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增的那几条律例早已昭告天下,在当时也的确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但稀奇的是,真正听进心里去了的竟几乎都是男人。

  对于绝大多数女人来说却不过是听过议论过两句便抛开了,鲜少有人会真正往心里去。

  盖因“和离”这个词几乎就不存在于她们的脑海当中,自觉反正是一辈子也用不上的东西,又何须过于在意呢?

  不过是赶时髦议论过那么一嘴罢了,没两天就会有出自自己身边更新鲜有趣的人和事引走她们的注意力,又或是被辛苦忙碌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根本没有太多的心力去关注那些看起来就很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会儿猛然一听林黛玉这话,在场所有人还都愣了一瞬,不少人的眼里甚至浮现出一抹茫然之色。

  一见这情形林黛玉哪里还有不知晓的,当时就有些气恼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更生气的还在后头呢。

  反应过来之后,一群女人当即就炸开了锅。

  “向来都只有劝和不劝离,你这小姑娘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姑娘要积德啊。”

  “和离两个字你说得倒是轻巧,怎么不想想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该怎么活呢?就算是分到了一半家当也没什么用啊,家里到底还是要有个男人才能顶门立户。”

  末了还不忘摇摇头感慨一句,“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娇小姐,天真的哟。”

  “可不是说吗?小姑娘一看就知道被家里娇宠得很,不然也不能说出这么招笑的话来。”

  “这世上哪有男人不打媳妇的啊?再正常不过了,哪能为这点事儿就撺掇着人和离呢?这不是笑话吗?”

  “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哪里就犯得着要闹到那个地步了?”

  说完还不忘拉着那个瘦小的女人劝道:“你可不能听小姑娘瞎说,就算离了这个,下一个也指定还是这样的,条件还得比这个差得多,保不齐要进门当后娘呢。”

  “到时候你自个儿吃苦受累,孩子也跟着你遭罪啊。听大娘一句劝,为了孩子忍忍也就过去了,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

  “大娘此言差矣。”

  冷不丁一道温润的男声从旁边传过来,叫众人皆愣了愣神。

  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不急不缓走了过来。

  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袭淡蓝色棉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磨损痕迹很是明显,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了,显然大抵出身贫寒。

  却胜在浑身收拾得干净整洁,通身的书生气更衬得他整个人十分温和端方,是个轻易便能叫人生出好感的模样。

  许是突然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不大习惯,少年的脸不由微微泛起了丝丝红晕,但言行举止却并未受影响而变得窘迫局促,仍旧大大方方毫不闪躲。

  上前几步来到人群外围,与一众姑娘妇人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便停下脚步,对着方才那位大娘说道:“小生以为大娘方才所言过于片面了些,这世上并非所有男人都会对着女子挥舞拳头,如此下定论未免过于草率了些。”

  目光落在那瘦小女人惨不忍睹的脸上,少年不禁皱了皱眉,“能对着自己的媳妇下这般狠手的男人已属当世极品,但凡眼睛稍稍擦亮些也总不至于再碰着个这样的稀罕物,纵是当真要做后娘,生活未必就不如眼下,至少可保性命无忧。”

  一句“当世极品”一句“稀罕物”隐晦地将那男人给损了个彻底,叫人忍俊不禁。

  “再者说,若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便是自个儿带着孩子又有什么不好呢?按照当今圣上所颁布的律法,从他那几亩良田当中分出一半握在自个儿手里,填饱母子两个的肚皮总不是什么问题,甚至或许还能叫他每月支付部分孩子的抚养费用。”

  “若勤快些再找份活计挣些碎银,那日子便更有盼头了,怎么也不至于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地步。”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至于说什么家里有个男人才能顶门立户……”

  “恕小生直言,若摊上这样一个非但没有丝毫责任担当、反倒自私自利只想着自个儿逍遥快活还不算,甚至上蹿下跳非得跟着女人后面扯后腿的男人,这又是顶的什么门立的什么户?当真不如没有。”

  “朝廷向来是允许女户一说的,根本不存在什么男人才能顶门立户的说法。”

  听罢这样一番话,林黛玉的眼睛当即就亮了亮,隐晦地将其上下打量过一遍,心里隐隐有了些想法。

  却在这时,五大三粗的那个男人恼了。

  人被侍卫钳在手里挣脱不开,却也不耽误他耍横。

  “小王八羔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就你这小身板儿,老子一拳打死几个!你给老子等着,看老子不将你打得哭爹喊娘屎尿横飞!”

  少年一脸嫌恶地皱了皱眉,“无知莽汉,有辱斯文。”

  “少他娘……”

  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侍卫给了一拳。

  “再敢满口污言秽语就打烂你的嘴。”

  正叫嚣的男人瞬间就怂了,莫说什么敢怒不敢言,甚至连怒都不敢怒,愣是挤出一脸讨好的笑来,就差没摇尾乞怜了。

  竟是将“欺软怕硬”发挥到了极致。

  看着眼前这一幕,几个小姑娘的眼神愈发鄙夷起来。

  暗道以后绝不能嫁给对外唯唯诺诺的男人,越是这样的人才越会窝里横呢。

  方才被反驳的那位大娘显然对少年的话很是不以为然,一脸“我是过来人我比你懂”的表情,连连摇头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太天真了,生活哪里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容易啊。”

  “夫妻总是原配的好,半路夫妻那矛盾可不是你们能够想象的。要是再不找男人那就更难过了,女人家再怎么能干也还是得找个男人依靠才行,不然那心里得多苦啊?再说了,家里家外那重活儿谁来干?旁人欺负上门又该怎么办?”

  这话立时就引得一片赞同声。

  又有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妇人说道:“好好的日子不过闹什么和离呢?下堂妇多丢人啊?自个儿叫人看不起也就算了,连带着自个儿的孩子和娘家都得遭人闲话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话王熙凤可就不乐意了。

  当即柳眉倒竖,冷笑道:“可不巧,姑奶奶我才刚和离没多少功夫呢,我竟不知丢了谁的人了?来来来,你倒是来戳戳姑奶奶的脊梁骨呢?”众人一阵愕然,刚有人想张嘴要说点什么,突然想起来自个儿还正要求着人家做工呢,顿时那嘴巴都闭死了不敢吭声了。

  虽说神情还是满满的不赞同,甚至不少人妇人的眼睛里都染上了浓浓的鄙夷之色。

  而那个一直闷不吭声的瘦小女人却是忽的眼睛亮了亮,看着王熙凤骄傲恣意的模样不禁陷入了沉思。

  早已忍无可忍的林黛玉扫了眼面前的那群妇人,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皇上身为女人最是理解女人的苦楚,故而才一上位就铆足了劲儿为女人打算,结果可好,武器都塞进你们手里了你们偏还不知道用。”

  “自个儿不知道用也就罢了,还死活拦着不肯叫别人用……若知晓你们的做派,皇上保不准儿都要后悔了!愣是顶着大臣们的压力给你们送武器保护自个儿保护孩子,谁曾想你们竟是烂泥扶不上墙!”

  薛宝钗也很是不解,“方才提起新增的律例时大伙儿不是都还挺乐呵挺振奋的?怎的事到临头却抛开不肯用了?”

  妇人们面面相觑,一阵嗫嚅。

  知晓有这么个对自己好的律法自是高兴的,可也仅限于高兴罢了。

  没有人能解释出个所以然来,但已然看出症结所在的林黛玉却不免感到一阵无力,脸色变了又变,几次都险些忍不住要当场发作了,愈发坚定了自己方才冒出来的念头。

  暂且抛开这个令人暴躁而又无力的问题不提,林黛玉的目光落在了当事人的身上,“解决的法子我已经告诉你了,方才那位公子说的话你也听见了,眼下只看你自个儿如何选择。”

  “你若不愿便罢,只做好带着孩子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的准备就是。你若愿意和离,我立即便派人送你前往顺天府。”

  王熙凤也忍不住劝道:“你也别听那些个自以为很懂其实屁事儿不懂的婆子胡说八道,只问问自个儿,如今的日子你过得高兴不高兴,这个男人你满意不满意。”

  “若是不高兴不满意,那就果断些一脚将他踢开了事,没有男人的日子也不像她们说的那么可怕。相反,离了个好事儿没有专门给找麻烦甚至带来痛苦的男人,小日子过得可别提多快活了。”

  “我才带着我家闺女单独出来过就已经后悔了,后悔没早些将那狗男人蹬了,如今真真是处处顺心天天乐乐呵呵的,今儿一早照照镜子我都还觉着自个儿变年轻了呢。”

  听见这话,探春煞有其事地瞅了瞅她的脸,笑道:“凤姐姐也不过才二十多岁,本就年轻着呢,不过看起来整个人精神气儿都不同了倒是真的。”

  “瞧着比过去更柔和了些,愈发像个小姑娘了。”惜春一脸认真地说道。

  迎春站在姐妹中间没吭声,不过那神色显然也是极其赞同的。

  本有些气不顺的王熙凤立时就被小姑娘们的话给逗乐了,爽朗的笑声中透露出来的开怀松快是如此显而易见。

  可见,她方才的话是半点儿不曾糊弄人。

  几人如此明晃晃地劝离实在叫人心生恼恨,就见那个男人鼻子都给气歪了,眼神甚是凶恶。

  倘若不是被侍卫们死死钳着,倘若不是看出来她们几个出身富贵不好招惹,他怕是早就要破口大骂甚至以暴治人了。

  “我要和离!”正气得咬牙切齿的男人突然愣住了,转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满脸伤痕的女人,“你说什么?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我说,我要和离!再说一百遍也还是这句话,我要跟你和离!”

  女人瘦小的身躯蓦地爆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尚且还能睁开的那只眼睛里满是坚定决绝的光芒,“那小哥说的没错,总之再怎么着日子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我有手有脚人勤快能吃苦,小宝也听话懂事会帮忙干活儿,没有你这个烂货拖累,咱们娘儿俩的日子指定能过得红红火火,那我还死扒着你图什么?图你会打人?图你爱吃酒?还是图你会扯后腿祸祸家底儿?”

  “我真是吃饱了撑的非得给自个儿找罪受!和离!现在就去和离!”

  几个小姑娘顿时就流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可还不待高兴呢,就看见那男人似是疯了般发起狂来。

  “好你个贱货!老子就知道你生出外心了,这不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是不是他?”竟是看向了边上的那位书生。

  蓝衣书生一脸懵逼,“我并非京城人士,才刚来不两日的功夫罢了,与这位大姐素不相识……”

  可那男人却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咬牙切齿道:“合着是在这儿等着老子呢?老子今儿非得打死你们这对奸夫□□不可!”

  一时疏忽之下,侍卫们还真被他突然之间的暴起给挣脱开了。

  竟是率先就直奔他媳妇而去,人还没到跟前呢,那沙包大的铁拳就已经挥舞了起来。

  “快拦住他!”林黛玉惊慌大喝。

  反应最快的一个侍卫上前就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直接将人踹飞出去三丈远。

  只听“嗷”的一声惨叫,男人脸着地摔了个狗吃屎。

  侍卫们怕他再凶性大发伤到人,忙不迭上前将他重新钳住。

  站起身的瞬间,就看见他下半张脸一片血糊淋喇的,也不知究竟是鼻子磕着了还是嘴碰坏了,总之疼得是一阵吸气嗷嗷儿叫唤。

  王熙凤很是鄙夷地斜了他一眼,“打媳妇的时候不是挺能耐吗?还当你是个多厉害的人物呢,结果这么点伤就能给你疼得嗷嗷儿叫,可见骨子里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软蛋怂货。”

  薛宝钗则一脸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又看看那女人脸上的伤,淡淡道:“真要是将这位大姐的伤全都还到他的身上,他怕是能当场疼哭了呢。”

  “这人攻击性太强,将他捆起来罢。”林黛玉吩咐道:“你们亲自送这位大姐前往顺天府,待事情处理完后再回来复命。”

  “记得告诉顺天府尹,定要秉公处理!”

  侍卫们显然领悟到了她的意思,当下带着那夫妻两个就走了。

  直到远远儿的都看不见了人影,站在原地的那群妇人方才渐渐缓过神来。

  “哎呦,怎么真就闹到官府去了?”

  “你们可真是……哪有死命劝人两口子和离的?”

  “那小妇人也是年轻不知道个轻重,被这么三言两语一撺掇就上头了,回头该有她后悔的。”

  “就是说啊,咱们女人家谁还没挨过几下打了?偏她娇贵得很,这么点事儿就死活闹腾不肯罢休,传出去谁还敢要她?”

  “她是学上了人家娇小姐的脾气,倒也不打量打量自个儿有没有娇小姐的命,这不是瞎胡闹吗?这会儿她是痛快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

  你一言我一语的,几乎就没什么好话。

  王熙凤听着实在是心烦,扬声说道:“行了行了都散了吧,招工到此为止!”

  这下子众人也顾不上那小妇人的事了,恨不得反手给自己的嘴巴子上来两下才好,怎么就忘了这档子事儿呢?

  可惜,任凭她们如何后悔如何哀求,说到此为止就到此为止了。

  倒也不是真记恨上了她们,纯粹就是被搅得没了那份心情,实在烦得很。

  再者说,今儿招的人其实也已经够多了,还得给后宫里的那些女人留些位子呢。

  眼看挎着大刀的侍卫上来撵人,万般无奈悔恨的众人却也没了任何法子,只得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离去。

  远远儿的都还能听见她们嘀嘀咕咕的声音呢。

  有骂自个儿的,有骂旁人多事的,当然也有骂她们的。

  “公子请留步。”

  正欲离去的蓝衣书生愣了一下,转过身来问道:“姑娘是在喊小生?”

  “正是。”林黛玉快走几步上前去,笑着说道:“方才多亏公子出言相助,否则那位大姐也未必能够如此果断……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鄙人殷晟见过姑娘。”说话间眼帘微微下垂,并不直视她的面容。

  “原来是殷公子。”林黛玉还了一礼,边暗暗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又问,“不知殷公子是何方人士?方才听公子说才刚开京城不过两日的功夫,可是为着恩科而来?”

  “小生乃邯郸人士,此行正是为恩科而来。”

  “果真如此?未想殷公子年纪轻轻竟已是位举人老爷了,失敬失敬。”

  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林黛玉也并未再拉着人家在这儿闲扯,寒暄两句过后便罢了。

  前脚殷晟才走没几步,后脚王熙凤薛宝钗等人就围上前来。

  “咱们长乐长公主这是芳心萌动了不成?”王熙凤冲着她挤眉弄眼,看了看那人高挑挺拔的背影,暗暗点头,“眼光倒是不错,我瞧着这人应是个不差的,方才那番话听着我便觉得舒心得很。”

  薛宝钗亦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笑道:“看起来出身差了些,不过这般年轻就已高中举人,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只年纪似乎比林姐姐大了不少,也不知家中娶妻不曾。”探春皱了皱眉,说道:“且林姐姐如今贵为公主,门不当户不对的,只怕皇上和林姑父未必能够同意啊。”

  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呢,就被她们这一通给说得傻了眼。

  一瞧她们几个无一例外全是一脸暧昧的表情,林黛玉顿时红了脸,啐道:“一个个满脑子都想什么呢?我不过是听他方才说的那番话觉得较为稀奇,与寻常男子都大不相同,又见他一副书生打扮,就想着若刚好赶了巧倒也是个可用之人。”

  虽说她如今年纪还小,但出于对她的期待和培养,很多事单若泱并未瞒着她。

  是以她很清楚单若泱对于即将到来的恩科有多少期待,就等着这次机会看能不能找到几个合适的人,好替换掉朝堂上那些早看不顺眼的酸儒呢。

  方才一听殷晟的那番话,她就知晓这人是可以用的,身上并没有多少读书人那些酸了吧唧的臭毛病,很是合眼缘合心意。

  “故而我才问了他的名字和籍贯,打算回头多注意些罢了,哪里就是你们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啐完王熙凤还不算,又瞪了几个小姐妹一眼,“她向来是个没脸没皮的,你们做姑娘的倒也不害臊,羞也不羞。”

  姐妹们早都熟得不能再熟了,羞什么羞?

  听她这一解释个个那都是一脸夸张的惋惜哀叹之色,嘻嘻哈哈笑闹成一团,不过却也没人再提殷晟。

  毕竟两人之间身份差距太大,若林黛玉自个儿瞧上了便也罢,若她没这心思,她们却不好多说什么。

  说得多了不免有撺掇之意,反倒不美。

  嬉笑间,姐妹几人不免又提起了方才发生的一切,说到那些妇人的反应时仍显得十分气恼无奈。

  林黛玉便也顺势说了自己的想法,谁想姐妹们非但没有笑她天真,反倒一脸敬仰之色,与此同时也各有深思,看起来都心事重重的模样。

  显然,今日发生的事对于娇养在深闺中的小姑娘们来说冲击力堪称巨大。

  彼时,突然接到和离诉状的顺天府尹却是呆住了。

  尤其在那些侍卫表明身份之后,愈发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懈怠。

  圣旨才下来没过去几天功夫呢,眼下这头一桩案子必定备受上头关注,保不齐是要拎出来当作典型的,若有任何处置不妥之处,估摸着他这官帽子也甭想戴了。

  思及此,顺天府尹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丁点儿不带拖拉的,愣是铆足了劲儿以最快的速度给出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