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风不度>第24章 贰拾肆·试探

  徐戎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欲裂,感觉就像是被车轮碾压过一般。周围的景致是将军府中自己的房间,可是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稍加回忆,头便疼的更加厉害,徐戎捂住额头,迷迷糊糊记得昨晚是在宫中参加晚宴,不少同僚和下级都来敬自己酒,后来自己又不声不响的喝了不少,然后呢?

  徐焕带着几个下人推门进来,下人把醒酒汤递上来,徐焕就站在一旁抱着双臂没好气的看着,一言不发。然而看到自己的哥哥喝了几口醒酒汤后不舒服的按着胸口的样子,又忍不住心疼的上前为哥哥拍背顺气,埋怨道,“作甚么喝这么多酒?难受的不还是自己的身子吗?”

  “昨晚庆功宴,高兴嘛。”徐戎终于喝完了一碗醒酒汤,不适的感觉消失了不少,他扭头问自己身边的小厮,“我昨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

  小厮回答道,“将军不记得了吗?昨晚离席之后您醉的厉害,坐在凌云亭中不愿意离开,这时候皇上出现,说有事要与将军商议,于是奴才就自己先回来了。昨夜丑时的时候,宫里的马车把将军送回来的。”

  凌云亭?皇上?凌乱的记忆碎片涌进徐戎的脑海,静谧的夜,无奈的笑,微风吹拂……似乎还有一个温热的……徐戎有些难以置信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唇,是真实发生的?抑或只是自己醉酒后的幻觉?

  “哥哥怎么这副神情?像是酒后失了贞操的小姐一般。”徐焕在一旁打趣,却不知道自己的话一下子扎进了徐戎的心窝里。徐戎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有些生硬的转开了话题,“前两日我一直在宫里忙前忙后的,朝柳让我转交给你的信忘了给你,在我桌上,你取来看吧。”

  “朝柳哥哥吗?他怎地突然想起来给我写信了?”徐焕果然被转移走了注意力,走到徐戎的书桌旁翻出一个写着“徐焕亲启”的信封。她小时候常与哥哥还有谢朝柳一起玩耍,尤其是自己父母去世之后,哥哥早早上了战场,没了人管她,那时更是经常和谢朝柳一起上天入地的捣蛋。谢朝柳从小时候脑子就灵光的很,背诗写文章都是第一名。徐焕作为女子不能去私塾念书,但是徐家给徐焕在家里请了个先生,徐焕最头疼的就是念书写字,因此不少功课都是谢朝柳仿着自己的笔记帮忙写的。

  然而谁能想到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的谢朝柳最后突然弃文从武呢?自从谢朝柳上战场之后徐焕也是多年未和谢朝柳相见了,少年时的记忆和影像也都成了一抹浅淡的影子。她不甚在意的当着哥哥和下人的面就打开了信,谁知刚看了两眼突然就脸颊通红的把信塞了进去,期间还手忙脚乱的不小心把信掉在了地上。管家弯腰要去捡,徐焕立刻大喝一声:“潘伯伯且慢!”吓得管家一动也不敢动,徐焕急忙把信捡了起来,面红耳赤的说,“我……我先回房了,哥哥你好好休息!”

  徐戎在感情上是个粗线条的人,皱着眉对管家说:“你看看焕儿,整天冒冒失失的,一点待字闺中的小姐样子都没有。”

  管家活了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他意味深长的对徐戎说,“怕是很快就不是了。”

  “啊?不是什么?”听了管家仿佛打哑谜一般的话语之后,徐戎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虽说徐戎打一开始被任命为大将军以来就对上朝这件事情并不是很热衷,但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去上朝。可是不管出了多大的事情,班还是要去上的。徐戎心中揣揣不安的早早醒来,清洗梳妆之后换上红色的官服进宫面圣去了。

  早朝上一切平稳的进行着,讨论的是几日后万寿节的相关操办事宜,大多数时间都是礼部的人在与皇上一问一答。徐戎开了会儿小差,这件事若是发生在寻常女子身上,他大可直接把整件事情问清楚,倘若那个吻是真实发生的,自己也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上门赔不是,若对方父母要求自己明媒正娶对方也未尝不可。

  可是这并不是什么寻常女子,而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徐戎又怎么能开口问出关于昨夜那个吻的问题呢?不管昨夜自己是不是真的吻了陆倾,这一切不该有的接触和感情都应该被扼杀在最根源。更何况,他也没有忘记,那天宴席上,陆倾纳了匈奴女子为贵人,皇帝该做的是如此,稳固政权,充实后宫,为大祁开枝散叶,而他该做的,是南征北战,浴血搏杀,为大祁开疆拓土。

  被陆倾下药那晚,他已经错过一次了,现在好不容易一切回到了正轨上,他不能重蹈覆辙,错上加错了。

  他是君,我为臣。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君,臣臣,方为正道。

  只是不知为何,这自己一向坚持的正道,现在却要反复深思熟虑后才能做出抉择。

  “万寿节还按照先祖们的样子操办,全国放假三日,同时举行各种庆典活动。朕是新帝,首年的万寿节需要祭天,所以万寿节前需到南郊天坛举行祭天仪式。事关紧要,负责祭天事条的人员,不得有任何差错,否则严惩不贷。”陆倾威严的声音响起,“祭祀需要军队护于左右,相关事宜还请徐大将军随朕移步到御书房细细探讨,其他人可以退下了。”

  陆倾坐着龙辇先走一步,等徐戎跟随着引路的公公到御书房的时候,陆倾已经坐在案前在喝茶了。徐戎看见自己正对着的牌匾上写着的 “勤勉为政”,一些不该回想的回忆钻入了他的脑海,几个月前他于此处与陆倾在这块牌匾下竟然……他赶紧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跪下行礼后,开口道,“陛下,除了京城中五千禁卫军,臣已另外调动冀州一万兵马至京中,以确保万无一失。”

  陆倾却像是全然忘记自己提起的这个话题一般,做了个手势示意一旁的宫女上前,宫女手中端着的盘子里呈着一件钴蓝色的官服。陆倾开口道,“几日后的祭祀,朕差尚衣局的宫女为大将军新制了一件官服,大将军看看合不合身。”

  不是说商量守卫的事情吗?怎么突然说要赏赐官服?徐戎行了谢礼之后,不明所以的接过宫女手中的官服,刚一抖落开,就看见这官服上赫然绣有九条五爪金龙!

  徐戎吓得脸都白了,祁国的皇帝素来有赏赐给有功之臣龙袍的传统,可是陆倾上位以来,自己还什么战功都没立下,怎能受得起这龙袍!徐戎连忙把官服再度叠好,跪下来将其举于头顶,“陛下,臣不敢,无功不受禄,这不合礼制。”

  “哦?”陆倾像是早就料到徐戎不会收下一样,神情并没有过多惊讶,“礼制不都是朕说了算吗?朕说你有功让你收下,谁敢说不合礼制?”

  跪在地上的徐戎脑子转的飞快,陆倾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想起来送一件龙袍给自己,除非……是在以此暗指什么。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回想起关于那天夜里的模模糊糊的记忆,看来……那些悸动和接触并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的。而陆倾正在用龙袍这件事来问自己关于那天晚上的,那个吻。

  君君,臣臣,方为正道。徐戎再次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像是对自己的提醒,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说出下面的话,“礼之于正国也:犹衡之于轻重也,绳墨之于曲直也。为臣者安于为臣,不敢违背礼数。”

  陆倾听懂了,他在说,那夜的吻是违背礼数的,他只愿意做一介臣子。

  凌云亭的那一吻确实蚀骨销魂,让陆倾一颗心和一副身子都软了。可是陆倾的头脑也是清醒的,他深知,一个吻并不能解决他和徐戎之间横亘的种种问题,并不能起到本质上的改变。

  陆倾本不该提不该问,应该恪守成年人的礼节沉默着,让这个吻成为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借着龙袍用这么一种晦涩的方式小心翼翼的试探。

  陆倾后来又问了几句关于万寿节的守卫的事,徐戎一一答了,陆倾就摆手让徐戎退下了。徐戎前脚刚走,陆倾就让太监宫女都下去了,他对着屏风后面的人道了一句,“出来吧。”

  莫云絮于是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我不是要偷听啊!是你让我留在这里的!”

  陆倾准许莫云絮到这皇宫里的每一处地方,这御书房收藏了不少市面上没有的医术古籍,是莫云絮平时最常来的地方。刚才陆倾下了轿子先到御书房的时候,莫云絮恰好也在御书房,莫云絮以为陆倾要议事,迈开腿就欲走,谁知被刘公公直接推到了屏风后面,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个明白,就听见了来人的一阵脚步声。

  陆倾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腰,五个月的孕肚已经是难以忽视的重量,他现在只要坐的久了,后腰就会升起一阵绵密的酸痛,不剧烈,但也磨人,有时候就连坐直身子都不行。他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好让腰背有个支撑,看似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开口问道,“皇叔听出来什么了?”然而眼神却不经意出卖了陆倾内心的茫然。

  虽说莫云絮看起来不靠谱,但是内心对周围的一切却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陆倾在心里还是十分认可自己这个皇叔的,他身边已无可靠的长辈,这隐秘而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让陆倾心神俱疲且道尽途穷,无所适从却又搁置不下,因此只能今日硬着头皮问一问莫云絮了。

  莫云絮知道自己这小侄子是故意让自己听见今天的这一番对话,而陆倾看上去云淡风轻的,实际上却是真的山穷水尽不知道怎么办了,病急乱投医的来问问自己这个刚认回来才一个月的叔叔。

  莫云絮活了将近四十年的处事原则:事不关己,不闻不问。因此他虽然已经在这皇宫住了月余,忙前忙后帮着料理陆倾的身子,然而却从未开口问过陆倾这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然而刚才听到的短短的几句对话不难让莫云絮推断出这徐大将军不仅是这肚子里的侄孙的另一个爹,更是自己侄子的心上人。

  “哟,怎么来问我,是不是觉得你皇叔看起来像是久经情场的浪子?啧啧啧,没想到,咱们九五之尊的圣上每天雷厉风行,实在是看不出来私下里却为情所困啊。”既然是对方有求于自己,莫云絮一下子就变了个态度,忍不住开口逗了几句陆倾。陆倾被说中心事,一双明眸瞪过来,努力摆出帝王的威严,然而耳廓却悄悄的红了,“朕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多余的话不要说!”

  见惯了陆倾高高在上威仪严肃的样子,莫云絮有时候会忘记自己他也才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会儿见陆倾因为被说中心事而羞的脸红,莫云絮实在觉得陆倾可爱的紧,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然后他在陆倾冷若冰霜的眼神中止住了笑,开口道,“好好好,我说我说。”

  “我虽然这几十年一直避世,却也听说过徐家世代忠良,对这仁义礼智当然是比别人看得更重。你今日无缘无故扔给徐大将军一件龙袍,徐大将军会接才怪呢。”莫云絮开口慢慢的说,“倾儿,你对徐大将军的感情我已知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对于他,你究竟要的是什么?你求的是什么?你贵为天子,身份不同寻常,你既已心悦与他,可然后你们二人该如何呢?”

  莫云絮的话像是一记重锤敲在陆倾的心上,察觉到自己对徐戎的爱意之后,陆倾自知这份感情对于自己和徐戎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是不应该的,于是他选择了逃避和远离,却狠不下心抛弃腹中的孩子,只能把徐戎送到千里之外的边塞,用距离来冷却自己的心意。可是再见到徐戎,那点心思就如同星星之火在陆倾的心里燎了个遍,让他再次回到了之前纠结难耐的时候。

  倘若自己真的放不下,那自己要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他和徐戎之间的诸多矛盾如何化解?若是向徐戎表明心迹,然后呢?总不能是把徐戎打断了腿藏在后宫里吧?

  莫云絮看着陆倾陷入沉思的样子,摇着扇子出去了。

  礼部挑了今日来行乌洛兰的册封礼,今晚本该是洞房花烛夜,然而月色渐深,陆倾却还在御书房里批奏折。刘公公不得不凑上前去,悄声对陆倾说,“皇上,已经戌时了。兰贵人还在凝香宫候着呢。”

  “竟然已经这么晚了。”陆倾并不想去见乌洛兰,才拖延到了现在。他放下朱笔,道,“摆驾凝香宫。”

  凝香宫内入眼四处皆是喜庆的红色,然而氛围却是十分冷清,宫内空荡荡的,只有乌洛兰一人坐在婚床上,身穿红色烟纱裙,头上倭堕髻斜插碧玉龙凤钗,眉如翠羽,肌似羊脂,真真国色。陆倾走近了,看到乌洛兰的却是神色淡然,一双眸子古井无波,无悲无喜。

  “怎么不叫下人来伺候?”陆倾开口问,等了片刻却没有听到乌洛兰的回答,陆倾才想起来乌洛兰是个哑巴。

  于是陆倾也不再和乌洛兰绕圈子,他仍是站着,俯视着坐在床上的乌洛兰,直截了当的开口,“朕不管你和呼衍伊拗之间有什么纠葛,朕明白,呼衍伊拗把你献给朕除了表示忠心之外,也是为了留一个眼线在皇宫内。朕知道你不想当这个贵人,等到匈奴国如约请降之后,朕会把你送回草原上。”陆倾弯下腰再次如宴席上一般钳住了乌洛兰的下巴,直视进那一片翠绿,“所以你最好弄清楚你的命现在在谁手上,不要动歪念头,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回去了。”

  陆倾的语气温柔的如同耳鬓厮磨,可是直视着乌洛兰的眸子却是一片冰冷。乌洛兰一点也没有被陆倾的眼神吓到,回敬以陆倾不服输的眼神。大红色的喜庆婚房内一时间却是剑拔弩张的气氛,陆倾又拉近了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开口道,“听懂了就点头。”

  许久,乌洛兰终于垂下了那双如同绿宝石一般的眼眸,微微点了点头。陆倾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扭头离开了凝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