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五,大好的晴天,日出从天际线慢慢升起、悬空,何池被岑屿顾着洗漱好了站在窗户前看着明亮的初阳发呆,等着岑屿。

  手机铃响时,岑屿手还是湿的。

  “小池,帮我接下电话好吗?”

  何池回过神,从岑屿裤兜里把手机掏出来,右滑接听,放在岑屿耳边,好像是工作上的事,没说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深蓝色的屏幕背景图上挂着日期,十一月七日。

  不懂得日期如何会让人心中钝痛,何池几乎是堪称慌忙地摁下关机键。

  他记得这个日子。像是深夜,在漆黑小巷,陈辰被狼狈地堵在潮湿昏暗的角落,他救了陈辰。

  可是……陈辰是谁呢?

  何池神色恍惚,心下细细密密的坠痛渐渐蔓延,裹挟了他的呼吸,回忆中光怪陆离觥筹交错的浑噩间,闪过了几片狼狈的影子。

  大雨滂沱,灯火通明。舍曲林,帕罗西汀,他胃中绞痛,跪坐在地上,大把大把的镇痛药物被吞下,可还是觉得痛,瘦削的身躯千疮百孔。

  何池胃部痉挛,手腕像是被划开,汩汩地往外流着血,他定住眼睛仔细看,手腕白皙,看不见任何伤口。

  他眸光下沉,懵懂和混沌中夹杂了几分冷漠。

  陈辰。何池闭上眼,没关系,他们不会再相见,也不会再认识,他也不记得。

  他在害怕什么呢?

  仅仅是一个日期、一个名字以及一段没有发生过的记忆就已经让他缴械投降。可他明明已经快忘了。

  岑屿洗漱完,脸上都是透明的水滴,他抽过纸巾擦净脸。转头一看,何池站在他身边面前,扶着洗漱台,长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阳光照进来,只点亮了他半身。

  岑屿心里忽然涌上惊慌。

  他伸手将何池揽在怀里,直到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岑屿才心安下来,“想什么呢小池。”

  何处苍白着脸摇了摇头,手捂着腹部,“没事。”

  岑屿从背后拥住他,给何池借力,“怎么了?”

  何池疼得厉害,没力气答。岑屿的大掌覆盖了他的手,替他揉着胃,他声音紧张,“又疼了?”

  何池说不出话,他将何池打横抱起,大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将他放在床上,后背拿了抱枕给他垫上,又倒了一杯温水,坐在床边扶起何池靠在自己怀里,右手喂水,左手揉着何池的肚子。

  何池喝了两口,岑屿将杯子放下。

  “是不是疼得厉害?”

  何池侧身紧紧地握住岑屿的食指,他手很小,握着指节像是握着自己的全部。

  微烫的掌心贴上何池微凉的腹部,“揉揉就不疼了,小池不怕。我们揉一揉就好了。”

  何池额角浮上细细密密的冷汗。

  创巨痛深,前日的懵然无知在头晕目眩中退却。他靠着岑屿,脑中走马观花地闪着一些碎片。

  痛到切骨。

  他曾是累赘,是弃子,年少时没得到过爱,少年时代便将一点喜欢看作和璧隋珠,半生耗尽,在大海中溺死消失。

  耳边声音尖锐,癫狂地陈述事实。

  “痛苦吗?何池,你是不是在后悔?是不是在怨恨?”

  “但这都是你活该啊,是你咎由自取!有谁让你爱他了吗?是你自己选的!是你自己画地为牢,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是你自己!”

  “你有什么可恨的?”

  何池条件反射性地蜷缩起身子,安全感骤减,控制不住地发抖,“冷……”

  那一点迷糊的气音被岑屿捕捉,他立刻抱紧了何池,被子也拉到何池的下颌。他几乎是堪称慌乱地安抚,“盖上就不冷了,我们盖上就不冷了,是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好不好?”

  “疼吗?是不是着凉了胃又难受了?”

  岑屿的声音在一众刺耳的尖叫声中显得格外温和,何池被唤回一点神智,被岑屿抱着身体回温。

  他忽然觉得好委屈。

  他不是很幸福吗,不是过得很好吗,这些记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要这样?纵然他不懂爱不懂情,纵然他活着是罪受苦是罚,纵然如此,可是他现在不是有人喜欢的吗?

  岑屿总说有人爱他。

  为什么梦里的不是?

  “岑、岑屿,抱抱,”他带着哭腔,“……我好冷。”

  所有情绪卷土重来,他忘了他后来的漂泊与释然,忘了他回来后得到的爱。他将梦境当成现实,以为所有都是重蹈覆辙,以为这是对他最深的惩罚。

  岑屿收紧了手,将何池转了个身,小孩似的抱在怀里,又拿被子将他裹得更紧了些,“好,抱抱,我在呢,小池我在呢。”

  何池无声地往下掉眼泪,满脸湿润,眼眶和鼻尖泛着一片红,眼里尽是盈盈水光,岑屿心都快疼化了。

  “怎么了宝贝,怎么又哭了?是不是哪里太疼?嗯?要不要吃药,我们先吃一片药好不好?”他急急出声,“吃了药就不疼了,一会儿我们就不疼了。”

  何池摇头,一说话声音都是委屈得不得了的哭腔,气都有些不顺,“不疼,不吃药。”

  岑屿抚着他的背,“那宝贝哪里难受告诉我好吗?别哭,眼睛哭坏了就不好了。”

  何池眼泪还是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岑屿心疼地擦去他的眼泪,一张脸苍白又可怜,他侧着身,小巧的鼻尖上都挂上了晶莹剔透的珍珠。

  “不哭了不哭了……”岑屿担心他疼,一直哄着,“不难过了小池。”

  何池听着岑屿哄他,哭得更凶,“特、特别冷。”

  “要抱。”

  岑屿知道何池是真的委屈了,他从前从不会这样明确地说自己想要拥抱,每次都是哄了又哄,何池才会说自己是哪里不舒服,才会说自己究竟想要。

  “抱着呢,一直抱着你,抱着就不冷了。”

  大抵是因为哭得太厉害,何池脸色都变得好了些,泛起绯红,岑屿见过太多次何池难受的样子,也知道了他现在真的很难过。

  岑屿静了片刻,心疼地要命,他长长叹息,凑近何池湿润的脸颊,轻轻地吻去了他的泪珠。

  “宝宝,你再哭,我心都要疼死了。”

  何池被这个泪珠吻惊得呆住,那声温柔的宝宝也终于飘进了他的耳里,他睁大眼睛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岑屿没忍住又蹭了蹭他的鼻尖。

  他们额头相抵,气息交融。

  何池被岑屿的温柔拉回俗世,他脑中停滞,那些嘈杂的声音消失不见,汹涌的痛苦消失殆尽,连委屈都被耐心抚平。

  “我在呢。”

  岑屿在呢。

  何池眼里沉下了懵懂与天真,他沙哑着声,看着面前的骨相清绝的青年,“……岑屿。”

  “我在,我一直在。”

  那片刻清醒便在下一瞬烟消云散了。何池将脸埋进岑屿的脖颈,依恋又小心地蹭着。

  “岑屿。”

  “我好像把梦和现实弄混了。”

  他心里的情绪纵然翻滚汹涌,但却隔着一层记忆的薄膜,飘渺得像雾,他好像再也触及不到那样的痛苦。回来这么长一段时间,他知道自己是再活了一次的,可他到底是没有记起来那些尚未出现的人,偶尔也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生,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又是谁让他回来。

  这些他都不知道。

  他好似被命运推着走,只能弯下腰屈服于所谓的命运,屈服——是的,屈服。所有的情绪爆发出来,像碎片一样和现实交杂,前尘的恍惚与怨恨恐惧交杂一线让他无所适从,他承认他在害怕。

  只有岑屿是真的,现实不是真的,记忆不是真的,那些不时出现的碎片也都不是真的。

  岑屿说他过得很好,岑屿说有人爱他。

  那就是真的,他信他。

  岑屿触及到了何池带着痛楚的眼神,一股尖锐的痛意忽的从心脏蔓延到他的指尖。电光火石,他的眼睛迅速沉郁。

  ……陈辰。

  何池已经记起了一些碎片。

  原来是因为记忆难过。

  岑屿胸膛微微起伏,压制着心里起伏不定的情绪。他松了怀抱,温柔地吻了吻何池的发尖,“都是假的小池,梦里的都是假的,我们当不得真的。”

  “小池不听话,怎么能因为梦里的事难过那么久呢?”

  何池不好意思地躲在岑屿的怀里,声音带着一些哭后的沙哑,他有些羞怯地反驳,“没有的,我只是,”他想着措辞,“我只是太疼了,我看见那个日期,我的胃就疼,手也疼,哪里都疼。……我不是故意想哭的。”

  “难过了是要哭出来的,在我面前不用忍,你可以永远做个小孩子。”岑屿捧起何池泛红湿润的脸颊,“我只是舍不得你难过,但我喜欢哄你。”

  何池眨了眨眼,那双眼睛像是被雨冲洗过的黑色美玉。

  他忽然凑上前,亲了亲岑屿的脸。

  岑屿愣了一会儿,而后哑然失笑,“宝宝这是做什么?”

  何池特别喜欢岑屿这样叫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眨了眨眼睛认真道,“哄你。”

  “你刚刚难过了。”他小声说,“我看电视里就是这样哄小孩的,你也可以在我面前做个小孩。”

  他们现在还是面对面的姿势,何池被捂得严严实实,全然被岑屿护在怀里,仰着脸认真说话的模样像是献祭。

  岑屿笑了笑说,“好啊。”

  “那宝贝,答应我,你把梦都忘了好不好?换我在你身边。”

  何池其实是忘不掉的,可他看着岑屿脆弱又恐惧的目光,忍不住点了点头,“我会忘掉的。”

  岑屿这才放了心,他看了看手表,“……那我们现在收拾一下,吃饭,不然又要不舒服了。”

  “好。”

  岑屿抱着他,何池应了声却没放手,他想了想,直接抱着何池从床上下来站直身,“我离不开宝贝,我抱着你,我们一起去盛饭好不好?”

  何池红着眼眶将岑屿抱得更紧了些。

  像刚刚那样,面对面抱着,何池双腿环着岑屿的腰,他太轻了,岑屿左手轻轻松松地托着他,右手将熬得浓稠的粥盛到碗里。

  何池不再哭,只是疲惫地靠着他,把自己很用力地塞进岑屿怀里。岑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何池说着话,眸光却暗了下去。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了。

  这些天,他看着他的宝贝一天比一天明亮,也一天比一天消沉。何池每每回忆起一点有关于从前,都觉得疼痛不已,他眼里如同黄昏后暗下去的天光,像走过了许多年的红尘路,跋涉千里,成了再不踏出一步的归人。

  却又依然懵懂天真,像一个孩子。

  他回来了,却又没有回来。他是他,却好像又不是他。

  何池死在什么时候呢。

  是被陈辰拒绝的时候,还是希望被打碎的时候,是在那次午夜没有等到他回家吗,又或者是在天明时还没有收到他回的消息呢。太多了。岑屿想,也许真正的粉碎,是来自于日渐折磨,摧毁一切时那人否定了何池的全部,说他一无是处心生恶毒。

  今天是何池遇见陈辰的日子,他因他而死,在全然放弃他后重新拥有了生活,这一世他的痛,他的苦,到如今都全然没有发生。

  那么是不是他的伤就可以一笔勾销?

  是不是所有的惦念都可以释然,便无所谓过去与疼痛,便无关于放不下与等待。

  不能的。他的身体替他记住了那些痛苦,但岑屿,总会把他养好的。

  何池不知道。

  窗外洒进了阳光。

  何池——

  他不知道岑屿也守了他很多年,在每一个他孤单的日夜,在任何热闹的节日里,在他死去后,在他魂体时,在他告别那一次,在他醒来的时,在他痛苦的每一刻。

  他岑屿就这样守了他一天又一天。

  可是他不知道他守着他,他不知道他爱他,他也不知道他付出了一切。

  而岑屿呢?

  他在何池看不到的地方陪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为了何池放弃了漂亮的世界光景,甚至于是为了他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岑屿知道这些事都是注定,是命运的齿轮,但是没关系,他依旧爱他,除了何池,他什么都不想惦念。

  何池脸上的红润随着情绪的退却也褪去了,岑屿抱着他,一勺一勺地喂着粥,他看着何池面容苍白的模样,喉咙上下滚动,一阵梗痛。

  “……小池。”岑屿温柔叫他,嘴角没有笑意,眼里是心疼和无奈,何池答,“在呢。”

  岑屿的神情僵硬而隐忍,“还难受吗?”

  何池乖乖摇头,“不难受了。”

  岑屿没再追问,何池低下了头,留给岑屿一个可爱倔强的小发旋,“但是吃不下了。”

  岑屿揉揉他的发,“那就不吃了。”

  窗外一片明亮的金色,清晨花瓣上挂着露水的玫瑰,青绿的草丛,树叶的纹路变得清晰。

  是冬天了。

  岑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再说,“小池,梦都是假的。”

  现在我是爱你的。

  “我知道。”他说。

  我知道你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