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斯桓上一次觉得人生无望,情绪崩溃,天地惨淡无颜色,是许云渺刚苏醒不久,被他吓得触发了生命监护仪的警报。

  再上一次,是他亲眼看见红色的许云渺被推进了手术室。

  今晚算是昨日重现了。

  许云渺还记得黎言卿,许云渺把他最爱的男朋友荀斯桓给忘了,却偏偏记得自己的“疑似出轨”对象,黎言卿。

  不仅记得,还能时隔多年,凭着对大学时代残破不全的记忆,一眼就认出了黎言卿,并亲切地叫他“阿黎”。

  荀斯桓当即脑中炸了一颗雷,震得脑仁嗡嗡响,待回过神,三人已经坐在了荀许二人秘密约会的私藏馄饨店里。

  许云渺对这位大学同学兼室友十分热情,少见地主动聊了一路,虽然记忆偶有错位疏漏,可黎言卿都接住了话头,像没察觉他失忆了一般。

  黎言卿当然是故意的。

  在酒店外碰面时,许云渺热情介绍说荀斯桓是同事,又介绍黎言卿是大学室友时,黎言卿就听出问题了——

  他们曾经是“H大三剑客”,是并肩战斗过的创业伙伴,合该彼此知根知底,又何需许云渺互相介绍?

  黎言卿早知道许云渺失去了一些记忆,但他不知道失去的是哪部分记忆,而他是否属于被忘记的那部分。

  车祸后一礼拜,黎言卿第N次往许云渺手机拨号,被荀斯桓忍无可忍接了,他才得知许云渺出了意外。

  许云渺昏迷期间,黎言卿因为工作原因长居海外,中途只来探望过一次,和荀斯桓是敌人见面分外眼红。

  待许云渺苏醒,黎言卿又来探望过,被荀斯桓拒之门外,借口是不能让刚醒来的人受刺激。

  后来,黎言卿从朱立业那里套问出了许云渺的失忆症状,却囿于工作和荀斯桓的阻碍,一直没能亲自得见。

  不过,有了酒店门口那段介绍,黎言卿已然有了猜测,他没被遗忘,但荀斯桓好像……

  荀斯桓见到黎言卿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和恐慌。

  黎言卿是他“圈套”中的意外,他怕黎言卿说漏嘴,尤其是他和许云渺的过往,那他今夜不仅喜迎情敌,可能还会再次痛失旧爱。

  可黎言卿有默契一般,对二人的过往只字未提,甚至毫无痕迹地配合了荀斯桓的谎言。

  荀斯桓不觉得感激,只更忧心忡忡,因为弄不清黎言卿陪自己一起演戏是出于什么目的。

  从多年前他和许云渺确认恋人关系开始,荀斯桓便难以自控地反感黎言卿。

  也许因为那时的许云渺总是云淡风轻的,对谁都保持礼貌疏离,唯独对黎言卿十分亲近。

  他无法接受,许云渺在喜欢他的同时,还分出一部分关切和包容给黎言卿,哪怕他知道那只是出于友善和同理心。

  在许云渺的问题上,他承认自己无比自私,如果可以,他希望许云渺的所有情绪、时间和精力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后来的一切都已证明了,过度的控制欲是破坏感情的利刃,可待他明白,为时已晚。

  重来一次,荀斯桓希望自己可以做得更好,可黎言卿一出现,他压抑许久的近乎偏执的控制欲,死灰复燃。

  “荀斯桓?点单了。”许云渺早发现他心不在焉,“你要是忙,可以先回去,我会替你招待好小黎总的。”

  “不忙。”荀斯桓斩钉截铁回答,说完才发觉自己语气不对,后悔地陷入沉默。

  许云渺早发现他不对劲,但不方便此刻就细问,一面兼顾和黎言卿聊天,一面在桌子下悄悄捏住了荀斯桓的手。

  荀斯桓一愣,赶紧回握那只送来安慰的温柔的手,不断捏着许云渺的手指,不敢松开。

  许云渺边安慰男友边寒暄:“贺飞老跟我提‘小李总’,我还在想是谁呢,结果是小黎总,你怎么知道我在云寰的?”

  “老朱说的。”黎言卿笑意盈盈看着许云渺,从刚才开始,他已经上上下下把许云渺看了好几圈了。

  许云渺应该恢复得很好,甚至和他们在申城最后一次见面时比,更有活力,心情也更开朗。

  “老朱也不早告诉我。”许云渺替三人点了单,“不过真没想到你会在益源,而且是大中华区合规总监,厉害呀,阿黎!”

  黎言卿打趣道:“怎么了,大学神不服气了?”

  “怎么会,我们读书时,我就一直觉得阿黎你是珍珠埋在了沙子里,发光只是时间和机会的问题。”

  听到“读书时”,黎言卿眼色一沉,一些轻快的色彩斑斓的回忆翻涌上心头,虽然夹着遗憾。

  离开申城后,黎言卿在异国他乡的生活不全是光鲜的,寂寞无依时,他是依赖着那时的记忆撑过去的。

  他以为许云渺失忆对他或许是机会,可不想,命运弄人,兜兜转转,许云渺还是回到了荀斯桓身边。

  黎言卿苦涩笑笑,感慨道:“云渺,你好像都没怎么变……今晚这样一起吃夜宵,让我想起我俩在辩论队的日子了。”

  此言一出,许云渺和荀斯桓都是一惊。

  许云渺是因为不记得“辩论队的日子”了,又怕失忆的事露馅,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后悔不该总提大学往事。

  荀斯桓是因为黎言卿这一句是明晃晃的“诈和”——黎言卿从不曾和许云渺一起在大学时加入过什么辩论队。

  “还真是……不过,刚过三十就怀念青春,显得好老气啊~”许云渺用一句玩笑搪塞了,“还是聊聊现在吧?新港城的生活你还适应吗?”

  黎言卿听罢,心中了然,他的猜测是对的,许云渺忘记了他们三人在大学时的事情,也就是说……

  或许,上天也并没有堵死他的每一条路,也许,许云渺忘记了和荀斯桓的过往就是那一扇上帝留给他的窗。

  话题弯弯绕绕,最后回归到了黎言卿此行的目的。

  黎言卿预计调查阻碍很大,项目公司会阻挠,调查又不能伤了业务的筋骨,还要兼顾总部高层间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

  若非这次调查以申城为大本营,若上面没有同意他选云寰做法律顾问的要求,黎言卿断然不会接下这烫手山芋。

  黎言卿承认,他就是太想念许云渺了,哪怕只是回国短暂相处月余,他也受不了这样的诱惑。

  “虽然困难,不过,这次调查有荀par和云渺在,我觉得再大的困难都不是事儿。”

  黎言卿这话不是恭维,是试探也是施压,绿阳项目上荀斯桓极力避免二人碰面,这次恐怕也一样,可他不想白来一趟。

  荀斯桓对黎言卿的意图心知肚明,没马上接腔,虽然黎言卿是客户,可项目组的人员组成还轮不到外人置喙。

  许云渺当然不知道这是荀斯桓和黎言卿之间的暗中较量,想到今天在泳池里没完成的事,打算借一借黎言卿的东风。

  “小黎总放心,我们荀par在项目上安排的都是云寰最厉害的律师。”他刻意没提自己不在项目组的事实。

  黎言卿不傻,默契接过了话头:“怎么,荀par没安排云渺参加调查项目吗?”

  问题直冲荀斯桓,荀斯桓避无可避,只能坦诚:“云渺有别的工作安排,和项目冲突了。”

  黎言卿继续施压:“怪不得大家说,别的律所被客户挑,云寰挑客户,看来益源的项目也请不动我们云渺大学神。”

  许云渺听出了荀斯桓的执拗,不想让荀斯桓下不来台,赶紧圆场:“真是冲突了,但老同学有什么要求,随时找我。”

  黎言卿深知不能冒进,毕竟,在和许云渺相关的事情上,荀斯桓这人轴起来,什么都敢干,绝不会忌惮和他翻脸。

  荀斯桓也不想翻脸,毕竟黎言卿也拿着筹码,随时可以戳穿荀斯桓在许云渺身边布下的弥天大谎。

  夜宵最后,三人各自陷入心事,潦草告别。

  待送黎言卿回了W酒店,荀斯桓和许云渺一起走路回竹杨苑,明明有很多话要说,但谁都没先开口。

  一如既往,先忍不住的还是许云渺。

  “今天怎么心事重重的?从接下了益源的调查项目开始,你就不太对劲。”

  荀斯桓编不出好借口,缓兵之计般说:“你也听黎言卿说了,这项目不简单,云寰夹在中间,需要谨慎。”

  许云渺顺着说:“所以才更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把握全局,时刻平衡各方利益,这个人最好还能和黎言卿沟通顺畅,互通有无,不是吗?”

  荀斯桓没答,许云渺是对的,没人比许云渺更合适负责这次的调查项目。

  没等到答复,许云渺终于忍不住拽着荀斯桓停了下来,站到荀斯桓眼前,捧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睛。

  “荀斯桓,到底怎么回事?我现在是用男朋友的身份问你。”

  荀斯桓不敢去看那双眼睛,哪怕他知道那双眼睛里不会有丝毫责怪,只会有发自内心的担忧和真诚的包容。

  沉默良久,许云渺从这回避里读出了深意,又问:“你是不是在吃阿黎的醋?因为我们是大学同学?”

  荀斯桓犹豫了一下,无声点了点头。

  许云渺放心了,半嘲笑着说:“我们荀律师占有欲这么强?我俩只是室友,阿黎那个时候比较内向,学校里就我一个朋友。”

  许云渺见荀斯桓仍是那副皱眉的样子,眉宇间甚至有几分委屈,笑得更开心了。

  “我保证,我和他朝夕相处了四年,我都没动心。现在有你这么大个儿塞在我心里,装不下别人了,嗯?”

  荀斯桓没有办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过去,他们是经年的感情,尚且经不住黎言卿介入的考验,让他嫉妒得彻夜难眠,甚至猜忌到情绪失控。

  何况,他和现在的许云渺才只在一起几个月,他怎么可能说服自己?

  申城的三伏天,入夜了还是暑热难耐,许云渺早就汗流浃背,却毫无怨言地陪荀斯桓在热浪中站着,安静等待答案。

  他懂得荀斯桓对他有多在乎,他理解这在乎让荀斯桓不舍得放手,可是,爱从来不该是禁锢与占有。

  黎言卿只是他们现在需要共同面对的小小考验,他想和荀斯桓长久走下去,未来便会有更多这样的时刻。

  难捱的等待。

  荀斯桓无法说服心中恐慌,终于小心翼翼问:“云渺,我也是用男朋友的身份问你,不,是求你,能不能为了我,放弃益源的项目?”

  许云渺怔住了。

  他一直觉得荀斯桓是理智的、成熟的、懂得分析利弊,可提出这样请求的荀斯桓,让他觉得难以置信,甚至……有些失望。

  益源项目只是一个缩影,可一件件小事上展现的控制欲,让许云渺担忧——没有信任,彼此束缚,甚至把感情带入工作,这样的感情能长久吗?

  捧着荀斯桓脸的手松开了,许云渺眼神一暗,平静说:“不能。荀斯桓,我们不该这样,你要学会信任我。”

  说完这句,许云渺留下立在原地的荀斯桓,径自离去。

  荀斯桓目送那背影,忽然没有了追上去的勇气,垂在身侧的手从刚才就紧紧握拳,此刻松开了,指尖止不住颤抖。

  他好像还是学不会放手。

  不是不信任许云渺,是不相信他自己,不相信自己是完美唯一的人选,以致于能够战胜许云渺现在和未来人生里的一切其他选项。

  他只是担不起可能失去许云渺的任何风险,过去是,现在也一样。

  黎言卿收拾罢行李正准备洗澡,门外有人按铃,猫眼里看出去,居然是荀斯桓。

  门开了,荀斯桓冷着脸一言不发走进了房间,待门一关,不待黎言卿说话,他已经卡着脖子把黎言卿按在了走廊墙上。

  “黎言清,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荀斯桓劈头就问,眼睛里几乎散着杀气。

  “云渺把你忘了,是不是?”黎言卿虽姿势狼狈,可气势丝毫不输,甚至冷静得可怕,“你猜猜,他为什么会忘?”

  荀斯桓不屑于回答,心却是慌乱的。

  黎言卿幽幽道:“人的大脑有自我保护机制,那些让他痛苦的人,让他难过的往事,都会被屏蔽,你懂吗?”

  荀斯桓难以回答,他当然也考虑过这原因,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黎言清轻笑着继续说:“既然云渺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我们两个可以公平竞争了,不是吗?”

  “公平?”荀斯桓红着眼冷笑两声,自己也觉得这样只是虚张声势。

  “我们之间不可能公平,云渺当年选择了我,现在也一样只会选择我,你在他心里从来就不是一个选项。”

  黎言卿也哂笑,眼中是一样的锋锐,他冷冷讽刺:“你不用这样自我安慰。”

  荀斯桓挣扎:“我相信云渺,过去和现在都是。”

  黎言卿不留情地戳穿他的心虚:“我也相信云渺,但搞砸一切的一直是你,是你的自私,过去和现在,都一样。”

  黎言卿嗤笑出声,笑得如同掌握了必胜的秘密武器。

  荀斯桓的愤怒之火快要燃烧尽一切理智,恨不得直接一拳凿在黎言卿脸上,他咬着牙警告:“不要用渺渺挑战我的底线。”

  黎言卿不为所动,明白今夜的这场对话里,他已经让荀斯桓一败涂地,方寸大乱。

  而后,他又幽幽问出了一个注定会让荀斯桓彻夜难眠的问题——

  “你就不想知道云渺出事那天,那么着急地在雨天开车赶路,是为了赶着去见谁吗?”

  老规矩,周一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