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临渊【完结番外】>第29章 歌舞倾城

  飞魇马车停在落鳞城外的边郊。

  几人接连下了马车,此时天色正当好,晴空万里,蔚蓝无云。

  飞魇马车在天空滑行过落鳞城的时候,城中已经有许多人看见。飞魇马车是仙家驯养的灵兽,稀少金贵又难驯,只有大宗门才能豢养得起。

  现在仙家修士遍地跑,城中人也见怪不怪了,但是为了低调行事,几人还是在城外下了马车,免得惹人注目。

  司婉吟将飞魇马车收进自己的归墟里,这边城郊的地方只有稀稀拉拉几座草舍,路边青草上还有晶莹晨露。

  龙千舟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越过一个泥洼的土坑,踮着脚走路,生怕踩脏了自己的衣裳。

  司婉吟一身墨灰色长衫,简单又干净,从内到外透着冷淡疏离的利落劲。看见龙千舟像杂耍似的提溜着裙摆,她没好气地说道:“早叫你不要穿得这样花哨。”

  龙千舟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这泥泞小道,不以为然地说道:“好不容易下山一趟,我能不打扮好看点吗?”

  “在九岭山上都要穿一模一样的衣裳,我的个性都要被抹杀殆尽了。”

  司婉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龙千舟圆溜溜的鹿眼一眨,矜持地拎着裙摆卖弄了一下,说道:“你看,好看吗?”

  司婉吟不想在同她对牛弹琴,从归墟里掏出一个蝴蝶状的玉雕,随着灵力灌输,那对玉蝶顷刻活了过来。

  这对玉蝶扑闪着翅膀,落在龙千舟的裙摆上,替她拎起了裙摆,维持着恰好的高度,既不会沾到泥土,也不会露出脚背。

  龙千舟腾出了两只手,理不直气也壮地问道:“诶呀,这对玉蝶你还带着呢?有这东西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司婉吟连话都不想同她多讲一句,抬脚便朝着城门走去。

  元浅月和玉临渊走在最前面。

  刚刚在高台上看见的瓷白面具实在是叫人印象深刻,极其难忘。元浅月看向玉临渊,忍不住开口道:“刚刚那个戴着面具的人。”

  玉临渊望向她,神色一如既往的柔和。

  元浅月眉头微蹙,一边走,一边思索道:“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但她找遍了整个思海,将她所认识的人翻来覆去都想了一遍,没有任何符合这条件的。

  太熟悉了,却又想不起来。

  玉临渊按捺住自己涌动的情绪,她垂着长睫,遮住了眼中的晦暗幽深,声色平静地说道:“师傅想她做什么?一个疯子而已。”

  刚刚只有玉临渊和元浅月看到了这个瓷白面具,龙千舟跟在后头,听到这话,立刻就插进来,问了一嘴:“什么疯子?”

  玉临渊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元浅月神色柔和地说道:“刚刚我们在马车上,经过落鳞城的时候,看到高台上站了一个戴着白面具的人。”

  龙千舟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为什么说她是疯子?”

  两只玉蝶在龙千舟的裙摆上飞舞,司婉吟忍无可忍,拉了龙千舟胳膊肘一把,声色严厉道:“问点你脑子消化的动的事就行了,旁的事你别多嘴。”

  龙千舟扁了扁嘴,哦了一声。

  元浅月轻叹了一声,略带愁色地说道:“我觉得她好像有点可怜。”

  玉临渊抬起长睫,鸦羽般漆黑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幽深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元浅月的脸,问道:“师傅可怜她吗?”

  如果可怜她——那能不能先可怜我?

  元浅月神色缓和下来,温柔地说道:“我想,没人会希望别人可怜自己吧?”

  是的,没人会希望自己陷入让人感到可怜的地步。

  但如果是你的话,师傅,我祈求你的垂怜。

  玉临渊不着痕迹地往她身边靠了点,极其轻微地偏了自己的前进步伐,落下的一步只是分寸距离,却好像能离这股青竹雪松香更近了些。

  只是靠近这么微乎其微的距离,却能让她感到莫大的幸福。

  前面高大的城墙愈十丈,青灰色的条石坚不可摧,城楼上巨大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落鳞城。

  这一路走过来,来往的人分外稀少,几乎没见两个。元浅月走在最前方,刚靠近城门,那站在城门口的几个穿着华贵的人顷刻间眼前一亮,飞奔似的蹿了出来。

  一行人情不自禁顿住脚步,这朝她们急匆匆过来的毫无意外都是普通人,四个打扮极为庄重的人走到元浅月面前,几乎是咕咚一声跪下来,激动得像是劫后余生:“敢问几位可是九岭的仙师?”

  元浅月略带诧异地看着他们,微蹙了眉头,说道:“你们是?”

  她记得她们还没到那神兽帝江出没的地方,丢失财物珠宝的是落鳞城过了后更靠西一带的边城,紧挨桃源洲。

  这四个人为首的一个是个少年郎,从衣着打扮就看得出身份显赫矜贵,他脸色潮红,几乎语无伦次地说道:“是这样的,我是这城中的云露楼的少主钱誉白,我们看到天上有九岭的飞魇马车经过,猜测几位仙师是要来这城里,所以特意前来迎接。”

  樊意远在后面悄悄地凑过来,说了一句:“云露楼是整个珠光洲最大的歌舞之地,据说里面豢养的舞姬个个都是倾城绝色,容貌至美,一舞动天下,千金难得一见,在灵界三十六洲都非常有名。”

  看样子樊意远出发前了解过不少这边的风土人情。

  说完他又立刻站远了,拿捏住了自己临时备忘录的姿态。

  云露楼的歌舞兴许是名扬天下,但元浅月根本不会欣赏这些,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抿了抿唇,说道:“我们不是来看歌舞的。”

  这个钱誉白被元浅月一拒,吓得当场腿一软,差点跪下,要不是背后一个仆从扶住了他,只怕真的会跌跪在地。

  他身子晃了晃,接着旁边仆从的手,这才勉强站稳,挤出个笑脸,说道:“是这样的,今天是落鳞城的祭典,云露楼今日所有的舞姬都会上台起舞,今夜有彻夜的烟花,能不能请仙师们赏个脸,去云露楼看看?”

  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好像元浅月不答应,他就要哭出声来了。

  樊意远又飘了过来,尽职尽责地提醒道:“落鳞城的祭典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节日,代表与天同庆。”

  顿了顿,他又有些疑惑,没忍住补充了一句:“但是弟子记得好像祭典不是今天。”

  那钱誉白就差没跪下来给元浅月磕头了,他脸色煞白,摇摇欲坠,脸上硬挤出来一个笑:“是改到了今天。”

  都到这份上了,谁都能看出来这个钱誉白有问题。如此热情地邀请几个从九岭来的仙师去云露楼做客,难道没她们几个,这云露楼的歌舞还能缺人看?

  元浅月蹙着眉,问道:“你这样苦口婆心得让我们进城去云露楼,图什么?”

  这几个人显然是凡人,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或者魔障。如果近期遇到过魔族,也很容易侵染上魔气,但这几个凡人身上干干净净,显然没有沾染过任何魔族气息。

  钱誉白几乎是含着泪,哀求一般地说道:“您去了就知道了。”

  身后龙千舟凑近司婉吟,极小声地朝司婉吟说了一句:“看来有诈。”

  司婉吟忍住了抽搐的眼角,以同样轻微的气声说道:“就你有脑子?”

  玉临渊想起那个瓷白的面具,朝元浅月说道:“师傅,咱们要去么?”

  钱誉白眼巴巴地看着元浅月,模样像是溺水的人掐着最后一根稻草,绝望地紧攥着不肯放。

  元浅月实在是拒绝不了这钱誉白苦苦哀求的眼神,如果她不去,显然这人没什么好下场。

  但是是谁,能在这落鳞城把声名显赫的云露楼钱誉白给吓唬成这样?

  仙门自持矜傲,怜悯凡人,不太可能仗势欺人。

  魔族?且不说谁能单挑过元浅月,敢在灵界出现还引元浅月过去的人,简直就是找死。

  元浅月略一思忖,点了点头,说道:“行,你引路吧。”

  这钱誉白如蒙大赦,好似要虚脱了一样,身子晃了晃,被后面的仆从扶住了。他表现得太过明显,大喘了几口气,这才软绵绵地拍了拍手。

  随着他的掌声,从城门后鱼贯而出一群仆从,拉着五架装饰极其华丽的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元浅月一行人面前。

  ——连她们来了个五个人都知道?

  元浅月皱着眉头看向这钱誉白,后者勉强有了些精气神,这才苦笑了一声,毕恭毕敬地说道:“仙师放心,我们云露楼绝对不会害仙师,我们只是受人所托,要请仙师去云露楼看场表演,真没有旁的心思。”

  能在剑尊面前起旁的心思,估计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事。

  元浅月朝身后几人点了点头,沉吟道:“不必那么兴师动众,我们就同坐一辆马车吧。”

  这每辆马车都是八匹骏马并行拖拽,马车内极为宽敞,再来十个人也坐得下。

  马车四角缀着金玉宫铃,里面装饰极其精美,软垫的面料极其柔软光泽,一看就是极佳的料子。

  几人接连上了马车,在落座后,马车随之前行。

  龙千舟找了个角落坐下,马车里其他人都在闭目养神,只有龙千舟坐不住,当即掀开帘子就往外面看。

  那钱誉白竟然没有骑马,而是跟在马车前头。

  看见龙千舟掀了帘子,他转过头来,刚刚紧张过度的脸上此刻还是有一丝苍白,讨好的说道:“几位仙师只需要稍等片刻,很快就到。”

  此时的落鳞城简直沸反盈天,道路两旁的酒肆旗帜迎风飘扬。珠宝点缀在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之上,来来往往数不尽的人,个个都穿得鲜艳,两边摊贩吆喝,商贾叫卖,城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真有祭典那味了。

  龙千舟好奇地往外头张望,自然而然地朝这钱誉白搭讪:“诶呀,你们落鳞城倒挺繁华,跟我们辽国皇都比起来也不赖。”

  她存了卖弄的心思,其实辽国皇宫没有他们落鳞城这么奢侈,珍珠宝石都可以嵌在墙上当装饰。

  珠光洲的皇宫一定全是用珍珠宝石建的。

  作为辽国皇族公主的龙千舟光是幻想了一下那明亮璀璨的皇宫,都要深深地羡慕了。

  龙千舟也是个分外雍容艳丽的金枝玉叶,有皇族天生的矜贵气质,此时探出头来,圆溜溜的鹿眼明亮澄澈,莫名灵动。钱誉白愣了一下,继而神经松懈了些,点点头,说道:“我也听说过——不过辽国皇宫肯定比我们落鳞城要好,我们这里其实贫乏的很。”

  龙千舟饶有兴趣地问道:“为什么?”

  钱誉白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因为珠光洲的土地贫瘠,许多五谷植蔬都适应不了这里的土地。这金银珠宝又不能吃又不能换,我们落鳞城只有歌舞和烟花,其他的东西,都得靠四处走动的商贾去其他洲购置。”

  龙千舟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继而同情地说道:“可惜了,这些珠宝竟然不能带出珠光洲,我还说买些首饰带回去呢。”

  钱誉白一看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矜贵少爷,此刻不知不觉就恢复了一副大方作派,见龙千舟面露愁色,当即露齿一笑,拍了拍胸脯,朝她宽慰说道:“那没关系的,你放心,云露楼有可以带走的首饰,全是其他洲购来的珠宝珍品,等下你们看完了歌舞,随便挑几件。我从私库里给你拿。”

  两人一副王八看绿豆,怎么看怎么顺眼的架势,还真三言两语就聊了起来。

  等到一路到了云露楼,龙千舟下了马车,还在同他闲聊:“我怎么能白收你东西呢?你放心,你开个价,我是辽国公主,我有钱。”

  钱誉白胸脯拍得蹦蹦响:“我怎么能收我朋友的钱?你放心,我好歹是云露楼少主,最不缺的就是钱!”

  司婉吟看了龙千舟一眼,龙千舟这才收起了继续跟新朋友攀比谁更有钱的话题,跟着元浅月她们站在了巨大的高门前,朝钱誉白问道:“这就是云露楼啊?”

  不愧是三十六洲声名远扬的歌舞楼,云露楼极其独立特行。

  门口两座石狮子整体用墨色玉石雕成,每一樽都有三丈高,像座山一样左右并列,雕刻得活灵活现,每一笔都极为细致,栩栩如生。

  元浅月到墨玉石狮跟前站定,她身形已经算高挑挺拔,仍然高不及石狮前爪。

  但凡心理素质差些,站在这下头犹如面对巨兽,连呼吸都要滞一滞。

  这里丝毫没有歌舞之地的轻浮,反而极其庄重肃穆。

  云露楼早就敞开了门扉,一副毕恭毕敬等候着的架势。进了大门,里面地域辽阔,一路走去,假山亭台,曲觞流水,高楼湖潭,花林鸟兽,应有尽有。

  一路上红墙绿瓦,丝竹之声,靡靡之音,连绵不绝。有他这少主引路,几人鱼贯而进,在一处湖边的高楼上,落定了位置。

  这座半月形的楼阁临水而建,半环绕着一处湖心露亭,一共三层,是云恩楼用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的地方,是整个云恩楼里最风雅的去处。

  一路走来,无数美貌少女俏生生地侍立两侧,同她们擦肩而过,竟然都没有看到有别的客人,好像整座云恩楼都刻意为她们腾空了。

  几个人在空旷的邻水阁楼上坐下来,靠着栏杆,可以清晰地望见下头那处湖心露亭。

  钱誉白作为少主,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了为她们介绍的职责,十分自豪地说道:“这就是我们云露楼名动灵界的镜湖。”

  远处碧湖波光粼粼,亭台上微风轻拂,湖边柳树枝丫轻垂落水面,尽数倒影在水中,远处灵鹤起舞,锦鲤成群,映着天光水色,美不胜收。

  龙千舟似乎看得呆了,司婉吟和樊意远似乎也在这高台美景下有所触动,久久沉默不语。

  但元浅月这种不解风雅之士,纯粹是牛嚼牡丹,连凝霜莲开都只是略微出神,这种美景她看归看,却心中毫无波动。

  不过玉临渊或许很喜欢这种美景。

  元浅月转过脸去,果不其然,玉临渊怔怔地望着这片镜湖出神,虽然脸上没什么神情,但看得出来,这美景显然让她心气平和了许多。

  ——在飞魇马车上,遇到那个戴着瓷白面具的女子后,玉临渊的心神就处于一种极其不稳定的状态。

  虽然她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但元浅月感觉得出来。

  玉临渊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时刻警惕着,等着目标出现,弦满而发,以宁为玉碎的决绝姿态射向那可能会让她们两败俱伤的敌人。

  玉临渊正望着镜湖出神,手上忽然一热。她猝不及防,身体紧绷了一下,抬眼看去,元浅月的手覆盖住了她的手,握住后十分关心地轻声问道:“临渊,你在想什么?”

  她神色温柔地抬眼看着玉临渊,两人对坐于亭台间,在天光水色面前如此静谧而美好。

  玉临渊的眼神瞬间从天光水色面前挪开,落在元浅月的握住她的手上,想也不想便反握住她的手,垂下眼眸,柔声说道:“没想什么。”

  元浅月知道她必然不会跟自己说真话。

  玉临渊的手冷得像冰。

  以前玉临渊刚上山的时候,她的体温就要比常人凉一些。如今更是冰冷异常,肌肤上泛着冷白莹润的光泽,犹如白玉石雕成,除了指尖微微泛红,几乎没有任何暖色。

  元浅月又伸了一只手,两只手握住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捂住,说道:“你手好凉。”

  玉临渊眉眼微垂,长睫微微颤抖,像是无法承受风暴的蝴蝶,下一秒就要被颤抖着被拉扯撕碎。

  一无所有的虔诚信徒承受了神明垂怜后,如此欣喜若狂,却又唯恐在神明面前失态,失去这难得的垂爱。

  她苦苦隐忍,不敢看着元浅月,只能低着头,任由战栗在心中泛开。

  要是时间能停留在此刻——

  元浅月两只手都搁在桌几上,温热的体温透过交迭的双手传递,连玉临渊的肌肤上也侵染上微微暖意。

  等替她捂暖这只手,元浅月顺理成章地柔声问道:“另一只手呢?”

  玉临渊垂在腿边的左手动了一动,她下意识的一抬,却猛然想起来,那手腕上紧缠着月白色的鲛人纱。

  即便是被黑色衣裳的束袖紧紧地捆遮,但是如果元浅月细看,一定会看到这抹鲛人纱下掩藏溢出的氤氲仙气。

  憎恶犹如山崩海啸呼啸而来,将她席卷其中,将她的痴心妄想尽数粉碎。

  有一瞬间,她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连一块圣人骨都无法驯服的自己。

  憎恶如此弱小卑渺的自己,要连伸出手去响应元浅月的垂怜,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苦苦煎熬,苦苦挣扎,明明心里渴望的发疯,却不得不在她对自己伸出手的时候遮掩退缩。

  她心里的那根弦已经快要崩断了,在亲眼看到过那瓷白面具挑衅的姿态后,她已经快要压不住心头近乎将她撕裂的贪婪。

  她好想,好想挖出那瓷白面具后面觊觎着师傅的眼睛,用手感受着血肉的温度,将它捏爆,碾碎,践踏成泥。

  只有她才可以用这样虔诚又渴望的眼神看着她的神明。

  玉临渊哑着嗓子,极为隐忍地偏了偏头,似乎忍耐下去某些念头真的要竭尽全力:“不用了,师傅。”

  元浅月不疑有它,想要收回手,玉临渊刚刚还在她手里的手轻轻地一扣,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师傅,多握一会儿吧。”

  也许从这只手感受的热量,可以传递到早已冻僵又炽如岩浆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