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从大敞开的门钻进来,郭校长咳了一声,头也未抬便去拿那杯冒着热气的水。

  江逢忍不住提醒:“小心。”

  郭校长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年轻人,将滑到鼻梁的眼镜扶正,眯眼笑着说了句谢谢。

  “小伙子,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真就把手伸进杯子里去了。年纪大了,什么都做不好咯。”

  郭校长端着杯子站起来,伸出右手,热情道:“你是哪位孩子的家长?先坐一会儿,刚才没注意到你,失礼了失礼了。”

  她的眼珠很混浊。江逢注意到,她看人的时候,视线是没有焦距的。

  她连他的样子都看不清。

  江逢取下口罩,握住她布满老年斑的手,眼尾倏地红了,他清了下嗓子,哑声道:“我不是家长。”

  “校长,我是江逢。”

  “哐当——”

  装满热水的不锈钢杯子没能逃过一劫,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您没事吧?”

  郭校长紧紧抓住江逢的手,表情空白,“你,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我是江逢,我来看您了。”江逢以同样的力道回握住她,“一直没回来过,您别怪我。”

  “不怪你,不怪你。”

  郭校长小幅度摇着头,低声喃喃重复:“不回来好,不回来好。”

  “好不容易走出去的,不应该回来,把这儿的事情都忘了吧,乖孩子。”

  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哽咽。

  记挂了他那么多年的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江逢想,他该给长辈一个交代吧。

  于是他说:“校长,我过得很好。”

  “好,好。”

  郭校长一下一下拍着他的手,眼角的褶皱变得湿润,“我就知道,你这样的好孩子,老天会开眼的。孩子,你着急走吗,不着急的话,跟我讲讲离开后的事,就当了了我一桩多年的心愿,好吗?”

  江逢说好。

  他扶着郭校长的肩,将她安顿在椅子上。捡起滚远的水杯放在桌面上,熟门熟路找到放在办公室门后的拖把,将撒了一地的水拖干净。

  郭校长被他的动作勾起很多回忆,沉默良久,感叹道:“好孩子,没想到都这么久了,你还能找到拖把的位置。”

  江逢“嗯”了一声,开玩笑道:“这么多年您都还保留着这个习惯,是不是还会借着打扫办公室的名义,找有问题的小孩儿过来谈心。”

  读书时,他算是常客。后来不需要谈心了,他也习惯每天中午过来打扫一次办公室。

  郭校长一如既往嘴硬:“不是谈心,只是顺口说了几句。办公室也是真的需要打扫。”

  江逢勾着唇角,顺着她的话说:“好,您说得对。”

  做完这些,江逢找到一次性纸杯,倒了两杯温水,将其中一杯放在了办公桌对面。

  郭校长目不转睛看着他,眼睛瞪得很大,时不时会用手背揉一揉眼角,想努力看清他的样子。

  江逢还是淡淡笑着,眼角却落下一颗泪来。

  他来得太晚,让真正关心他的人等了太久。久到,她想看看他有没有好好长大都成了奢望。

  江逢跟郭校长说了很多,说自己考上了A大,是南城顶好的大学。还说自己拿过很多奖,现在能够靠画画挣很多钱。还说自己遇见了很喜欢的人,已经结婚了,他们过得很幸福。

  郭校长安安静静听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最后,江逢话锋一转,喝了口水,缓缓开口:“我这次来,一是想看看您,二是,想问问您,当年拜托您照顾我的人,是不是林夜。”

  郭校长笑意一顿,不留痕迹道:“怎么还记得,那是你当时痛糊涂了,听岔了。没人拜托过我什么。”

  “校长,我知道,就算没有他,您也会额外照顾我,毕竟我真的让人很不放心。”

  郭校长摆摆手,“没那回事,你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江逢不置可否应了一声。

  “校长,我刚刚说我结婚了。”他把空了的水杯搁在办公桌上,坦然道,“您也知道,国家通过了同性结婚法案。我的结婚对象,是林夜。”

  江逢声音低下来,带着微微恳请,“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所以,就算是他当年跟您说过什么,您能不能看在我是您曾经学生的份上,站在我这一边,帮帮我。”

  良久的沉默。

  郭校长叹了口气,混浊的眼珠转动了下,仿佛透过漫长岁月,看见了当年还不到她腰部的小孩。

  她取下眼镜,用袖口擦着,“你说,你的结婚对象是林夜。”

  江逢:“是。”

  “也好,也好。”镜片擦不干净,总是蒙着一层雾。郭校长反复取下擦拭又戴上几次,叹息着将它收回眼镜盒。

  江逢不催促。如果校长始终不愿意提,他会当只是来学校陪她喝了一杯热水,随便聊了聊。

  既然林夜在他生命中出现过,不管留下来的痕迹再怎么淡,再怎么少,他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这次没找到,还有下一次。

  没了眼镜,郭校长彻底看不清江逢了。江逢在她眼里只剩一团虚影。倒是跟满身是伤口,却倔强得不肯流一滴泪,服一声软的孩子更像了。

  郭校长陷入回忆,开口时,声音很沧桑。

  她说:“林夜那孩子,是个好孩子。”

  江逢的背无意识挺直,生怕漏听一个字。

  “你猜得没错,确实是林夜拜托我照顾好你。”郭校长感慨一句,“那孩子自己还一丁点儿大,就开始操心别人的事情了,心智太早熟了。”

  猜测是一回事,真的从校长口中得到印证又是一回事。江逢随意搭在大腿上的手无意识握紧,脑袋像被人重重锤了一下,疼痛蔓延到心脏。

  短暂的耳鸣后,江逢的记忆随着校长的话慢慢松动。

  她说,林夜来找她,是在一场大雨后。

  还是小孩子的林夜脸上挂着不正常的潮红,唇色苍白得吓人。

  他装成大人的老练模样,和她谈条件。他问校长,需要多少钱才能照顾好江逢。

  校长只当他在说玩笑话,仍然拍着他的头认真告诉他,不需要一分钱,每个学生她都会照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