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江南无所有>第16章 (十六)凉风有信

  江依讲起年少的经历,转而说到窗外如寒风吹叶般簌簌而下的雪。江南起的雪不像北方这么烈这么凶,手臂一挥,衣袖一舞,便柳絮一样飘飘散散往别处飞去了。

  从前是我不知道,江南也会有雪。江依大概想家了。

  外面刮起狂风,寒气透过窗缝不断渗入,被子压上一层,我的床窄,只能睡下一个人。她趴在我身上,温香软玉。

  人家正难受呢,怎么能这么想呢。她埋头一顿乱蹭,我伸手轻轻揉乱她的头发,“嗯?怎么了?”

  一头散乱发丝继续在我身上蹭着,她摇摇头,“你身上还疼不疼?”

  我也摇头,发觉她看不见,才开口答话。

  她说江南冬天不比此地好上多少,小时候柳仰时常装病不想起床,她也学,学不到精髓处,轻易被人揭了短,长辈围住她打手板。于是贪睡就不能起,不起就要挨打挨训,起了又好比上刑,书更是读不进脑子,世间两难全。我伸出手,探她额前温度,人从一出世便要面临抉择,这样的难题比比皆是,谁都有过举棋不定的时候。

  温床和风霜对立,就像冬日护城河面上结的那层冰。水岸边缘的冰面很薄,一碰就碎,人不能站上去,它不会变得更厚重,也不会自己化开。只等来年开春,日暖气热,冰雪跟着消融,化成清水顺砖石缝隙流进河谷,一直向东。

  我们之间也曾铺着这样一层冰。人心难测,这样轻易地将自己抛掷出去实在太过冒险,一颗心坠入别人的湖河中央,生与死都要拱手送人。真心滚烫,烫过铁水和红糖浆,一点一点砸开最后的冰层,波澜大圈小圈向四方荡漾开,把周围的冰掀起又抛下,最后沉到水底。

  江小姐眯够了便悠悠转醒,直起上身对上我的眼睛,“睡不着,想和你说说话。”

  “为什么喜欢我?”我问她。鬼使神差的,直截了当的,别的都不太想知道了,就想问她这个。东窗事发时曾经问过,她藏着掖着不说明白,近来旁敲侧击几回,也清楚了大概。

  可我还是想问她,我不明白。想听听她怎么说,又是怎么想的。

  “你家铺子的托盘,很是不一般。”她答非所问。

  “嗯?”我不明所以。

  “为防滑耐磨,在盘底一周打了几条糙木,故意做得四角倒刺斜连成排。”

  “你怎么知道?”

  事实如她所说,我这不比对面齐整有序人手充足,人多的时候格外忙乱,碎个盘子碎个碗,运气好了碰上有教养有良心的,赔一点算进饭钱酒钱里。碰上无赖的,一文钱不给还要被逼着多听几个响。让人家赔也不是,不赔也不是。瓷碗更容易坏,碗沿一磕,坏一个缺口就成了乞丐碗,整只都显得脏旧。原本不必用瓷碗,用它是因为它好看,难受的时候看干干净净的碗心里也会舒服。

  这种事出得多了才琢磨了这个主意,凡是陶的瓷的,贵的易碎的,顺着底下的圆形子口打木条,便宜的就不用。方才不论吃喝,用的厨具餐具都没动过。若非她早有打算,想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提前来我这摸了个透……

  “招你惹你,难不成为了对付我,江小姐竟拖着病体孤身入敌营,不能吧?趁着蹭吃蹭喝偷看我家碗柜?”

  “那不能,我可是光明正大的。”她笑吟吟的,抓了我的手腕一把按进锦被里,随后抬腿跨坐在我身上。

  “说说吧。”我不动声色,伸手揽上她的腰,以防她突然张下床去。

  “早前去过你的酒楼。”

  我对此事毫无印象,她那样的人物若是愿意赏脸光顾,我就提前买来最好最贵的毯子铺在地上,铺满了迎她。立在她身边,隔着店门老远搀住了往前走。总以为她一向觉得我粗浅鄙陋,不愿入我门楼一步。

  “什么时候?”我问。

  “从家出来,刚到开封的那天。这景致好,我坐不住,等安置好了住处就走到街上打发工夫,谁知日头上来,汴京竟也热得出奇。遥遥见了你家招幌就掀帘进来了。当时正午,人好多,场子又乱,我从前只觉得八九岁的孩子吱呀乱叫吵得人心烦意乱想要杀人,直到那日才长了见识,市井吵嚷亦非我所能忍。”

  听她这样说着,我努力搜刮记忆,场景画面层层叠叠,男女老少来来往往,独独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不应该,记性还没差到记不清人脸的地步,兴许是往来人多事情杂乱,又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记不得也是常事。

  “你嫌烦,还执意来此搭楼开铺,原来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她不睬我,自顾自说着:“那时候好忙啊,那样大的太阳,我只能挨在边上排位子,好在帘荫庇我,可纱薄透光,影子只遮到我裙下。你那时这边三言两语那边比划示意地应付来应付去,好吵。”

  她毫不掩饰地看着我,眼中亮光闪闪,透过昏昏月光描述起当时的情景,“可当时那么吵,我们墨娘子却只管将袖子卷至肘间,伸出手去接盘子。手臂从我脸侧穿过,你看了我一眼。”

  “很短很短的一眼,几乎没有停留,视线飘过一瞬间。大概也看不真切,只是为了确认我站的地方正有个人立着。然后你歪过身子,手掌覆在那些粗糙木刺上。”

  “我知道那是你心细,跟我是谁没有半点关系。把盘子送出去之后,又转头高声应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跟谁嘱咐什么。再然后,你就看着我啦。”

  “你低头跟我说了句‘您好’,声音压得极低,却很是正式,总觉得你那样只是为了能让我听清楚。”她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脸上泛红,“像是专门对我说的。”

  “后来本想说要茶水,却不知你这是个什么规矩,生怕说多错多,再出了岔子惹人笑话,于是只说要一碗水。”她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我的脸。

  “你说水不要钱,请我随意落座,别的我就再也记不清了。”

  “晕死了!”她咧开嘴,乐得前仰后合,我看她翻过身靠在我一旁,对着我侧身躺下,用手托着下巴,满心欢喜地红了脸,“想我北上一趟,也许就是为了那一刻的目眩神迷。”

  “那么多人那么忙乱的时候你都那样大大方方的,和我独处却局促起来,我以为你喜欢我的。”江依的眼睛很亮,像天边清月。

  我思前想后,居然不记得有这事,她的心思是白白浪费了。

  江依喃喃:“可我本来也没多好,你自然不觉得我有多好。”

  “这么一算好像也没多久,等你走过一辈子再回头看,几年的光阴都算不了什么。”

  我盖住她的手背,用掌心给她暖手,“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我确实不好……名利场上来来往往,哪有那么纯粹呢,不过是看你好欺负容易拿捏,不想竟这么难弄,害得自己伤心断肠了。”她笑了两声,“前几天夜里就在想,你在山崖下捱了那么久,多半会发热,那我是不是就能像现在这样抱着你睡一觉了。”

  她低下头揉揉眉骨,悄声下床,走进去给小桃掖掖被角,回来时经过衣架,顺手把那道由衣裳盖成的隔帘拉起来,“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身形样貌已是极为出挑了,年纪也有,就没人和你说过亲?书文,你这么好,总有人喜欢你吧。”

  窗纸透出一点银光,原以为是天上的月亮,我坐起来看,周围屋檐上盖了层厚厚的雪。

  “是有,都回绝了。之前说过我就是个打杂的,不想那些。”

  雪色透过来,瑶光照亮了窗前的被子,江依小心翼翼地拔下发饰,脱下腕上的两只镯子,“喀哒”一声将饰物压在我枕边。她披散着长发,岔开双腿跪在我身上。

  乌黑细软的发丝缠绕在我颈侧,一根一根分明闪着云光,发梢轻轻垂下,散在我肩上。江依正凑在我耳旁,门旁的火炉噼里啪啦地烧着,散出一片火光。雪色和红光冲撞着,在她脸上酿成冷冽与柔和。

  “墨书文。”她叫我,唇舌止动吐出气息,“你要不要肏我。”

  我躺在床上,被她固在身下,下意识屈膝往后一退,后脑磕上了床栏。“砰”的一声,像一头撞进了寺庙的大钟,耳旁嗡嗡作响,整个人都被震晕了。心神相连一瞬间,拳头大小的脏器险些蹦出胸腔。我起身,靠墙跪起来,一把将她推到床边。

  “你这人怎么!”

  她垂下眉眼,煞有介事蹙眉,“你推我。”

  我脸一烫,臊出一身的汗,“胡说什么荤话!你好不正经啊!”

  我可是十六岁时就跟外朝三品大员说过话了,四舍五入面过圣,逢年过节常去城外施粥布善,也算是见过世面,竟被她一句荤话吓得呆滞,整个人红得活像条熟透的虾。

  “墨娘子,你好正经啊!”她还学我说话,学得一点儿也不像。

  “你喝醉了。”我抬手按脸,脸上烫,手也不凉,热气腾腾根本压不下去,“你醉了,江依。”

  江依眨着眼睛,情态自若,无奈用掌根拍了拍额头,妥协道:“我喝醉了说胡话。”

  她也不看我,只是重重点点头,仿若醉态,又弯起唇角,抬头复述一遍:“我是醉了。”

  不等我作反应,她起身挪到床边,披起衣裳踩上鞋,逃也似的飞身下楼。不一会听见门栏被打开,一声过去,用力撞上。

  推高木框抬开窗户,从缝隙里看去,她的身影从街上跑着穿过雪地,一瘸一拐的。江依腿不好,走路有些费力。手掌撑开衣袖拍到自家门前,我见她从腰间拎出一串钥匙,举起来映在月亮下,矮下身躯对着锁眼挨个试过。

  家大业大也有不便之处,她这个主人家记不清哪把钥匙配哪把锁。试不到对的便气急败坏,只好站在寒风里,大口大口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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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小墨已经忘记之前在姐床上做纯梦的事了 ^ ^

  终于写到这里了,小江说的关于心动就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写这个故事主要是想写这段。

  希望快点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