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峻在吐出这句话之后,紧绷的肩部肌肉忽然松弛下来,如释重负地靠在松温行的肩上。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松温行手下一顿,脑子把所有的人都过了一遍,才把“戎凯”这个名字和戎峻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前世,戎峻把自己的过往藏得严密,Beta几乎不会提到自己破碎的家庭。即使松温行作为他的枕边人,他也只是在对方不经意的三言两语中,了解到一些事实的碎片,就连戎凯这个名字,都是他在和对方确定关系时,彼此交底才有所谈及。
那时,戎峻仅仅简要提到了自己有这样一个早早去世的父亲,便不愿多言。
松温行顾及他可能戳到戎峻的伤心事,道了声“抱歉”,便善解人意地转移到了其他的话题。
当时的他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看来,这背后可能另有隐情。
如今,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能触碰到戎峻心底的那片他从未踏及的秘密基地。
松温行把目光重新投向男生。
戎峻稍微撑起身子,避开Omega的视线,沉默了一会,才道:“通过这个名字,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戎凯是我名义上的父亲……”
Omega安抚地握着Beta的手,摩挲着男生手心里的薄茧。
松温行知道,他此时只需要听对方倾诉就好。
戎峻没有挣脱,愣愣地看着和自己十指相扣的Omega的手:“我的父亲死了,但是我却没有难过的感觉……就在十多天前,萧曼文带我去了他的葬礼,我站在他的墓碑前,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咯吱”一声打开了某一道高耸的堤坝,背后压抑许久的倾诉欲如洪水般涌出。
Beta无意义地凝视着天花板的一角,目光离散。
他慢慢地说:“戎凯的家族很大……松温行,你应该听过振瀚集团吧?”
松温行知道,振瀚集团在C市房地产开发领域赫赫有名,主要涉及商业地产和土地开发,过去十几年风头正盛,是本地家喻户晓的名字,就连如今戎峻住的鼎世小区都是振瀚集团开发的。但在此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站在集团的背后的竟然是戎峻的主家。
戎峻手指轻叩沙发的扶手:“戎家一共有三个兄弟,大哥戎勇性格懦弱,没有主见,二哥戎义精明强干,集团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由他把持,而戎凯是最小的那一个,也是最有心机和能力的那一个。”
“戎凯的父亲,戎武,也就是我名义上的祖父,他是集团的董事长。戎武早早地立下遗嘱,并通过律师表示,最有能力的儿子才能获得企业的继承权——这是戎家延续了好几代的家族传统,”戎峻停顿片刻,才道,“松温行,你能明白吗?戎家三兄弟明面上兄友弟恭,但暗地里都恨不得将对方斩而后快,谁都想获得戎武德青睐,夺取对方手里的那点权利和财富。他们就像被丢进同一个坛子里的蛊虫,只有饱食敌人的鲜血和毒素,才能活着出来。”
戎峻轻蔑一笑:“听着既荒谬又残酷对吧?但戎家的每一任家主都是这么选出来的,就连小辈们都在暗暗较劲,预备着下一任继承人的竞争……”
听到最后一句话,松温行攥紧了戎峻的手。
“戎凯知道自己明面上击败戎义的胜算不大,”戎峻看了眼自己被Omega握得死死的左手,抿了一口饮料,继续道,“而且,自己太过锋芒毕露必定会引来戎武的厌恶,所以他很聪明地选择了韬光养晦,在暗地里发展着自己的势力,等待着将其余人一击毙命的时机。”
“可是百密一疏,戎凯还是被他二哥戎义抓到了把柄,在戎武吩咐的关键项目上出了纰漏。没有办法,戎凯只好找到了当时同样面临商业困境的萧曼文,并与之合作。”
“两人一拍即合,即刻举办了商业联姻,戎凯帮萧曼文稳定资金链,萧曼文则协助他推进有关的项目,由此获得继承权……他们各取所需,表面上做恩爱夫妻,实际背地里各玩各的,”戎峻轻呼一口气,“后来我才知道,戎凯很早就出轨了,在外边甚至还有个比我小几岁的私生子;而萧曼文毫不在乎,因为她在外边也有自己的情人。”
Beta道:“由于遗产继承的问题,他们在我面前装过几年父母情深的样子,而我傻傻地相信他们所表现的出来的样子,认为他们真的是太忙了,我应该多体谅一下自己的父母。”
小时候,戎峻经常缠着保姆和管家,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出去无忧无虑地玩,不可以在电视上看他喜欢的动画片,只能天天闷在老宅里学各种各样的东西。他也曾问自己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一直都不回家,是不是他们不要他了。
而他得到的答案永远乏味干瘪,像是被嚼了成百上千次的口香糖。
保姆说:“先生夫人工作忙,你要懂事一点,不要闹。”
管家也劝他:“戎峻,你考个好成绩,乖乖地看书,他们就会回家了。”
小时候的戎峻别无可信,毫无所知地享受着被加入了致幻剂的蜂蜜,在精致金丝编织的囚笼里渴求着自由,沉溺在提线木偶的幻境之中。
戎峻把喝空的玻璃瓶放在客厅的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所以我时常想,是不是我平日里学得还不够努力,只有在家教面前表现得更好一点,他们才会回来陪我。”
但他等了很久,从来没有等到过父母中的任何一个人回家。
陪着他的,永远是没有止境的冰冷书本和偌大空洞的堂皇宅邸。
戎峻冷漠地点评道:“他们两个人的眼里只有利益而已。”
这话说得像是在谈论和他毫无关联的两个陌生人。
松温行想起上辈子,他曾侧敲旁击地问过戎峻关于他父亲去世的事情。
当时的Beta怔愣了一下,亲了亲他的额头,随后低沉道:“都过去了,不重要,我也没有多伤心。”
此刻,松温行终于明白了那停顿里的含义。
“那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只是一个他们手里用来争权夺势的筹码而已。”
过了一会,Beta才缓缓道:“但是到最后,我连这个可以依仗的‘筹码’身份都丧失了。”
“因为我的分化结果出来了,”戎峻目光冷淡,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可他泛白的指节却出卖了自己,“我是个彻头彻尾的Beta。”
戎峻道:“为什么呢?因为戎武后来在遗嘱里补充了一条,只有拥有Alpha子女的才能获得继承权,而有三兄弟中有Alpha子嗣的,仅有戎勇,也就是戎凯的大哥。”
“当时,大家都以为最终的继承人会在戎义和戎凯中诞生……其实,戎武早就挑好了继承人,让最好控制的戎勇上位作为自己的傀儡,而他则可以稳居幕后,在暗地里继续掌权。他早对戎凯私底下做的那些小动作心知肚明,他只是在看一场兄弟阋墙的好戏而已。戎武享受着权力在握的扭曲快感,就像他当年经受过的那样,只不过角色发生了调转。”
戎峻顿了一下:“于是,在享受胜利果实前的最后一秒,戎凯反被伪装的毒蛇咬了一口。最后,他也不顾名声了,把自己的Alpha私生子推到了台前。萧曼文无法接受这种程度的奇耻大辱,所以……”
男生阖上眼睛,停顿片刻:“……结果你也知道,他们离婚了,没人管我,最后闹得很难看。”
戎峻觉得指尖有些发冷,但很快,Omega的温暖的手心便覆了上来,像是冬日里暖和的泉水,驱散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寒意。
“……松温行,你知道戎凯最后是怎么死的吗?”戎峻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自问自答道,“他欠了一屁股债,然后跳海自杀了,捞了大半个月都捞不上来,最后只能给他立一个冷冷清清的衣冠冢。”
戎峻冷笑:“多讽刺啊,因为戎武的算计,曾经声名显赫的企业家竟然因为巨额债务问题,精神崩溃,一时想不开就跳海轻生了。”
他黝黑的眼睛里蓄满了寒凉刺骨的情绪,Beta继续嘲讽道:“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爬到过巅峰的人,怎么可能忍受如此落魄的境地呢?成王败寇,他只是戎武取乐的棋子而已。”
自从戎峻得知了真相之后,他就明白了一个事实——
没有人是真心实意地爱他的,他的父母是为了追逐钱权,围着他身边的朋友大都也是趋炎附势之辈。
Beta忽然又想起了他很喜欢的那部动画片,当时他断断续续花了三个多月才最终看完。因为当时的他向保姆闹得太过厉害,所以对方勉强松口,让他多了三十分钟的看电视休息时间,但与之作为代价的是,他必须每天多往后学一个小时的课程。
他还记得,那部影片里的小狮王历经一切阻挠,穿过艰险的障碍,淋着暴雨慢慢成长起来,它在朋友的帮助下打败了恶毒的反派,最终成功登上王国之巅。结尾鲜艳刺眼的橘红色和恢弘的音乐自始至终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栩栩如生。
但是在他的生活里,他没有爱他的父母,没有帮他的真心朋友,甚至没有什么反派,唯独只有幼稚的自己。
当生活揭开它的幕布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前方的路原来只是伪装好的深渊,只待自己一脚踩空,黑暗便将他囫囵吞下。
他不是彼得潘,属于他的永无岛总会有坍塌的时候。
戎峻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这点。
回过头来看,他掏遍身上的所有口袋,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他丢了自己的罗盘,站在四处望不到边的十字路口上,漫无目的地张望。
Beta抬头望着天花板,哽咽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
“松温行,我真的值得……被你喜欢着吗?”
Omega安静地感受着手心里的颤抖。
良久,等到哽咽声渐小,松温行才答非所问道:“哥,我给你带了一份生日礼物,你要不要现在拆开来看一下?”
戎峻迷茫地应了一声:“……嗯?”
语毕,松温行拉起男生的手臂,领着人来到了饭厅里。
Omega推推戎峻,让他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把冰箱里的蛋糕取出放在桌子上,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盒子,递给他:“现在打开看看?”
戎峻盯着手里的礼物,看了眼满眼期待的Omega,迟疑片刻,还是动手打开了蝴蝶结丝带。
拆开层层叠叠的包装纸,盒子里是一个上了色的木雕。
而木雕的主体图案设计,他也很熟悉,正是两人军训时松温行在他草稿纸上画的那幅画。
全身金黄的小狮子眯着眼睛,窝在岩石上打哈欠,漏出尖锐锋利的犬齿来,长长的尾巴翘在身后;而在它的身旁,一棵松树满身苍翠,屹然矗立,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像是镀了一层金边,姿态栩栩如生。
松温行弯着眼睛:“我花了一个暑假亲手雕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Beta小心翼翼地捧着木雕,用指尖轻轻摩挲狮子的尾巴尖。
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用目光勾勒木雕上的所有浑然天成的细节。
许久,戎峻把木雕放回了小盒子里。
“当时我就想说了……松温行,你有没有地理常识,”戎峻拿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声音闷闷的,“松树和狮子几乎不可能在相同的地域里同时出现,所以木雕里的场景根本不会发生。”
松温行没有逼他把手臂放下,而是挪了挪椅子,手臂和Beta紧紧地贴在一起。
Omega挨着戎峻的肩,很霸道地说:“那我不管,我想让它们一起出现,它们就可以一起出现。”
Beta无话可说。
松温行把蛋糕往桌子中间挪了挪,拆开他刚刚一并带来的蜡烛和装饰:“看完了礼物,那我们就来吃蛋糕吧,你不是说等了我很久了吗?”
Omega先是数好十九根蜡烛,整整齐齐地插在两人亲手制作的蛋糕上,随后在装饰袋子里翻找一番,最后取出一个塑料包装袋。
戎峻看得清晰,那是一顶纸质的生日帽,金灿灿的。
松温行撑开小王冠,对着Beta调整了一下角度,便给戎峻戴了上去。
“哥,你要明白,你是值得被人喜欢的,你不能否认自己的存在,”松温行关了灯,“嚓嚓”地划着手里的打火机,迸发的火星点燃插在蛋糕上的蜡烛,整个客厅的光源仅剩下摇曳的烛火,“你看,我不就很喜欢你吗?”
戎峻怔怔地看着被微光点亮琥珀色眼眸的Omega。
松温行一直都是这样。
他说“我喜欢你”,于是就捧上一颗热烈真挚的心,纯洁通透,无拘无束,让戎峻连触碰都不敢。
松温行睫毛微颤,盯着戎峻:“就算你不知道这一点也没关系,就像我和你承诺过很多次的那样,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然后一直复读给你听,我有多么多么喜欢你。”
戎峻动了动唇,声音干涩得像生锈的齿轮:“说得好听。”
他越是渴求什么,对方就会给予他什么。
这叫他怎么能不加深对Omega的喜欢?
“那要拉钩吗?”松温行轻笑,把自己的小拇指伸到男生面前。
“……松温行,你好幼稚。”嘴上这么说,但是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反应过来,Beta还是自动地把自己的小拇指搭了上去。
感受着小拇指上轻柔的摇晃,戎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清楚的认识到——
他的星星想要拉着满身污泥的他飞向天际,划过一道绚丽的焰尾。
在莹莹的烛光下,松温行笑着道:“来吧,哥,许愿吧。”
戎峻凝视着Omega,像是要把对方的身影刻在脑海里一样。
蓦然,他紧闭双眼,默念三遍自己一直深埋在心里的愿望,便将眼睛睁开。
“……我许完愿了。”
“那就吹蜡烛吧。”
两个人一齐吹灭了所有的十九支蜡烛。
***
吃完一块蛋糕,戎峻就哈欠连天,四肢发软。
松温行知道,这是酒精在作祟,对方已经快撑不住了。
醉意上涌,这是Beta第一次在Omega面前示弱:“……松温行,我有点累。”
松温行摸摸他的额头:“那就回床上睡觉吧。”
回到卧室,松温行取了点温水,用毛巾帮戎峻简单擦了擦脸和身体。
基本清理完毕,Beta钻回了自己的被窝,按捺不住心里的贪欲,牵住床边Omega的手:“那你会留下来陪我吗?”
喝醉了酒的戎峻就像一个吵着闹着要糖的小孩一样。
松温行笑了笑,帮他掖好被子:“会。”
戎峻这才闭眼。
松温行转身,关了卧室的灯,窗帘缝隙里散落的月光成了屋里唯一的光源。
他搬来一张椅子,倚靠在床边,陪Beta睡觉。
等到松温行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猛然,戎峻睁开眼睛问:“……松温行,你在吗?”
松温行看回去,耐心回答道:“我在这里。”
如此反复睁眼两三遍,确认Omega真的不会离开,戎峻才安心地阖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男生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悠长。
望着男生英俊的侧脸,松温行笑了一下,在沉睡的Beta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温柔得好似夏夜晚风。
银白月光编成的梦里没有烦恼和忧愁,只有栖息在松树下安眠的小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