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义

  宋涵在杀青的最后一天,终于和马文义对上了戏。

  因为这场戏,宋涵头一晚就没睡着,第二天从棒棒糖里翻出一个葡萄味的给自己提神。

  剧情是女主和齐厉景已经分手,齐厉景进入追妻火葬场,纠缠女主试图挽回分崩离析的感情,却被女主父亲言辞骂退。

  开拍前张邈远看着宋涵把剧本翻了又翻,问他:“你怎么看起来很紧张。”

  宋涵说:“卧槽,马老师是拿过两次最佳男配的人,我不紧张才怪呢。”

  “但我怎么觉得你又很期待?”

  “卧槽,马老师可是拿过两次最佳男配的人,我不期待才怪呢。”

  张邈远:“......嗯,很有道理......”

  入场前,张邈远还是拍拍宋涵的肩说:“别紧张,平常心,你能行。”

  宋涵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进了片场。

  “第三百零五场一镜一次!”

  “Action!”

  宽敞的别墅客厅里,马文义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翻着报纸。

  宋涵站在旁边眉头微蹙一秒,马上就松开了。

  “叔叔,您说茗茗要见我把我骗到这里来,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马文义似乎才发现身边有人似的,从报纸里抬起头来,悠然热情一笑:“厉景来啦,坐坐,坐下说。”

  宋涵瞟了一眼沙发,却没有坐,目光又投到马文义身上:“有话直说吧叔叔,我想我可能还要回一趟公司。”

  马文义放下报纸舒坦地伸了一个懒腰,脸上还是热情的笑:“那也行,你们年轻人总有自己的安排,我叫你来也不为别的,就是想说说你和茗茗的事。”

  马文义端起茶几上的茶吹了一口气:“茗茗说你最近还缠着她啊,你们不是分手了吗,是不是还有什么误会。”

  宋涵的舌头微微顶了顶口腔,然后也笑了一下:“是有点误会,我和茗茗最近只是在吵架,我们没有分手,不知道您......”

  “你的意思是我的女儿在骗我?”马文义从茶杯后面把眼皮一翻,瞬间笑意没了,但很快他又把目光落回茶杯上,对着杯子边缘抿了一口,然后似乎被烫到了一般砸了一下舌,放下杯子又笑起来。

  “年轻人,人可以有欲望,有不忿,有仇恨,却不能因此偏离道德的准则。”马文义语气随缓却很重,“你如果不喜欢茗茗,你提分手就好了,出轨算怎么回事?”

  宋涵咽了一口口水,大拇指搓了搓食指边缘,还是笑道:“叔叔,有些事是有两面性的,我喜欢茗茗,我们在一起七年了,我在她生病的那一年对她不离不弃,我愿意在婚前就和她共享财产,而当她羽翼饱满的时候却和我若即若离,今天加班,明天应酬,我们有些分歧很正常,解决掉问题就好了,哪里扯得到那么远。”

  空间寂静了几秒,马文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放下杯子,用手摸了两把头发,然后起身走到宋涵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何总对我说你工作上很厉害,我看哪天我和何总吃个饭和她借鉴一下他招聘员工的手法吧,你确实能言会道,我们公司就很缺你这样的人。”

  宋涵颈部的大动脉抽了一下,眼睛却直直看着马文义的眼睛,他嘴角刚要勾出一抹虚伪的笑,马文义却突然靠近他,眼神讳莫如深。

  “小子。”马文义用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我最恨巧言令色的人,离茗茗远点,不然我叫你一无所有。”

  宋涵的心一跳,瞳孔微微放大,但马文义已经推开了他。

  “现在,滚!”

  宋涵微微皱了一下鼻梁,带动嘴巴也裂开一个不满愤恨的缝隙,手紧紧捏着拳头,转身离开了别墅。

  “咔!”

  “可以可以!”

  整个片场的工作人员都鼓起了掌。

  拍了这一个月,不知道导演是不是被那一群主演折腾得人都麻了,整个人有点神志不清,说:“两位老师都辛苦了!休息一下准备第二场。”

  张邈远也对宋涵拍拍手掌:“不错,你看你没问题的。”

  即使这一场的表演就是在标准水平,宋涵依旧拿手不停地磨蹭着额头,说:“马老师好厉害,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在张邈远的理解里宋涵不应该为这样的戏份产生受惊的情绪,笑道:“怎么,给你戳疼了?”

  宋涵觉得眉心那块还是烫的:“他这个动作设计得很好,压迫感十足,那一瞬间我都在后悔我为啥要出轨了,现实中真有这么一个爸,我得被吊起来打。”

  宋涵说完又把剧本翻起来,推开张邈远递的水:“谢了谢了,先不喝,我要重新设计下一场的动作,不然铁定得被马老师按在地上打。”

  宋涵把剧本都要翻烂了,最终又从剧本里抬起头,犹豫几秒后,他啪得一声把剧本合上了。

  张邈远刚想说话,就看到宋涵目不斜视,沉着一口气走到马文义身边,说话时声音却柔了几个度。

  宋涵说:“马老师能再和我对对戏吗?”

  之后的拍摄还是很顺利的,几乎都是一条就过,从张邈远的角度来看,宋涵没有必要“心惊胆战”,他完全绰有余裕。

  但宋涵自己心里清楚,果然没有对比没有伤害,他遇弱则强,遇强则弱。

  马文义演戏的主要特点就是自然,再配上这种生活气息的剧情,简直就是浑然一体。

  他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态,包括语调的起伏,都是自然发展的一个状态。很难想象他以前是一位话剧演员。

  很明显,马文义是一个无论演舞台剧还是影视剧,都能应付自如的人。而宋涵自认他就显得局促了很多,他每个出场前都要去揣摩角色以求完美演绎,但马文义不需要,他甚至可以只看宋涵的两句台词,就行云流水地带出感情和动作。

  那是一种如鱼得水,得心应手的实力。

  下午的拍摄结束,宋涵就彻底杀青了,他自己在酒店定了几桌,在群里发了邀请,希望大家能来吃个饭。

  其实他这样的男三杀青,有名气的估计才会请剧组吃饭,小有名气的就买个蛋糕,他这样的十八线定杀青宴实在是给自己脸了,他估计没多少人会来,果然男一女一不想掉价都没来,但马文义来了,意料之中,又喜出望外。

  宋涵给来的人敬了一圈酒,最后才晃到马文义身边,恭敬地拿着酒杯道:“马老师,谢谢您今天的指导,我受益匪浅,能和您对戏我觉得很荣幸。”

  马文义见宋涵穿着他那天签名的体恤,笑着把宋涵拉到旁边坐下:“太恭维我了,受不起。”

  他大概是喜欢宋涵的,看着宋涵的眼睛里笑意盎然,他说完又凑到宋涵耳边,小声道:“老实说,在这剧组一个月,我也就今天拍的最畅快。”

  宋涵笑得眼睛眯了眯,竟然有些羞赧。

  马文义露出赞赏的目光,又说:“你很不错,好好演,会有前途的。”

  宋涵傻呵呵摸摸头:“我也不知道以后怎么样,走一步是一步吧。”

  他这么说,马文义顿了一下,宋涵想马文义大概对他以前的事略有耳闻,不然不会露出怜惜的神色,果然马文义拍了拍宋涵的肩,却语重心长道:

  “孩子,别灰心,我也是三十多岁才彻底从文工团出去的,出来后虽然没再演过男主,但男配也让我得了些声誉,我们演戏一是自己的追求,二是为人民群众提供精神文化,无论扎根在那里,哪怕只是再小的一个角色,我们也是有价值的,红花没有绿叶,哪来春色盎然,一步步来,稳扎稳打,枝头很高,你能爬上去的。”

  宋涵抿了抿嘴,真诚地问了一个很难为人的问题:“那老师您觉得我要花多少时间呢?”

  马文义笑了,诚实道:“那我可不知道,现在圈子的成分太杂,我们这些老人玩不来。我们能在这个组里相遇,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有缘分?”

  宋涵抿嘴笑,马文义拍拍桌子:“你看你也知道这不是因为缘分,这就是现在的环境,好的本子少,好的资源少,即使这样的戏我也得演,人总得先活下去,角色大小无所谓,戏份多少无所谓,总得还在这个圈子里露脸才有未来。”

  “但如果一直做配角,按我经验,三十五岁左右,你会有一个稳定的上升期,那时候你比年轻的老,比老的又年轻,正是做中流砥柱的时候。”

  服务员把果盘上了上来,这顿饭已近尾声。宋涵和马文义碰了一个杯:“谢谢马老师,我记下了。”

  马文义点点头,这一餐罢了,临走时他又拉住了宋涵。

  “你现在的演技已经过了拿捏不准的新人阶段,是时候放得更开一点了,别怕失败,多尝试,你还不到三十,试错的机会还很多,地基不稳,一蹴而就终是跌重。”

  这话听来像是马文义在告诫他。大概是张邈远和宋涵的关系他也有所耳闻,但宋涵不觉得难堪,他真的是心头一热,诚恳地说:“知道了马老师,我不着急,我现在真的不着急。”

  散了场合出了宴会厅,宋涵直接走到酒店外面的小花园透气。

  最近要进入雨季了,夜风吹得呼呼的,树枝花草胡乱摇曳,张邈远把一件外套披在宋涵肩上,刚要开口,宋涵先说道:“他真的不记得我了。”

  张邈远刚才看见了宋涵背后的签名,说:“你是说马文义?你好像很崇拜他。”

  宋涵点点头,直接坐到了种满虞美人的花台上:“嗯,他是我对表演产生兴趣的启蒙,我第一次见他是我八岁的时候。”

  “他那时候还在话剧团,和我爸妈是同事。”

  宋涵的父母是话剧演员,但他对表演的启蒙却是来自别人。

  大概是幼年总嫌父母唠叨,父母说的话做的事总让他很抵触,所以当他客观地去看一场困在方圆之间,情感却溢出万里之外的表演时,他幼小的心里真真被震撼到了。

  那年他八岁,因为忘记带钥匙只有去话剧院一边写作业一边等他爸妈下班。那天他们在彩排,马文义饰的男主,他在舞台上摇着红旗,冲锋,呐喊。

  他站在“尸体”砌起的堡垒上,聚光灯骤然打下,他身体站得笔直挺拔,如同一棵万年劲松,但又止不住嘴唇抽动,涕泗滂沱,眼神苍凉悲壮———

  “第十五师!旗在!魂在!战友们———”

  “砰!”

  一声枪响,那具呐喊的身躯猛然一震,却没有倒下。

  亦如丰碑,风雪不倒。

  “那天他明明只是穿着一件短袖,却还是那么气势凛然,也没有真的枪林弹雨,但那种气贯长虹的气势,把我惊呆了,末了打中他的那一枪,直接把我吓哭了,我以为他真的死了。”

  宋涵回忆着,又记起一点细节来:“那天回到家,我把我写到一半的作业撕了,因为那一页都被我哭湿了,我那时候觉得被老师看见全班都得笑话我。”

  张邈远也坐到了花台上:“你现在告诉我,你不怕我笑话你?”

  “你笑话我很多回了,我怕什么。”

  宋涵瘪嘴,在抬头看向对面马路的瞬间,他没来由地突然问:“我是不是很普通?”

  景观灯的灯光下,张邈远偏过头来:“要我说真话?”

  宋涵说:“你这么说,我就知道答案了。”

  张邈远笑而不语。

  宋涵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但理顺,风一吹,又乱了。

  “和马老师一对戏,我才又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实力,哎,太久没演戏了,一复出演的都是些不上不下的戏,我还自以为感觉良好。”

  “你这是在自卑,失望?”

  “不是。”

  宋涵摇了摇头,他身上的酒味都快被风吹散了,舒坦地吐了口气:“我没那种感觉,我就是突然想,那我也要变得更好。”

  “像马老师一样,游刃有余。”

  宋涵转头看张邈远,扶住被风吹乱的头发:“哪怕演到三十五岁才能到我事业的上升期也没关系,只要有那一天,就够了。”

  他侧后方的路灯这时突然亮了,灯下堵住的车流快速交叉穿行,车灯扫过来,像极了舞台上晃动的激光。

  天空中落下的银丝被暴露得明明白白,风愈发大了,树枝沙沙作响,虞美人的花茎上有细密的绒毛,磨到手臂上有点痒。

  张邈远收回撑在身后的手臂,摸了摸被磨到的皮肤,叫道:“宋涵。”

  宋涵仍看着他:“说。”

  张邈远笑道:“你之前问过我你是不是天仙,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

  “在娱乐圈,你不是天仙,你也并不出众。”

  “但抛开娱乐圈,你很特别,你有一个有趣又纯真的灵魂,我喜欢这个。”

  宋涵被风吹得头发又迷了眼睛,两个人就沉默地看着对方,突然一滴雨落下来,正砸在他的鼻梁上。

  宋涵整个人颤了一下,推了一把张邈远,笑起来:“去你的,你在‘追’我诶,‘追’人是能说这种话的吗?你不会夸人就不要夸了好吧。”

  “那我应该怎么说?”张邈远问。

  宋涵想了想:“你应该说,没错你就是天仙,你完美,你无缺,你就像白月光。”

  张邈远不忿:“你真有脸啊,这么夸自己。”

  宋涵咧着嘴笑,张邈远也觉得高兴,只是雨水又密密地落下来,张邈远拉起宋涵:“下雨了,回去吧。”

  宋涵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回去你不要订我的票了,我不回S市,我想我爸妈了,我要回家。”

  张邈远都没有停顿,只是把宋涵肩膀上的外套提起来罩住他的头。

  “那也要定啊,就定回你家的机票。”

  “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