祸给荊夜玉,祖母不痛不痒地罚一罚,事情便过去了。
等到荊夜玉开始读书,荊晚沐一刻不见就想她,时常偷跑去私塾看她上课。
有一次她生病,在榻上烧的半死不活,心想自己要是没了,荊夜玉得给她守床,竟然迷迷糊糊跑去私塾把人扛了回来。
祖母过世前,哭着看她们,“我若再能多活几年,至少能看到你们立业成家……”
祖母过世后,她们把人埋好,父母这才从皇城赶回来。
见面时,他们都很平淡,彼此都不当对方是至亲。
夜里,她听到父母合计要卖掉宅子,说要带她们回皇城,届时给她寻一门亲,再置办些嫁妆。
荊晚沐明白,她得走了。
她不难过,有祖母,有夜玉,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哪怕祖母过世了,夜玉将来也要嫁人,可那些过去仍然是真实的。
正因为这两个人,她再也没法接受有瑕疵的爱。
她不需要那样的爱。
荊夜玉名义上是二哥的女儿,父母不会亏待她。
她收拾了些物件,当夜就要离家出走。
过去二十多年,于她而言就此烟消云散,她要去奔赴新的前程。
而她从墙上跳下去时,看到荊夜玉蹲在墙边,面色平静:“你也太慢了!”
那夜,寒风过境,月明如水。
她们走出巷口,穿过荒坟,到了一片柿子林。
荊晚沐察觉到自己心神不稳,再不想那些过去,又看向司翎萝:“为何口口声声说我要害她呢,我没有啊,我帮你救了她,怎么还会害她。”
司翎萝道:“你已经步步紧逼,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荊晚沐从彩凤背上跳下来,站在她跟前,笑容温煦,道:“翎萝,你错了,我不害她,我只是跟她闹着玩,当然啦,我也想跟你玩玩。”
司翎萝拧眉:“什么意思?”
荊晚沐伸手碰了碰她的肩,司翎萝立即退开,荊晚沐也不生气,微笑道:“假如,所有人都知道你身魂不损、发肤不伤,你说……会发生什么?”
司翎萝怔住。
荊晚沐最爱看她这样的表情,笑意更浓:“袁恒驹虽俗,但在修真界也俗不到底,他尚且惦记着你那点只能把人擦破皮的灵力,何况是别人呢?”
司翎萝道:“引我去禁地的是你——”
荊晚沐挑眉,“是呀。”
司翎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荊晚沐面色无辜:“我能做什么?你们杀了甄丽冰和文寅,我也没问罪呢,我还能作什么?这都是小事,我要说的是,你去陆月莲的院子里找人,可找到什么了?”
司翎萝面色紧绷:“你用法阵掳我去了禁地,我怎知陆月莲的院子里有什么。”
荊晚沐不认可,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找到陆月莲,相当于找到了她的弟子殷元洮,就能牵制周扶疏,是不是?”
司翎萝默默蜷握双手,“什么意思?”
荊晚沐温声道:“你恐怕要失望啦。仔细想想,在厌次城的时候你知道了什么消息?周扶疏屠了葑家满门,还杀了一个青衣女仙,那女仙和她有仇,但有什么仇呢?”
她补充道:“对了,如果你找到陆月莲,她肯定会帮你们,因为周扶疏杀了她的徒弟。”
司翎萝神色凝重,惊异至极。
周扶疏……杀了殷元洮?
她怎么能杀了殷元洮?
她知不知道自己杀了殷元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