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鹤归华表>第19章 跪一会儿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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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觥筹交错,人头涌动,满朝文武来了大半,瑄王府的正厅和外院几乎坐满了人。

  看似宾客尽欢,实则后面忙得脚打后脑勺,人手严重不足,所以慕习找到管家想要帮帮忙的时候,管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让他赶紧去外院把第四道主菜传了。

  管他和小王爷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惩罚也是明儿的事儿了,先把眼前的急解了,再说了,是他自己主动要来的,又没人逼他。

  慕习排在几个小厮后边,在伙房门口,领了个一样大的托盘,上面搁着七八个盘子,很沉,他不比其他人干体力活久了的腕力,扛在肩膀就往外冲,他接过的时候,胳膊抖了抖,才用双手抱稳,递菜的厨娘好心,问他要不要给他撤下点,他摇摇头跟在那些小厮后面。

  第一桌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青瓷盘子碰着理石桌面,他报过菜名之后,周围忽然安静了,桌上的人似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但片刻便恢复如常。他恭敬地道了“各位慢用”之后便退下了。

  这是不爱掺合的,看见了他,哪怕脑子里也都浮现出王城里的传闻,但全当没看见一般。

  自然也有好热闹的,或是成心羞辱他的。一会儿要换副碗筷,一会儿又嫌汤凉。

  慕习多少还是不适应的,他知道人生来并无高低贵贱,他不过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心底依然难免悲凉,头也不自觉地稍微垂着。

  今日在这种场合下,他才意识到,得意阁里遭过的那些肮脏手段,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原来打从进了瑄王府,他就从未被当成下人,他能这么快振作起来做一些事情,也不是他坚不可摧顺势而为,而只是梁元劭给了他一个熟悉舒适的身份和环境,

  想到这里,他又暗暗告诫自己,今晚他为什么要出来,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折辱算不了什么。

  然后他遥遥望了眼正厅,隔得不近看不真切,他却依然能一瞬间凭着身形认出梁元劭,他穿着大红的袍子正在正厅最里面的几桌间应酬。

  外院不过是些品级低的,正厅里面坐着的才是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人,但他却不太想进,只在外院徘徊也够了。

  他不想看见作为新郎官的梁元劭,也不想让梁元劭看见自己这样被呼来喝去。

  “慕公子。”

  隔着老远,正厅忽然有人喊他,还招手让他过去。

  那人眉眼藏着心机,面上却很是客气,见慕习到了眼前,笑呵呵地与同桌人说,“还真是慕公子啊。”

  “劳烦你给拿壶酒?我与各位诸兄再把酒言欢啊。”

  桌上的人也与他举杯示意,“周大人客气”。

  看起来像个品级不低的文官,慕习不着声色地快速勾扫了下桌上的人,他不曾入仕,这次重新参与朝局也还没来得及认全人,这桌上他只认得几个,但他知道,这桌上坐着今日新嫁世子妃的哥哥,阁老府的嫡长子,虽不是一母同胞,不管在他们自己府里什么样,但在外面,怎么都是一条心的。

  慕习应下那人的要求,心里盘算着小心,这人或许不怀好意。他走远点的时候本能地撇过头看向梁元劭的方向,他背对着自己,自然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本来他也不打算指望梁元劭做什么,不,应该是希望他什么也别做,这样今晚慕习做的事情才会有用。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是最好的。

  慕习端着酒壶过去,那位大人又要他斟酒,他走过一圈,眼见着到了阁老府那位跟前,脚下却忽然被绊了一跤,手里不稳,酒便泼在了那位阁老府嫡长子的衣襟上。

  慕习蹙眉回身看始作俑者,那位却正装着慌乱,递给对面帕巾,嘴里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争辩是没用的,只会多说多错。慕习顺从地忽然跪下来了,恭敬地认错。

  阁老府那位脸色不好,这事儿麻烦,他有几种选择,一是他妹妹新嫁,梁元劭和慕习的传闻他不是不知道,眼下是个给阁老府立威的好机会,为了他妹妹,也为告诉给梁元劭皇家赐婚,就算他再怎么宠慕习也不能太过;二是洒了酒而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她妹妹的前程她自己奔去吧。

  阁老府这一辈竟是些没魄力的主,他自己是想选后者。刚欲开口。对面那位周大人又笑眯眯地开口了。

  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慕习也不能太恃宠而骄,今日毕竟是正妻大喜的日子,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不可如此。

  这位嫡长子心里骂了句脏话,这就很明显了,给人当枪使了。无非就是想借慕习挑拨他们和梁元劭的关系,他责罚地轻了像是不把皇家赐婚当回事儿,让一个倌奴欺负到头上阁老府还要不要声名了,责罚的狠了吧,难免与梁元劭起了龃龉。

  这位周大人本也不欲做的这么明显,他本想凭着慕习的傲劲儿,与他争辩两句,不用他说,恃宠而骄这几个字就算是做实在各位眼里了,到时候他不松口,这事儿就没完,闹的越大越好,看看梁元劭该怎么办。到时候传到皇上那去,三皇子再适时地补上两句,皇上对他疑心更甚,那梁元劭的威胁就更小些。

  这边的争端吸引的目光越来越多,梁元劭也看见了。

  郎亭在他耳边大概讲了下情况,那位阁老府的最后想出的办法就是让慕习为了表达歉意作诗一首,到他满意为止。真是个羞辱人的软刀子。

  人人皆知慕习旧日断语,从前也就皇上有这个权利,除此之外,慕习自然是恃才傲物的,别说让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就算是别人写好的,大多数他也是看都懒得看的,如今却要跪着用才华来取悦别人。

  梁元劭低声骂了句“混蛋”,作势要起身,手臂却被摁住了。

  瑄王爷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片刻后他说,“你不要浪费了他的心思。”

  梁元劭自然知道慕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他坐了回去,仰头倒了杯酒,五脏六腑升起灼痛。有人来同他敬酒,他不动声色地交谈着,目光却忍不住飞向慕习。

  瑄王爷召来郎亭,低声吩咐着。

  梁元劭听得见他们说的什么,狠狠攥拳的手青筋暴起。

  瑄王爷看他这样子,无奈地说,“跪一会儿死不了人。”

  梁元劭没说话,目光还是死死地看着那个方向。

  慕习做了两首,又被捏着脸颊灌了两杯酒,那位嫡公子有了停手的意思。郎亭是瞅着他们差不多了才去的,王爷嘱咐过他,非得是他们有了停意,不然显得像是帮慕习开脱。

  本来教训下人这事儿,外府人不可过多掺手。

  郎亭过去施礼道,“给各位大人添不痛快了。”

  “呦,郎卫官。”

  “传王爷令,慕习目无尊卑,做事马虎,院外罚跪两个时辰,即刻自行请罚。”然后又对着各位大人拜礼,意思是人他要领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郎亭也无法说什么,慕习就跪在外院的青石板上,直到宾客开始散去,看样子梁元劭也该入洞房了。

  寒气从地面层层往他身体里渗,青石板又硬又硌,跪得久了,膝盖像是被碾碎成粉末一般疼。

  人更少些时,敛翠来扶他。

  慕习推了推她,道,“还不足两个时辰。”

  “哎呦我的公子,王爷让我来的,说接你回去吧,无事了,不差这几刻钟。”敛翠手上使力,看着慕习自己也起身本以为能将他拽起来,结果慕习腿一软,差点又摔了回去,敛翠好不容易才扶起他。

  两人往小院走,慕习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方才说,谁让你来的?”

  “王爷啊,老王爷。”敛翠道。

  慕习缓缓点了点头,也说不上什么失落,梁元劭兴许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者他们既然已划清关系,就算知道了,自然也不必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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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这么说,但夜里慕习又做梦了。兴许是晚上着了凉,身子有些热,膝盖也痛,睡得很迷糊。

  他梦见梁元劭穿着喜袍,醉醺醺地瘫坐在他床前的地上,失魂落魄的,面色很难看。

  他想伸手拽他起来,坐在床边也好,地上太凉了,但他想抬起手却不能,他四肢都被禁锢着。

  他越是使力,被束缚地就越狠,梁元劭离他越来越远了。

  慕习眉头紧紧皱着,额头全是汗,手指也蜷曲抠着身下的床褥。

  梁元劭起身,用掌心轻轻擦掉了他脸颊的汗珠,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原来放弃一个人这么难。

  天已破晓,慕习看起来也快醒了,他该走了。

  房门突然被拉开了,敛翠见到梁元劭吓了一跳,怔在门口,她本是提前来看看慕公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梁元劭将食指比在唇前,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抬步出了门。

  敛翠在他身后一时不知说什么,本该洞房花烛夜的世子爷,不知在慕公子这默默待了多久。

  “一会儿请个大夫吧,别再严重了。”梁元劭小声道。

  “是。”敛翠应下。

  然后梁元劭又嘱咐道,“不必告诉他,是我授意的。”让他知道,不过再涂添他烦恼罢了。

  敛翠望着世子爷离开,就算她没读过几天书,也觉得这个背影实在惆怅,浅浅叹了口气。

  再过一个时辰,就得去给老王爷请安了,梁元劭一夜未睡,得先梳洗更衣。

  他回自己房里的时候,昨夜新嫁的世子妃已经梳洗好了,坐在桌前等他。

  这是他们成婚后的第一面,昨晚梁元劭一直没掀盖头,远远地坐在一边喝酒,喝了好一阵子,喝到府里上下都没了声响,他吹灭了蜡烛,撂了句你先睡吧,便出了门。

  今日他也没有细看,也不说话,唤了嬷嬷来伺候他。

  是这位世子妃先开的口,“世子爷回来了。”

  “嗯。”

  领头的嬷嬷取了外袍给梁元劭,瞅着空档的功夫稍稍抬了眼皮瞄了眼世子妃,还头一回见着不伺候夫君更衣的夫人,她也不知道是木讷还是紧张,就坐在一边儿没事儿人似的。过了会儿,还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管梁元劭喝不喝。

  没一会儿,下人们退下了,屋里只剩梁元劭和世子妃。

  梁元劭冷淡道,“请完安之后,你便回自己院子安置吧。”

  半晌,世子妃才淡声问道,“你昨夜去哪了?”

  新婚妻子问一下彻夜不归的夫君本就理所应当,梁元劭并无打算苛待她,只是想她两相无事,互不打扰罢了,所以也不愿多说,答非所问地随便敷衍了句。

  世子妃抿抿唇,看得出来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你去慕公子那了?”

  这下梁元劭显然是不高兴了,他在她对面坐下,绷着唇角,眸中幽深,半警告半提醒地说道,“昨夜我说的话,不够明白吗?”

  这位阁老府嫡孙女孙柳湘小姐,梁元劭上一次便领教过了,并不是普通女子般的心思,不管是春猎还是昨夜,梁元劭已反复表达过,自己并非良配,这一生也不会有什么真心,嫁过来合府上下自然好吃好喝地待她,但再多的梁元劭一点儿也给不了。

  她明知怕是一辈子守活寡,还偏要嫁,心中自然是有盘算的。

  “我明白。”她抬起眼皮,定定地直视梁元劭道,“但我有条件。”

  她眸中锋芒毕露,两人隔着距离,比起夫妻,更像是谈判双方。

  门外有人来传,老王爷已经起了,请世子爷携世子妃去请安。

  梁元劭起身,逆着光背对着柳湘,冷冷道,“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柳湘答道,“或许我们可以从这次开始,好好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