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

  岑屿:“为什么他还不醒,是哪里出了问题?”

  医生:“希望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岑屿:“您直说。”

  “他不是哮喘,而是心脏负荷过重。”医生双手插进白大褂里,面色凝重,“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成年人的胃会自动缩小到这样夸张的程度,如果持续下去,很难维持身体机能,而导致其他更严重的病症。他的状况不容乐观,即使动手术也不能保证他的安全,况且他也经不起大手术。”

  “他身体太差了,差到小小的贫血,情绪不稳都能引起重病。精神方面压力太大是一个原因,其次……”医生斟酌着语言,隐晦问,“他过得很不好吗?”

  岑屿喉咙梗痛,心脏往下拉坠,不断碰撞碎裂。

  “不好,”他垂下眼,嗓音低哑,“他过得很不好。”

  医生叹了口气,“这次急喘是由于他情绪过激,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引起的,血液流通不畅,心脏受到了压迫,这才昏迷不醒。等他醒过来,不再胸闷气短就能出院了。”

  “他还……能养好吗?”

  医生看见面前的青年眼睛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一把嗓子也哑得不像样,还未出口的话也变得迟疑。岑屿看着他,“您告诉我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能养好,但是很难。”

  “他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这样的身体行差踏错半分后果都不堪设想。家属付出的耐心也要成千上万倍,饮食和情绪方面是大问题。养到十分自是不可能,但是慢慢养总能有成效。说到底还是看家属。”

  “他像易碎的玻璃。”

  “碰不得,摔不得,也要小心翼翼地护着。”

  岑屿心如刀割。

  明明已经好很多了不是吗?他可以吃下他做的饭,可以在他怀里好好睡觉,可以一直撒娇永远做一个小孩,无需长大,也无需付出任何代价便可以得到他的好。他的宝贝他养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让他高兴起来,可为什么一遇见这些人,就偏偏要受伤要疼痛要流眼泪。

  是不是真的应该把他关起来,把他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让他完全的属于自己,不见任何人,他才能真正平安一生。

  是不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伤害,唯有真正斩草除根,将这些人从他的生命剥离,他才能过得好一点。

  “谢谢医生,我知道了。”

  岑屿抹了把脸,低声道:“您说的我都记住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医生拍了拍他的肩,“难啊。要养好他,你得有比旁人更多的耐心和时间。只是朋友的话,要付出太多时间和代价了,你如何能忍得?还是和他家属好好沟通一下,多费点心。”

  岑屿平静道:“我就是他家属。”

  说着,他望向病房里何池躺着的身影,温柔地弯了弯眼,“他是我爱人。”

  他会被我养好的,无论我得付出多大的耐心和时间,无论我得有多么小心翼翼,无论我会失去什么,这些都不重要,我只要他平安、健康、快乐。

  我从前忍了那么多年,忍了那么长一段的阴阳相隔,我忍着看他对别人好却又一次一次被伤害,忍着看他痛苦却无从触摸和安抚,忍着千刀万剐的痛在一旁看着他沉入海底。

  如今不过是付出万倍的耐心、时间和爱。

  我又如何不能忍得。

  医生看清了他眼底缱绻的爱意,诧异了片刻,随后了然。

  是了,如果不是爱,还有什么能支撑一个人永远陪在另一个人身边?

  医生笑了笑,迈步离开。

  岑屿看着医生走远,大步进了病房,在病床边坐了下来。

  何池面色很是苍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岑屿轻轻抚了抚他的侧脸,触到温热才像是放下心来。他与他的手十指相扣,声音低到似呢喃。

  “宝宝,你快好起来吧。”

  他的心真的要疼死了。

  一直守他到晚上,岑屿很是疲惫,牵着他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但何池手指一动,岑屿便醒了过来。何池说话时只有很小一声的气音,岑屿凑近听,发现何池在叫他的名字。

  “岑屿……”

  “我在。”

  “岑屿。”

  “我在呢。”

  何池没睁开眼,眉头皱起,应当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岑屿在他身旁躺下,动作极轻地将他揽进怀里,右手温柔地拍着他的背,“没事了,小池,没事了。”

  闻着他的气息,何池慢慢地松开了皱着的眉。只是脸色还是很苍白,带着些倦色。

  岑屿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心下全然是痛意。

  如果我能早些认识你,拥抱你,是不是现在你能过得更好些。

  如果最初那场相遇,我告诉了你我的姓名。

  是不是就不会有阴差阳错的结局。

  少时遇见,他们还都是小孩子。岑屿在岑家一向不受宠,他所谓的父亲岑之烨私生子满天飞,说话一个比一个谄媚奉承,岑屿常一言不发,自然不得岑之烨欢心。他母亲顾琴生他而不养,见他不争不抢实在无用,最后也成了最厌恶他的人。

  他讨不了岑之烨喜欢,顾琴便在外面租了个破旧的小房子。请了个保姆给她做饭,保姆拿着钱不做事,甚至还会打骂他。但他也是个疯子,保姆被他吓得主动辞了职。

  此后他身边空无一人。

  顾琴给了他一张卡,每个月按时打钱,他每天闻着过道上公共厕所的气味和各家各户人油烟味,就此从七岁长到了九岁。

  他一个小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说来可笑,岑之烨养着顾琴,顾琴甩给他一点钱供他苟且,将他丢得远远的,还真是心硬。他早知岑家人无情无心,也明白顾琴眼中只有岑之烨,可那个时候,他却还对她有一些残存的幻想。

  期待被爱,期待有一天还能再见。

  孤独伴身,也就是这时,他遇到了何池。

  七岁的小孩,小小一团,穿着不算华丽,却很干净,脸颊的肉看起来很好捏。他大概是迷了路,无助地坐在路旁,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哭得脸颊都带着红晕。

  他哽咽得说不出话,看着岑屿却颤颤巍巍地叫着哥哥。

  岑屿不过九岁,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喜欢软绵绵又乖巧的小东西,人也一样。

  “我不是你哥哥。”

  小孩儿委屈又茫然地望着他。

  “算了,”他在小孩面前蹲下身,“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家人呢?”

  何池生得这般精致,一看便不是这筒子楼的人。

  “是不是迷路了?”

  小何池还是哭着,岑屿没办法,牵着他去买了一串糖葫芦塞在他手上,他这才被哄好。一双被眼泪洗过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春天,“谢谢哥哥。”

  天色渐暗。

  “太晚了,你记得你家在哪里吗?”何池摇头,岑屿有些无奈,“那你记得家里人的电话号码吗?”

  何池舔着糖葫芦外面的那一层糖衣,还是摇头。

  于是岑屿真的没了办法,理智告诉他应该带这个小孩去报警,警察自然会解决问题,但他捏了捏手中小孩绵软的手,又伸手摸了摸他还泛着湿润的脸颊,心中软成一片。

  “那今晚先跟我回家好吗?”

  岑屿声音很轻,“明天我陪你再到这个地方来等你的家人,或者你的家人找不到你,也会报警,到时候你就能回家了。”

  何池乖乖点头,“好,谢谢哥哥。”

  岑屿将何池带回了筒子楼,小屋有些暗,虽狭窄却整洁,但小朋友站在屋里还是与环境格格不入,岑屿又极为后悔,这个地方太委屈他了。

  但小孩儿高兴,缠着他陪他玩了半宿,随后睡着了。

  身边多了个人,这间屋子里第一次有了鲜活的人气。

  岑屿侧着身看着何池挨着枕头被压出的软肉,想着明天这个人便会消失不见,心里升起一股不舍。

  次日,岑屿一直与何池待在一起,给他做饭,给他念书,陪他看电视,甚至还去小卖部买了玩具。

  他们一起拼了一副拼图。

  何池看着他发出赞叹,“哥哥你好厉害,会做饭,认识那么多字,还可以带我玩,我好喜欢你。”

  岑屿摸了摸他的头,“在你家里没人和你玩吗?”

  何池眼中忽然弥漫起了雾气。

  “他们都不太喜欢我。”

  岑屿哑然。

  他捏捏何池的脸,认真道,“没关系,他们不喜欢你,是他们没有眼光。”

  他不擅长哄人,说话一板一眼的,何池却被他哄得两眼弯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过了两日,何池才被他们家的人接了回去,还是岑屿按照何池的描述查到了何家,主动联系了他们,他们这才派人来。不见家人,只有司机。

  何池搂着他和他说再见,岑屿拍拍他的背,“没事的,我们还会再见的。”

  何池眼睛透亮,“你会来找我吗?”

  岑屿点头,“我会的。”

  可他到底是食了言。

  何池没有问岑屿的名字,他也没告诉岑屿他家的地址。

  何池是天真地以为见面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岑屿是觉得不过萍水相逢,他们天差地别,也不会再有交集。

  自分别后,虽时常想起何池,但他没有再去查过关于他们家的消息。

  当时的岑屿,没有丝毫的生存欲望。没有人需要他,无论是岑之烨,还是顾琴,又或者是岑家与他有血缘的兄弟,他们都不需要他。

  他们都厌恶他,纵使他不争不抢,纵使他所求不过一点关心,都成了居心叵测与千方百计。

  可何池需要他,何池记得他。

  在过量的安眠药已经下肚时,何池敲响了门,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撒娇的尾音,“哥哥,你在家吗?”

  他猛地从眩晕失力中醒神,手指扣着喉咙,将刚咽下去的药物扣了出来。

  他很想给何池开门,但他不敢。

  他不想何池见到他这样狼狈的模样。

  何池身边好像还是上次那个司机,“他不在家,小少爷,我们该回去了。”

  何池固执道,“我等他回来。”

  司机陪他来此本就不耐烦,听他要等就更是不喜,半拖半拉地将何池带走了。

  听见他们的声音消失在门口,岑屿这才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打了120。

  他还不能死。

  他说好了要和小池见面,他还没有兑现诺言。

  岑屿就此活了下来。

  顾琴接到了他进医院的电话,没想到恰好岑之烨也在她身边。于是他被岑家接了回去,毕竟是岑家的儿子,想要自杀那才是笑话。岑之烨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不过是养个孩子的钱,他还出的起。

  他被变相地囚禁在了岑家。

  那间筒子楼的小屋,便换了一个人住。

  等几年后,何池被绑架找回来,精神大受刺激。他被养了许久,却始终没能恢复记忆,只能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样去了那个旧址。他脑中混沌,敲开门发现里面有许多的人,有个人坐在沙发上,背影像极了他的哥哥。

  “你找谁?”

  “我找……”

  他们在打游戏,身边的人锤了锤那个人的肩,“我艹陈辰,你他妈的牛啊!”

  何池撑着力气道:“我找我哥哥。”

  “这谁啊?”

  “谁是你哥哥?”

  “李木,是你弟弟吗?”

  “你有病吧,我他妈哪来的弟弟。”

  何池就一直看着陈辰,旁边的人目瞪口呆,“陈辰,这不会是你弟弟吧?我还没听说过你有个弟弟啊?”

  陈辰扫了何池一眼,“你谁?”

  何池头痛欲裂,……哥哥不认识他了。他不记得他。过去太久了。哥哥有了新的朋友。

  他不再需要他了。

  何池跑下楼。

  那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

  又相遇,是岑屿脱离了岑家的束缚,打听到了何池的消息,转到了他所在的高中。可何池,却像是忘了所有事,他便只作为朋友留在何池身边。

  他休学一年,又无心做天才。

  虽大何池两岁,却也和他在同一个年级。

  大学时,何池听见陈辰这两个字,就像发了疯,仿佛只认识陈辰,只看得见陈辰。岑屿以为他是忘了他幼年时遇到的那个哥哥,忘了那串酸甜的糖葫芦,忘了蒙了一层灰的筒子楼。

  可是他没忘。

  一切都是张冠李戴,是阴差阳错,是陈辰偷了本属于他的珍惜和他的爱。

  想到这里,岑屿闭上眼,血肉如同被凌迟。

  可现在小池是他的。

  岑屿捧在手心的手忽的动了动,他回过神来,低头看着何池,紧张问:“小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水。”

  岑屿连忙倒了一杯水,抵到何池唇边,“有没有还觉得哪些地方难受?胸口还闷吗??”

  何池抿了口水,缓了好久才缓过来。

  他往岑屿怀中靠了靠。

  “好多了。”

  岑屿珍惜地将他搂进怀里,让他舒服地靠着。回忆起过往半生,疼痛加身,他像是无法再忍,克制地吻了吻何池耳畔,“小池,我们走吧,我们不要再见这些人了,好不好?”

  何池有些发懵:“为什么呀?”

  “你每每见他们一次,你都要难受一次,我们为什么还要见他们?宝贝,你也心疼心疼我,好不好?我看见你受伤看见你难受,”岑屿眼圈发红,声音有些颤抖,“我也是疼的。”

  “……我也是会疼的。”

  岑屿太难过了,何池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小声道:“……你不要难过呀,我现在不难受了,也不疼了。”

  “那要有多疼才算疼?”岑屿抱着他的动作更紧了些,“每次吃饭吐出来不难受吗?喘不过气不难受吗?被捏着手腕强制想拖走,你也不害怕吗?”

  “小池,你不难受,算我难受,行不行?”

  岑屿眼里的血丝还没消下去,痛意几乎快溢出眼眸,何池心莫名地被扎了一下,他笨拙地又亲了亲岑屿的唇角,“那你把我关起来吧。”

  “……什么?”

  何池弯着眼睛,眼睛很亮,像有星星,还带着一些天真,“你把我关起来,我就见不到这些人了。只和你待在一起,我便不会受伤也不会难受,你也不要再这么难过。”

  岑屿侧身搂着他,像搂着自己的全世界。

  何池动了动,不高兴地嘟起嘴,“我不想要这样抱,这样不舒服。”

  “那宝宝要怎么抱?”

  何池细声道:“要看着你。”

  岑屿便小心握住他的腰转了一个圈,换了他跨坐在他腿上,面对面抱小孩似的抱着,“是这样吗?”

  何池趴下身,环着他的脖颈点头。他看见了岑屿发红的眼眶,和眼里的暴戾与珍惜。他伸手摸了摸岑屿的脸,“你不要难过呀。有你在我身边,就已经很好了。我疼的时候,你亲亲我,我就不会疼了。”

  岑屿被他安慰得心下一片发软,顺从地吻了吻他的眼睛。

  何池深深地注视着岑屿。

  他指尖点着岑屿的眉眼,抚过他的眉骨,鼻梁,唇角。何池忍着疼,嘴角带着笑,漂亮的眼角却落下了眼泪。

  “哥哥,”他眼泪滴落在岑屿的脸上,他颤抖着声音道,“你把我关起来,我再不见任何人,只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岑屿几近失声。

  “乖宝,你叫我什么?”

  何池乖乖重复,“哥哥,你把我关起来吧。我再不见任何人,也只和你在一起,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

  岑屿将脸埋进何池肩颈,嘴唇触到他的脖子上敏感的皮肤,何池瑟缩了一下。

  失而复得,珍宝重回。

  他不问他是怎么回忆起,也不问他为什么遗忘。

  他只是兀自地沉溺在眼前这场美梦里。

  想永不醒来。

  “好。”他沙哑道,“哥哥把你关起来,这辈子只属于我一个人,下辈子也是。”

  谁都不能再把你从我的身边夺走。

  天道神佛不能,我骨护你周全。

  以永世不入轮回,还你一世平安。

  宝贝,我说谎了。

  原谅我,下辈子,请好好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