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丁四前脚刚走,后脚书社的伙计便将制好的请柬送来给谈锦过目。

  那伙计从包裹中掏出包得齐齐整整的请柬,“谈少爷,您看看,这外边包得是描金的万年红,瞧着便气派得很。”

  谈锦接过翻开,见到内页洁白宣纸上排列整齐的小字,是笔画平直的正楷,一笔一画皆有筋骨,可见书写之人的用心。指尖抚过墨痕,“这字写得极好。”瞧着还有些眼熟,总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可分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青年的字。

  “这字——”伙计的表情有些古怪,“这字正是您的夫郎写的。”他还以为谈锦不知道,贴心地将实情道出后还不忘夸道:“我们老板最初还担心齐夫郎写不好,结果齐夫郎当场写了一行字,老板见了直夸有大家风范,绞尽脑汁要从他那求一副墨宝。”

  “怎么说?”谈锦将请柬合上,唇角已经翘起来了,饶有趣味地望着那书社伙计。

  “我们书社门上挂着的那块匾额前些日子裂开了,老板一直琢磨着要换一副,但城中那些书生的字他都不满意,本打算去请定陶城的周先生来写一副。没想到齐夫郎写得竟比周先生还要好,老板立马瞧上了,求着齐夫郎重写匾额。”

  书社伙计也不见外,谈锦一问便跟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后来齐夫郎被缠得烦了,便随手写了四个字。不过虽是随手,却也叫我们老板爱不释手。”

  那书店老板为人最是难缠,谈锦几乎能想象到他缠着青年写匾额,青年微微皱着眉,有些为难却又不好拒绝的模样,心下觉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付了尾款打发书社伙计离开后,将请柬一份份翻开。

  谈锦不是内行人,看不出门道来,只觉得写得好,画得也好,二十四份,没有一份是不用心的。书社老板求来做匾额的字,却被写在这一张张小小的请柬上,实在是大材小用。

  他将请柬放进抽屉中,忽然瞧见放在角落里的香囊。说是瞧见也不贴切,实则是闻见。大约是黄大夫嫌弃樟脑味难闻,便在抽屉里放了桂花香囊,一拉开抽屉,那股馨香便冒出来了。

  谈锦闻着这香气忽然想起青年那时伏在他身上自上到下闻了个遍,是因为他身上沾上了什么气味吗?他抬起袖口闻了闻,只能闻见药油的气味,那是为青年按|摩时沾上的。

  想起那时的场景,谈锦便觉得有些血气翻涌,他闭了闭眼,将脑中杂七杂八的念头赶出去,从脏衣篓中将先前脱下的外衫取了出来。他记起青年那时是闻了袖口后才非要他脱了外衫的,便抬起袖口在鼻尖处嗅了嗅。

  很淡的气味,带着点甜气,是寻常女子或是哥儿喜好的熏香味,却不属于谈锦或是青年,是旁人的味道。是在哪沾上的气味呢?谈锦仔细想了想,恐怕是教授那些哥儿们练习长嘴壶茶艺时沾上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时青年倚在他怀中直白吐露的控诉似乎又在他耳边浮现。

  谈锦的心跳得更快了些,青年想知道的或许也包括这衣料上香气的来源吗?可他为何想知道,难道是吃醋?这个猜想一出现便被谈锦压了下去。他觉得自己恐怕是疯了,只因为自己对齐元清有了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便要误会他对自己抱有同样的想法。

  青年虽然平时表现得随遇而安,但谈锦知道他性子刚直,此前在原主这受了折辱,恐怕恨极了。即便这些日子两人关系有所缓和,但定然还没有到也喜欢上他的程度。

  男人垂着头,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衣物。如今不喜欢,以后呢……

  谈锦这厢心思百转千回,那厢齐元清躺在床上闭着眼,心中也在乱糟糟地想着他与谈锦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他竟一点印象也没有。若是按谈锦所说,只是自己忽然晕倒,他进来把自己抱到床上,那两人又怎会衣衫不整呢?可若谈锦没说实话……他翻了个身,耳朵压在枕面上也能听见隆隆的心跳声。又想起谈锦身上沾的脂粉气,心跳便缓了下来。

  想得正出神,忽然又听见床边上的小窗被敲了敲。他还未起身,便听见窗外那人小声开口道:“元清,是我,谈锦。”

  他点了点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又嗯了一声,刚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又听见对方道:“你别下床。”谈锦看了眼边上紧闭着的门,“你现在方便吗?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进来吧。”齐元清撑着床坐起身,手忙脚乱地理顺方才滚乱的长发。

  谈锦推门而入,瞧见青年只穿了件单衣坐在床上,长发在身后松松挽起,“不冷吗?”他将手中的汤婆子递到青年手中,不免有些脸热,“按|摩时觉得你手凉冰冰的,你抱着捂捂吧。”

  温暖熨帖的温度顺着指尖直达心底,齐元清心中有些雀跃,又问,“不是说要去找黄大夫讨教按|摩技法吗?”

  谈锦愣愣点头,屋里烘了炭,他本就觉得有些燥热,再对上对方含笑的眼,大脑都空白了,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而后又不想骗他,便实话实说道:“还没来得及找他讨教。”

  他顿了顿,“方才书社伙计将你写的请柬送来了,写得很好。”很好这两字有些干巴巴的,谈锦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夸夸,奈何他在书法上毫无造诣,只能小声说了一句,“元清真厉害,连书社老板都求着你写匾额。”

  “你……”齐元清被他夸得有些脸热,他从记事起便没被人这样直白地夸过了,像哄小孩似的。想起那时谈锦和书社老板还价的事,又道:“我应该让书社老板付钱的。”青年表情十分严肃,“现在去要应该也不迟,你觉得要多少合适?”

  从前青年这样板着脸都是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如今却不是,他这副惦记着钱的模样叫谈锦瞧了只觉得可爱,“没想到你也爱财。”

  又联想到青年之前让镖师退钱的事,他便将丁四送来的钱庄凭证掏出来,递给青年,“给你。本来——”他想说本来丈夫的钱就要交给妻子保管,但又想到两人间不算名正言顺的关系,便改口道:“我愿意让你拿着。”

  “……”齐元清看着递到眼前的铜牌,愣了一瞬,拒绝的话转到嘴边又被他咽下了,却也没接,“酒楼如今能赚很多钱吗?”

  “除去成本,每日大约也就赚个两百两。”男人的口吻好似尤不知足似的。对比谈锦在现世的日收入,这钱确实是少得很。但若是放在这个朝代,酒楼一日的收入便超过大多数人一个月的收入了。“这一千两,我只需五日便能赚回来了,你就收着吧。”

  不知是不是齐元清的错觉,他似乎从男人的话里听出了点自豪的意思。顶着对方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收下了铜牌,压在枕下,“我替你收着,什么时候需要再来找我要。”

  “只会往你这越存越多的。”两人间的气氛太好,谈锦一时有些得意忘形,“等你的烧退了,我也不装病了,你要不要来酒楼里管账?”他说完这话,唯恐青年想起从前在酒楼弹琴揽客的事,便赶忙道:“管账的意思就是把钱都交给你,不需要你做什么。”

  “当真?”齐元清怎么记得从前相府的帐房先生都是很忙的,一天到晚抱着账本摆弄着算盘,但凡有一笔帐对不上便要从头查起,似乎不是像谈锦所说的什么都不用做。

  “自然是真的。”谈锦只是想和他多亲近亲近,可不想累着他。

  “明早我要出门一趟,你要同我一块去吗?”离开前谈锦问道。青年失去了病发时的记忆,他也已经换了衣服,若是刻意提起衣袖上沾的气息好像有些古怪,不如将人直接带去现场亲眼看看。

  齐元清点了点头,又问:“什么时辰?”

  “卯时出发。”青年犹在病中,谈锦有些担心,“会不会太早?”

  齐元清却误以为他还在揶揄自己今早睡迟的事,面上漫起热意,含羞带怒地睨了谈锦一眼,“我起得来。”

  “那就好。”男人喉结滚动,目光凝在青年面颊上,那儿泛起一片胭脂似的淡淡的酡红,像是雪地里开出的花,让人想捧进手心。

  齐元清垂着眼,终于还是问道:“安市说他进来时,我们衣衫不整。”他抬眼望着谈锦,对上男人黑沉沉的眼,有些不安地住了嘴,再去看时,却见对方眨了眨眼,目光仍就包容平和。

  “我没抱住你,不小心摔在地上。”青年坐在床上,仰头看着他,好像他说的每一句都愿意相信似的,谈锦忽然觉得渴,目光从对方清凌凌的眼移到水润润的唇,喉结滚动,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非比寻常的热度,“衣服脏了,我便脱了。”

  “什么也没发生。”他说,像是安抚,也似乎带了点遗憾。

  “原是如此。”齐元清垂下眼,和他猜想的答案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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