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璃深受打击, 像堕入无底的深渊,绝望至极。
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被现实狠狠地浇灭。她止步于风月楼, 开始花天酒地。
她没有传唤十二花魁, 而是让姬无珏陪同左右。
姬无珏的司制仿,堪称帝京一绝,鲜有人能够坐于此欣赏到这个技艺。
司制仿位于风月楼后花园,那是梅林内的一座竹屋,闹中取静的偏安一隅。
身为魁首,当闭月羞花, 拥有沉鱼落雁的资色, 但姬无珏却是红衫罩体, 头巾绕脖蒙面, 只露出半额单眼,眉尾有条细红的线, 像藤蔓, 像花枝,与藏在头巾里的红发连为一体。
她可织布成画, 一人坐织布机前,控制丝线,在转轮中千变万化,交错成彩色布匹。梅林四周挂满五彩缤纷的布匹,据说这些最终会被收走,为风月楼姑娘定制成锦衣华服。
魏清璃有心躲避世俗,每日端坐一旁看姬无珏织布。
她知道鬼蝎之言不能尽信, 却也不知如何面对官如卿,要怎么问出这件事?之前在倾和府, 她也根本没有否认这件事,反而是所做所言皆与飞花谷有关。
魏清璃甚至想,她若真的是杀手之一,可以把罪责都归咎到忠王身上,反正带头的永林四鬼已经被铲除,只要官如卿不是直接凶手,就可以试着去接受。
可她无法原谅那个破阵的高手,当年逃生的唯一机会,便是那人断送了。
姬无珏织好了一块青绿布匹,那是上好的丝绸所制,光滑细致,也是官如卿最喜欢的颜色。
“公子可是需要纹绣?”姬无珏难得开口说话,她声音略显嘶哑,喉间似乎受过伤,难以判断年龄。
她不仅织布成神,纹绣也栩栩如生,无人能及。
据说从风月楼建立伊始,姬无珏就在幕后协助,当初黄字门隐藏风月楼,她便负责伪装每个人身份,同时她也是班若门的巫女,神算子,知天命,与门主班纤云地位相当。
风月楼由班若门暗中建立,从魏清璃即位开始,就是宫外重要的驻点。魏清璃偶尔出宫,都会来此小坐,她也算魏清璃半个知己。
这里变成普通酒楼后,除了黄字门人转移,还有几名重要的班若门人,驻守在此。
姬无珏便以魁首兼楼主身份统管这座酒楼,稳当地经营。
“可以纹什么?”
“看公子所需。”
“随意吧。”魏清璃自斟自饮,她日日无眠,整个人憔悴不堪,甚至有一丝颓废。
姬无珏本不愿意接触任何人,只有魏清璃驾临,传召时方会出现。她话少,喜静,对世外之事漠不关心,只一心沉于自己的世界。
“皇上,您的身子不宜喝酒。”未央劝说道,这副皮囊本就千疮百孔,还遭受重重打击,怎么还能喝下去。
魏清璃哪里肯听,不用酒精麻痹自己,无法让自己冷静。她知道官如卿会找来,也做了完全准备,可却不愿意面对这一幕。
深情与仇恨在心中拼命拉扯,她的心被撕得粉碎。
梅香阵阵,雪色如烟,飘飘洒洒,今年的帝京格外寒冷。魏清璃习惯性地摆了一盘棋,托腮望着棋发呆。
她心中牵挂太多事,四妃已抵达南阳,以魏清遥为首,定可以拨乱平叛,安抚民心,只是魏延德最近似乎很安分,南阳的军权能不能拿回,就看清遥能不能牵制忠王,巧夺大势了。
掌握四王,稳住外围,方能治内。
杜庭曦应该还会有其他更高招的布局,魏清璃必须与她维持表面的不和,成为不足为惧的小皇帝。
她无法集中精力思考当前局势,官如卿的事扰乱了她的心。
这看似平静的司制仿,实则外围早有埋伏。
“公子,请看。”姬无珏捧着青绿布匹,已完成纹绣:“是否合乎心意?”
只见一朵香艳娇媚的花朵在青绿布上盛放,它红若血,却是有花无叶。
“这是......”
“舍子花,又名彼岸花。”
魏清璃伸手抚摸,喃喃道:“原来这便是地狱之花,花叶永不相见,生生世世交错。”
“公子喜欢,送你。”姬无珏将布匹放下,坐回织布机前,手控白色的线,落入染缸,轻轻上色。
这朵花,很美却冷艳至极,不知为何,让魏清璃心里极不舒服。
她扬手,未央将布匹收起,这是官如卿常穿的颜色,该不会这个时候还想着要送衣服吧?
此时,宫中传来消息,官如卿正往风月楼而来。
“如您所愿,如贵妃来了。鬼蝎之言虽不能尽信,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她也不会承认,修远还记得那个高手的招式,新的天绝八阵可以试她。”未央低头说道。
“口说无凭,她如此狡诈,目空一切,也不会说实话,但武功骗不了人。”修远抬了抬剑,如果能逼出相同招式,他应该能认出来。
“修远是想毁掉珏娘的司制仿吗?”
姬无珏听到这些,毫无反应,只是继续手上动作。魏清璃心情复杂,急于想知道真相,又怕面对,可该来的终究会来。
她站起身,捏着棋子来回踱步,竹亭台阶,一只火红的蝎子,正悄然逼近。魏清璃无所察觉,就在快踩到时,被修远发现:“皇上小心!”
他刚要拔剑,一根细长的线飞来,直戳蝎子身体,姬无珏手持红线,轻轻一勾,像钓鱼般拉回,将蝎子握在手中。
“珏娘,你小心些,这蝎子看着有毒。”修远说。
姬无珏却没有反应,摊开掌心,蝎子已被丝线穿体而亡,她瞳孔微撑,眸光亮了亮:“这是赤羽蝎。”
听见赤羽蝎三个字,魏清璃表情一怔,这不是解离心丹的四味药之一吗?怎会在此发现?
“蝎子死了?”她问。
姬无珏点头,伸出手,掌心被蝎子蛰破:“公子要?”
“这蝎剧毒无比,珏娘没事?”
“公子,珏娘是我门巫女,怎会怕这区区蝎毒?”未央笑着回答。
魏清璃点头,轻声说道:“珏娘还是多注意些,服些解毒之药,这世间奇毒怪物多。”
“谢公子关心,珏娘无事。”她说着将赤羽蝎收入袖口,继续漫不经心地染线。
魏清璃望着她,顿了片刻,说:“珏娘先退下,无事不要出来,我们要在此等候一人。”
姬无珏这才停下动作,微微点头。
“若破坏了司制仿,我再给你建一个新的。”
今日的对峙怕是免不了了。
姬无珏深深望着魏清璃,眉眼似有上扬,但语气依然平淡:“谢谢公子。”那低哑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一潭死水。
她踹着双手走出梅林,魏清璃在身后唤道:“珏娘。”
姬无珏转身,微微屈身:“公子请吩咐。”
魏清璃拿过那匹纹有彼岸花的新布,走了过来:“这个先存你这。”说罢她又拿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放于青绿布上:“还有这个,贡品里的上等货,你喜欢的。”
姬无珏喜欢所有夜间能发亮的东西,她喜欢搜集夜明珠,每次魏清璃过来总会带一个。
她望着夜明珠,眼神滞了滞,摊开受伤的手:“谢公子。”
魏清璃将夜明珠放于她手,指了指被蝎子咬伤的手心:“记得解毒。”
“是。”
姬无珏退下后,魏清璃眼神微冷,看向未央:“你可曾见过珏娘的真容?”
未央摇头:“我们班若门的巫女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历代如此,独来独往,不受制门主和门规,珏娘愿意待在风月楼,属实不易。”
“原来如此。”魏清璃体乏气虚之症越发严重,她又看向修远,不放心地交待:“今日切记点到为止。”
“是,陛下。”
鹅毛般的大雪,朦胧了天地,雾蒙蒙的司制仿,如烟笼罩,梅花被皑皑素白裹着,宁静地绽放。
忽见一个青绿身影从天而落,她走到亭中,发现石桌上放着温酒的酒炉,杯中酒还剩一半,明显有人待过。
再看那织布机上五彩斑斓的细丝,那纵横交错的长线,像锋利的丝刃,杀机四伏。
设下陷阱等自己么?官如卿负手在后,抬眸向上,出掌应击。
“砰!”石破天惊般的威力,让整个凉亭炸裂横飞,继而四面八方涌来持剑者向她杀来。官如卿后仰,脚尖点地,旋身而起避让,然而无论她落于何处都有剑芒刺来,周密的剑阵一波又一波。
官如卿眉目一沉,双足轻点,跃然而起,双掌在空中划动,霎时,周身的雪凝结不动。她驱动寒霜诀,驭雪成风,烈风卷着寒冽的雪花,在她手中迸裂而出,袭向正欲进攻的几人。
几名剑者被寒霜掌拍飞,寒气入体,他们身子渐冷,但还是顽强站起,剑头相向,将内力合起成一股巨大剑芒。
几人像叠罗汉般,呈八角剑阵,威力递增数倍。
“天绝八阵?”官如卿认出了这个阵,她瞳孔微撑,顿时明白了所有。
她冷笑,左手背在后,右掌轻转,厚厚的内力屏障,让一切都无法能近她身。她将寒霜灌入手心,以离心功的无声掌,轻轻一挥,几人身体瞬间被冻成冰人,任人宰割。
大雪阻挠了视线,官如卿身体前倾,滑到几人跟前,抬手正要落下,看清了对方的样子,她脸色骤变:“冬时?”
举剑男子,身体已经难以动弹,亦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贵妃娘娘?”
官如卿举手没有落下,她看向其他人,有三人是昭如宫的护卫,她拳头紧握,本要将冻僵的人直接碎尸,但最终只是轻轻一敲,将人打倒,没下杀手。
“魏清璃,你想对付我,何不磊落一点?”官如卿瞪向四周,呼喝道:“你以为我不忍心对自己的宫人下手吗?那你就错了,我是杀人如麻的魔头,从不讲情分,想杀人也不需要理由。”说罢她双掌拉出一道锋利的寒光,周围雪花化为冰凌,直对着那几人。
冬时,挽夏,常影,三名昭如宫护卫,常与弄墨混在一起,切磋摘果,谁曾想他们竟是修远暗中训练的第二代天绝八阵成员,是魏清璃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娘娘!”三人望着官如卿的眼神极其复杂,从未想过要对付的人是自己主子,他们相互看了看,闭眼准备受死。
“下辈子别靠近我。”官如卿犹豫了片刻,似有不忍,但她必须逼出身后人,她侧身狠狠推掌而去,冰凌化为利剑飞向八名护卫。
危险之际,天绝剑飞来,修远挽动剑花将锋利的冰凌击碎。望着地上那八名初学剑阵的几人,已是身中寒毒,瑟瑟发抖。
他故意挑了昭如宫的人,设了临时剑法,就是为了今天试官如卿的身手。
魏清璃并不知道这件事,可在官如卿看来,这种行径卑鄙无耻。
“当年是你吧,如贵妃。”修远持剑指向她,杀意浓浓:“那人用细小的冰凌为暗器,封住了我八名徒儿的内力,所以才导致剑阵被破。”
官如卿挑眉轻笑:“当年?当哪个年?我记性不好,不如大统领提醒我一下。”
“当年破天绝八阵,助刺客杀我弟子,刺杀太子的人是不是你?!”
官如卿听后淡定地揪住着一撮头发,环绕指间,嘴角划过一丝媚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是能杀得了我?还是能奈我何?就凭你,还有这几个小护卫?哦,班纤云也在此吧?班若门的门主,甘愿为奴为婢的一派掌门。”
话音刚落,梅林深处传来一阵咳嗽,官如卿笑颜凝固,气场敛了几分,那咳声轻弱,虚象之气很重,她知道是谁。
“真的是你吗?官官。”魏清璃肩头覆着一层雪,点点素白落在头上,好似在雪中站了很久。
她满眼沧桑,瞳孔深处透着期待,又有几分惊慌失措。
鬼蝎之危终究还是出现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官如卿讨厌这种手段,无尽的试探,让她逆反心理上涌,她言不由衷地回答:“任务而已,本来我们就各为其主。”
这一天总要来,总要面对,飞花谷就是她们之间躲不掉的劫数。
“你断了我们当年唯一逃生的机会。”魏清璃踉跄地向前几步,眼眶微红,心痛欲绝:“你杀了陪我长大的八名亲卫。”
官如卿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站着,却是没有正视她。
“你改变了我的一生,你让我......咳咳咳.......”魏清璃突然连咳不止,大口喘气,唇角渗出了血:“为什么是你?!”她捶打胸口,呼吸不畅,只觉得盘根错节的心,扯着每根神经,让她痛得几乎窒息。
“今日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要为那八名弟子报仇。”修远挥剑摆腿,未央抽出两根千机绳,鞭刀外露,两人已作拼死之状,周围还有伏兵,似是一举拿下官如卿。
官如卿望着这杀气腾腾的二人,仰头大笑。亏她忍不住关心魏清璃,特来寻找,原来他们设下了生死阵等着自己。
“璃儿啊,我早就说过,让你不要亲近我,你偏要,可惜你这些马前卒,恐怕杀不了我。”官如卿眼神狠绝,蔑视修远和未央,她是无所畏惧,可为何离心丹会在此时汹涌发作,搅得她心中翻江倒海。
可她,绝不会示弱,更不会坐以待毙。
“放她走。”魏清璃空洞的声音突然响起,她平静的眸底装满了绝望。
修远、未央脸色骤变:“皇上,放她走,后患无穷,太子的仇不报了吗?”
官如卿眉头紧锁,望着魏清璃不语。
“看在你多次救朕的情分上,这次放你离开,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朕的眼前。”魏清璃心如死灰,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凌迟的刀,割肉剜心。
“皇上!”
“朕不想说第二遍!”魏清璃用尽力气嘶吼,终究还是她狠不下心,她做不到真的与官如卿刀剑相向。
她是恨,却恨得那么痛苦。
官如卿何尝愿意这样?今日如果血拼,定也是两败俱伤。未央武功深不可测,修远天绝剑法并不容易对付,
何况,两条赤练蛊的苏醒,削弱了她的实力。
周身的痛楚,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已经动情的事实。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看清,才愿意接受,可却晚了。
真是造化弄人,她低眉苦笑,语气强硬:“放过我,可别后悔。”大笑几声后,她转身飞走,落在了风月楼顶端。
站了片刻,官如卿依依不舍地转身,看见魏清璃倒在了雪地中。
她只觉得心中一痛,赤练蛊无情的啃噬,仿佛撕碎了她心。她双手抱头,拼命敲打,痛苦不已。
官如卿身体缩成一片,双眼紧闭,她忙飞离于此。
或许,这次真的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