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最开始猝不及防之下慌了那么一瞬,等冷静下来之后单子鸿也就淡定了。

  又不是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两个男子上酒楼吃个饭而已,有何问题?

  再者说,姑娘家能知道点什么。

  这么一想,单子鸿就更加淡然自若了。

  一顿饭下来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对着单若泱也处处照顾得十分妥帖,全然不似他妹妹那般,回回一看见人就张牙舞爪地往前冲。

  若就只从这顿饭来说的话,单若泱的感受还算可以,唯独有一道始终不容忽视的目光着实令人生恼。

  贾宝玉这人从小就有个毛病——喜爱美人儿。

  还是个奶娃娃不会说话时就知道要挑人了,凡在年老的嬷嬷怀里必定闹腾,只有在年轻漂亮的俏丫鬟抱着时方才能乖巧下来,不吵不闹乐乐呵呵的,似是好带得很。

  逐渐长大之后,这毛病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愈演愈烈,无论男女但凡相貌姣好之人他便总耐不住想要上前结交一番才好。

  眼下冷不丁碰见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惊艳愣神之余他却反倒自惭形秽不敢冒犯了。

  “你怎么了?”林黛玉见他突然失魂落魄,便悄悄杵了他一下。

  贾宝玉叹息,“只惊觉我竟成了那泥猪癞狗。”不等细问,他又接着说道:“倘若早早见过三公主,那时我便不会与你说那样的话了,反倒还惹恼了你。”

  “哦?这话是怎么说的?”林黛玉很是好奇,“只见过一面你就能看出旁人内里了?我竟不知你何时还会看面相了呢。”

  “三公主这般仙人之姿,怎么会有坏心思呢。”

  看他那一脸理所应当的神情,林黛玉突然就哑了。

  然而贾宝玉却丝毫未曾察觉,他的一双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大美人儿呢,嘴里感叹道:“难怪任凭旁人如何说你都不肯听,这道三公主是好人,若早见一面我也不必那般为你担心了,只可惜……好好的姑娘为何偏要嫁人呢?”

  “但凡女孩儿,未曾嫁人时皆是那无价的宝珠,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嫁人之后却顿失光彩,成了那死珠子,待再老谢就变成那死鱼眼珠子了,可惜可叹。”

  “……”

  林黛玉仿佛是头一回认识他,只觉陌生极了。

  先前他还口口声声喊着没有哪个继母能真心待继子女,叫她小心三公主的坏心思。

  而今不过是一面之缘,未有交谈更无甚了解,他偏就改了口,认为三公主定是个好人。

  理由简直荒谬至极,竟仅仅只是因为三公主生了一副天人之姿。

  至今时今日,她才真真是知道了“以貌取人”这四个字如何书写。

  回想当年初见之时,他上前便亲亲热热地喊妹妹,只道这个妹妹面善得很,处处爱护体贴……或许,也不过只是因为她这副皮囊生得好罢。

  但凡生得普通些甚至丑陋些,只怕又是另一番际遇。

  正如贾府内,凡年轻貌美的俏丫鬟便总能叫他温柔相待,姐姐妹妹喊得甚是亲热,从不耍什么主子威风。

  人人只道这位宝二爷性情实在温柔和善,可仿佛大伙儿都忘了他是如何对待那些嬷嬷的。倒也说不上什么苛待,却也是将嫌恶都写在了脸上。

  不论人品性情,似乎他的世界里只有美丑之分。

  原来,她以为的不俗之人其实再是俗气不过。

  刹那间,意外相遇的惊喜消失殆尽,一阵乏味、迷茫涌上心头。

  再看贾宝玉时不知怎的人好似就清明了许多,似有一只手悄然揭开了笼罩于眼前的那一层朦朦胧胧的纱。

  单若泱绝不会料到自己的忽悠这么快就产生效果了,若知晓了,怕是少不得要好好感谢一下贾宝玉——这是知晓她教孩子不易,上赶着来送呢。

  “贾公子为何总盯着本宫看?莫不是本宫的脸上长出花儿来了?”看两眼就得了吧,一直这么盯着看着实烦得很,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尤其想到贾宝玉这人男女皆可的秉性……哪怕他的眼神本身并不肮脏下流,却也不免叫她感到浑身不适。

  也不知贾宝玉究竟是听不出这话里暗藏的不悦还是怎么着,听她这么说竟还红着脸回道:“姐姐比世间任何花儿都好看,正所谓秀靥艳比花娇……”

  “宝玉!”林黛玉惊怒交加,“不可冒犯公主!”

  贾宝玉一脸茫然,不知自己怎么就是冒犯了。

  单若泱缓缓收敛起浅淡的笑意,眼神冰冷,“听闻贾家宝二爷见着谁都是姐姐妹妹叫得亲热,说起话来那小嘴儿就跟抹了蜜似的,今儿可算是叫本宫见识到了。”

  “念在你年纪尚幼、又是玉儿表兄的份儿上,此次本宫便姑且不与你计较,若再敢对着本宫油嘴滑舌以下犯上……你那位薛家表兄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脑海中霎时就浮现出了薛蟠那被打得面目全非口吐血沫的凄惨模样。

  贾宝玉的小脸儿瞬间就变得惨白一片。

  单子鸿黑着脸,怒道:“来人,将贾公子送回荣国府,问问贾家那位老爷究竟是如何教儿子的!”

  这回连林黛玉的脸都发白了。

  以她对那位二舅舅的了解,宝玉此次指定是少不得一顿皮肉之苦了。

  虽担心,但她却也不曾开口与三公主求情。

  三公主顾着她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已是高抬贵手,若不然以三公主的脾气早就该将冒犯之人暴打一顿了。

  人家真心待她处处顾着她,她这时若还跳出来求情,那岂不成白眼儿狼了?

  况且宝玉这性子也实在是……若能叫他知晓些厉害也好,省得哪天再冒犯到哪位贵人头上,届时就远非他老子的一顿打能够善了的。

  如此这般一番思忖间,贾宝玉已然被带了出去。

  单子鸿这才又转过头来,亲自倒了两杯茶,道:“人是为兄带来的,为兄便姑且以茶代酒敬三妹妹一杯,还望三妹妹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罢便一饮而尽。

  “嘴长在他身上,与三哥有何关系。”单若泱笑得很是善解人意,喝罢茶后,又状似随口好奇道:“我恍惚记得那小子如今似还不足十岁吧?三哥怎的还与他交好上了?”

  单子鸿心下一突,不动声色道:“倒也谈不上交好,不过是念在他姐姐……贾嫔娘娘与我母妃素有一段情分,我便多关照他两分罢了。”

  “原来如此。”单若泱恍然大悟,笑着便揭过了这茬儿,仿佛真就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单子鸿哪里能知晓,虽说作为一个正常人,谁也不会看见两个男子一同出行就想入非非,更何况贾宝玉的年纪还那么小呢。

  奈何,看过《红楼梦》的单若泱可太知道贾宝玉这号大名鼎鼎的人物了。

  不得不怀疑啊。

  吃完饭后,单子鸿就率先告辞离去。

  一脸温和的笑意在进入马车的瞬间就荡然无存,黑漆漆的透着股难以言说的烦闷。

  谁想才回到府邸,就迎面撞上管家带着一人往外走。

  “这是何人?”

  管家忙回道:“三皇子妃听闻回春堂来了一位新大夫,故而……”

  两位主子成亲多年仍旧膝下荒凉这件事可谓是阖府的禁忌,这会儿说起来管家都是满嘴发苦,生怕被迁怒。

  果然,单子鸿那张脸当即就掉了下来,铁青一片,周身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森冷气息。

  然而低垂着头的众人却谁也不曾看到那一闪即逝的难堪狰狞。

  正在气氛凝滞之时,只听他冷笑一声,“早就叫她认命别折腾了,这是拿着本皇子的话当耳旁风呢?折腾这些年又有个什么用了?她就是个没本事的,倒惯会叫人看本皇子的笑话!”

  “赶紧滚,往后本皇子不想再在府里看见大夫!谁若胆敢再去外头寻医问药,仔细本皇子打断他的腿!”

  话落,这门也不进了,转身就又上马车不知去往何处。

  荣国府

  却说也合该是贾宝玉倒了大霉,今儿好巧不巧正逢贾政闲在家中。

  原在书房与清客相谈甚欢,谁想突然之间噩耗从天而降。

  乍然得知自家的孽障竟又招惹到三公主和三皇子的头上,贾政只如遭雷击一般,眼前阵阵发黑,险些当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腿都软了。

  艰难缓了缓神,便咬牙道:“扶我过去,今日我定要打死那个孽障,省得哪天祸害全家下地狱!”

  贾政这回显然是恨极了,直接命人找来一根木棍就撵了过去,而后不待贾宝玉反应,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光是棍子打还犹嫌不够,脚上也不曾耽误,连打带踹毫不留情。

  片刻震惊过后,反应过来的众人赶忙纷纷上前劝阻,然而却无一例外皆被贾政的棍棒挥开了。

  眼看他这般状若疯癫似的无差别攻击,一时大伙儿也都怕了,不敢再硬上前阻拦,只得在旁言语劝阻。

  唯有王夫人见不得亲儿子受苦,哭嚎着就扑了上去,“老爷手下留情啊!你这是想打死宝玉不成?”说着还企图用自己的身子替儿子挡灾。

  贾政闻言咬牙切齿道:“我今日就是要打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谁来求情都无用!你速速离去,否则莫怪我不念夫妻情分!”

  王夫人哪里肯袖手旁观,只死死抱着儿子不肯撒手,眼看劝说无用,便又哭起了早逝的长子。

  “我的珠儿已经被老爷逼死了,难道今日还想要再打死我的宝玉才甘心吗?我这把年纪只剩下这么一条命根子,老爷不如连我一同打死罢了,好叫我们母子三个在地下团聚,再碍不着老爷的眼!”

  若说贾宝玉这个儿子仿佛是前世的孽债,他怎么看都看不顺眼,那长子贾珠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真真是疼在了心尖儿上。

  只奈何长子英年早逝,叫他体会了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当真是铭心刻骨,是这辈子都无法抚平之伤痛。

  暴怒之中闻得此言,贾政挥舞棍棒的动作便顿住了,脚下不禁一踉跄,眼中似有悲恸闪过。

  正在王夫人满心欢喜以为这一招儿又有了作用之时,棍棒却又如雨点一般再次落下,直打得母子二人哀嚎连连。

  “我都不敢奢求这个孽障能有珠儿一半的本事,只求他乖觉些也罢,偏就连如此简单的愿望都成了妄想,竟养出这样一个愚不可及口无遮拦成日惹是生非的孽障来!”

  “今日得罪了这个,明日得罪了那个,眼下还叫贵人发怒到家中来,岂知他是又干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蠢事!这哪里是我的儿子?分明是我的祖宗,是我的债主,这是追着讨债来了啊!”

  越说,贾政便越是恨上心头。

  明明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眼下挥舞起棍棒来却是虎虎生威,一下一下结结实实落在皮肉之上发出的闷响和母子二人凄厉的惨叫声足以见得他的力道究竟有多大。

  所有人都被他这副模样给吓坏了。

  得到消息的贾母拄着拐杖匆忙赶来,正正巧就看见他那满眼猩红的可怖模样,当即亦是吓得一激灵,暗道不好。

  也再顾不上劝,当机立断就叫来一众五大三粗的婆子上前去强行拉开。

  彼时,贾宝玉已然双目紧闭不省人事,王夫人亦是鼻青脸肿一身狼狈,爬都爬不起来了。

  “宝玉……”贾母的手都哆嗦起来了,一时肝胆俱裂,“快请太医!”

  罢了又转头看向被婆子们治服的贾政,拎起拐杖就朝他身上一顿乱砸,哭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狠心的东西?倘若我的宝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贾政也不知究竟冷静下来不曾,只低垂着头闷不吭声。

  一阵兵荒马乱之中,太医终于姗姗来迟。

  贾宝玉本就是副娇贵身子,这么一通暴打下来五脏六腑都受到了不小的创伤,不时呕出一口血来,将众人吓得是魂飞魄散。

  来来回回的太医也不知折腾了多少趟,眼看着伤势恢复良好,偏人却始终昏迷不醒,着实怪异得很。

  “贵府不若另请高明罢,许是我学艺不精……”太医叹息一声,斟酌道。

  愣了一瞬,王夫人“嗷”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三春以及薛家母女也都不禁垂泪,那些个俏丫头更是捂着嘴嘤嘤嘤哭得伤心极了,恨不能以身代之似的。

  贾母强忍着伤心叫人将太医送了出去,又吩咐大房几人,“再去另请几位太医来瞧瞧,京城内有名的大夫也试试,都请来。”

  接下来一连好几日,贾家的门槛儿就未曾消停过,众多太医、大夫进进出出没完没了,然而情况却始终不容乐观。

  很快,全京城都知道了——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宝贝凤凰蛋不行了!

  林黛玉是料想到他怕是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贾政这个亲爹下手竟会如此之狠,听到消息后亦是面无人色腿脚发软。

  含着泪前来探望好几回,然而却始终不得好脸。

  王夫人对她横眉冷眼指桑骂槐便罢了,连老太太仿佛也恼了她,冷冷淡淡的再无昔日疼宠。

  在这个家里老太太就是那风向标,她喜爱谁众人便捧着谁,如今骤然冷了下来,众人便也都立即变了副态度,对着林黛玉再不复热情。

  当然了,几位小姐妹都还好,除了史湘云有些恼恨她不愿搭理她以外,便是探春……

  “你别怪她,她心里也难受呢。”迎春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帮着妹妹说了句话。

  一个在王夫人手底下讨生活的庶女,哪里敢得罪当家主母呢?这个时候也只得跟着主母后头走罢了。

  林黛玉理解她的不得已,心下倒也没什么好怨怪的,只是老太太的态度终究还是叫她伤了心,几次过后便不再上门了,只叫姐妹们有什么消息私下告知她一声便罢。

  也不知是不曾发现还是顾不上在意,贾母并未有何反应,只日日守在贾宝玉的床前抹眼泪。

  不足一个月的功夫,这眼泪都流了好几缸,恨不得眼睛都要哭瞎了。

  眼看无论是太医还是民间大夫全都束手无策,甚至渐渐都没人肯上门来了,贾家人真真是急得要疯。

  素来没心没肺只沉溺酒色的贾赦都顾不上鬼混了,一拍桌子一咬牙,道:“总不能就这样干看着,不如我去找找高僧道长,许是能有什么法子呢。”说着就拔腿要出门。

  谁想贾政却阻拦道:“大可不必如此,这段时日家中为了这个孽障已然折腾得人仰马翻,已算对他仁至义尽了,也不枉缘分一场。如今既是药石无医,可见也是他的命数到了,委实不必强求,尽人事听天命即可。”

  众人皆被他这番话给惊到了,无一例外全是满脸的不敢置信。

  这可是嫡亲的亲儿子!

  “老爷!你是疯了吗?”王夫人猛然抬头一声惊呼,尚未来得及拭去的鼻涕就这么挂着,看起来有些滑稽。

  然而那头赵姨娘却按捺不住跳了出来,“太太怎么跟老爷说话的?我倒觉得老爷这话说得很是在理,世间万物来去皆有自个儿的缘法,强求不得,何必呢?倒不如叫他安安心心走了也好。”

  王夫人闻言大怒,上前就是两个耳光,“下贱坯子老虔婆,缺德冒烟坏进骨子里了!别以为我不知你打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不该你的少惦记,仔细惹恼了我将你们一家子提脚全都发卖了去!”

  贾母亦阴沉沉地盯着她。

  赵姨娘顿时就缩着不敢吱声儿了。

  一旁的探春见此情形不禁暗暗咬唇,眼含热泪心生怨怼。

  却并非是怨王夫人,而是怨她那不省心的亲娘。

  “赦儿,你快去打听打听,但凡能将宝玉救回来,不拘要多少都给。”

  贾政皱眉,“老太太……”

  “你住口!”贾母颤颤巍巍指着他,恨恨道:“我活了一辈子再没见过你这样狠心的老子,当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冤孽!你最好是盼着我的宝玉能好起来,若不然你就等着给你亲娘披麻戴孝罢!”

  此言一出,贾政当即脸色巨变,咬咬牙,沉默着不敢再多说什么。

  贾赦这才得以脱身,唤上儿子儿媳一同分头忙活去了。

  “真没看出来,咱家这位二老爷还真够狠心的。”才出了门,王熙凤就忍不住感慨。

  以往都只当贾政不过是讨厌这个儿子,但从今日这番言论来看,那哪儿是讨厌啊,分明是恨不得没生过、恨不得掐死打死了事。

  贾琏咋舌道:“若爷有个儿子,便是捅破了天爷都能将他捧在手心里头当宝贝疙瘩宠着,二老爷……人家那是有俩儿子,死一个也不在意罢了。”

  这话听得王熙凤就不高兴了,当下眉梢一吊似笑非笑,“二爷这是点我呢?原是我没本事,没能给二爷生出个儿子来,回头我就正经摆了酒将平儿收房给二爷生儿子去。”

  “奶奶这就又想多了不是?我哪儿能是这个意思啊,什么儿子什么平儿那都是哪个啊?我只知晓我家奶奶,心里眼里都只有我家奶奶。”贾琏舔着脸赔笑,说的比唱的好听,只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大房这几人倒也算是尽心尽力,来来回回请了好几个和尚道士,具是那京城内稍有名气的。

  可也不知究竟是为何,任凭这些大师道长念什么咒作什么法,贾宝玉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若非胸膛还尚有微弱起伏,真就像是死了一样。

  “后来呢?死了不曾?你倒是快说啊。”

  茶馆里,正听得津津有味的众人急不可耐地催促,纷纷叫那人快别卖关子了。

  那人享受够了旁人的注视,这才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哪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呢?人家那位公子当年可是衔玉而生的,听说是有大造化的贵人呢。”

  “后头说是突然有一僧一道从天而降,进了门直接就从怀里掏出来一颗药丸塞进那贾家公子的嘴里,不过眨眼间昏迷多日的贾公子就醒了,那两人却也不曾要银子要打赏,见人醒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据说不过眼看着三两步的功夫,就再看不见人影了,竟似传说中的缩地成寸……”

  众人一片哗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那岂不是仙家手段?凡人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先前我还以为那位贾公子的传言是糊弄人的,如今看来没准儿竟是真的?”

  “应当是真的,若非大有来头,出了事儿怎么会有仙人赶来相救?”

  正在此时,却忽闻一声冷笑。

  “他是不是大有来头我不知道,那一僧一道又究竟是不是仙人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救了我全家性命的三公主是菩萨转世,他既敢冒犯三公主,那他就是恶人!”

  “这倒也是,毕竟三公主是实打实救了咱们的,而那位贾公子如何如何不俗也不过只是他们自家人说的,迄今还从未见他表现出任何奇特之处,反倒听说他偏只爱整日抓着家中俏丫鬟吃人家嘴上的胭脂呢。”

  “这样的人便是当真有什么来历,那也定是歪门邪道之辈,正经哪位仙人还能投生成这样一个登徒浪子啊。”

  ……

  “你怎么样了?看着精神仿佛不错,可是已经大好了?”林黛玉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见他面色红润的样子心下倒是十分惊奇。

  贾宝玉笑道:“叫妹妹挂心原是我的不是,如今已好多了,妹妹且放心。”

  一旁的晴雯忍不住插嘴道:“林姑娘有所不知,那两位仙人真真是大有神通的,后头问门房竟都说不曾看见他们进门,仿佛真就是凭空从天而降的。他们拿出来的那颗药不定是什么仙丹呢,可见宝玉果真是那来历不凡之人,说不准儿还真是观音菩萨座下的仙童呢。”

  “竟这般神奇?”林黛玉讶然,松了口气,“既是如此想来你也果真没什么事儿了,只好生静养一段时日便是。”

  话音还未落地,就见一个毛毛躁躁的小丫头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宝二爷,秦家公子去了!”

  众人一愣,忙不迭追问这“秦家公子”究竟是说的哪个。

  “正是先头东府蓉大奶奶的弟弟!”

  “竟是他?他才多大年纪?跟宝玉差不多大吧?”

  “是相差不大,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好端端就去了?”

  “那家当爹的也可怜,年纪那般大了,一儿一女竟都赶着撒手……”

  正在众人感叹之时,忽闻“噗”的一声——竟是贾宝玉冷不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众人惊骇万分,慌忙打发人找太医。

  然而贾宝玉却擦了擦嘴上的血,无力摆摆手,“不必请了,我没事。”又问那小丫头,“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昏迷前他不过是偶感风寒……难不成一场风寒就这么去了?”

  是,却也不是。

  原本秦钟染了风寒卧床于家中,谁想当初在馒头庵勾勾搭搭的那个小尼姑智能儿却出逃跑来找他了,他老爹气得是暴跳如雷,将智能儿撵走后便将秦钟狠狠打了一顿。

  若仅如此倒也罢了,谁都没有料到他老爹竟是一口气没能缓上来,直接就被气死了去。

  秦钟原就染了风寒在病中,而后又被暴打一顿病上加伤,等老父亲这一蹬腿儿,那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觉万分羞愧悔不当初,没两日功夫浑浑噩噩的秦钟便也就咽了气。

  听罢,贾宝玉已是泪流满面,伤心不已。

  都知道他曾与秦钟一同上贾家家塾,有那么一段时间日日同进同出坐卧一处,甚是相熟亲近,故而见他如此伤心也都觉得正常得很,毕竟他本就是个心肠柔软之人。

  一时间众人也都纷纷劝慰,只叫他好好保养自个儿的身子要紧。

  唯独知晓一些肮脏事儿的王熙凤和平儿显得有几分讥诮,暗道这哪是哭友人啊,分明是哭小情人儿呢。

  “宝玉!”

  循声望去,却见王夫人带着人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满脸焦急。

  “我的儿,你怎的又吐血了?那是个什么人也值当你如此伤心?你这般作践自个儿的身子,可不是在拿刀子剜我的心吗?”

  抹了抹眼泪,又厉色一扫,“不省事的小蹄子,什么样的事也都敢搬弄到宝玉跟前来,拖下去打五十板子发卖了去!”

  “二太太饶命啊,我再不敢了!”

  还不等她磕几个头,周瑞家的就已经打发人将她给扭了出去。

  一屋子人竟也没哪个开口说句话。

  林黛玉是左看看右瞧瞧,帕子扭得一团糟,在看见贾宝玉低垂着眉眼犹犹豫豫最终也还是没敢吭声时,她这眉心的“川”字就愈发深刻了。

  不过这会儿不及多想,想着方才那小丫头她还是于心不忍,犹豫着小声说道:“二太太,那小丫头年纪那般小,又身子骨儿单薄,五十板子下去许会要命的。”

  “外甥女儿心善,不过家有家规,犯了错就合该受罚。”

  一句暗含讽刺的“外甥女儿”便将林黛玉的嘴给彻底堵死了。

  她不过是上贾家来的客人罢了,哪有什么资格插手人家的家事。

  林黛玉哂笑,又见贾宝玉仍闷不吭声,顿时更觉失望。

  “罢了,原是我多嘴多舌。”说罢便起身告辞,不等任何人反应,利索地抬脚就走。

  人正要上马车,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姑娘且慢!”

  转头一瞧,赫然正是老太太跟前的鸳鸯。

  只见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道:“老太太才念着叫我去宝玉那儿寻姑娘呢,姑娘怎的这就要走了?”

  言下之意是指责她上门一趟竟都不去给老太太请个安?

  林黛玉抿抿嘴唇,神色恹恹地说了句,“老太太既是不愿见我,我又何苦去招老人家嫌呢?没得反叫老太太心里不舒坦。”说罢就上了马车。

  前头来了好几回都只拿一张冷脸对着她,若非必要甚至连话都不愿跟她多说一句的。

  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心疼宝玉,心里头怨着,但宝玉惹事被他老子打,与她有何关系?怪她不跟三公主和三皇子求情?

  好没道理。

  如今宝玉转好了,老太太倒是想见她这个外孙女儿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拿她当什么人了。

  林黛玉心里也有了气,当下就吩咐车夫走人,再不给鸳鸯巧舌如簧的机会。

  从头到尾冷眼旁观这一切的无忧不由暗暗弯了弯嘴角,暗道这哪里还需要旁人蓄意引导啊,这家人自个儿就惯会作的。

  尤其是那个除了皮囊之外一无是处的贾宝玉。

  鸳鸯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去,愣是吃了一嘴的灰,无法,只好回去如实回禀。

  “这丫头是怨上我了,气性愈发大起来。”有了底气,果真是大不相同了。

  贾母叹了口气,神色疲惫极了,“罢了,过些日子等她消消气再说罢,明儿先去我库房挑些姑娘家喜爱的小玩意儿给她送去。”

  “是,老太太也别太着急,林姑娘在您膝下养了两年呢,这情分自是不同的,眼下也不过是小姑娘家一时气性罢了。”

  “我能不着急吗?眼看着她父亲就要再婚了,届时她与那位三公主日日朝夕相对的……我这段时日冷眼瞧着,那位三公主怕是个心思深沉不好对付的,哄起小姑娘来那是一套一套的,不见这才多少时日,那傻丫头就被哄得找不着北了。”

  “眼下她心里对我这个外祖母有了隔阂,若不能尽快修复好这层关系,可就叫旁人有趁虚而入挑拨离间的机会了,到时候我还不定能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呢。”

  “这……”

  “老太太。”王夫人急匆匆闯了进来,脸色瞧着不大好,进门就说道:“我有要紧事同老太太说。”

  贾母会意,打发丫头们都出了门去,独留鸳鸯在身旁。

  “说罢,又出了什么事儿。”

  “是宫里娘娘又打发太监家来了,要……要一万两银子。”

  “怎么又要银子?”贾母黑了脸,掰着手指头道:“二十五万两之后这又是第几回了?今儿个三五千明儿个一两万,竟是没完没了呢?便是在宫里上下打点开销大些,也远不至于如此啊。”

  王夫人也想知道这么多银子究竟都砸哪儿去了,真真是掏得她心肝肺都疼,可偏偏她还不敢不掏。

  “前程”二字就跟吊在她面前的胡萝卜似的,回回想要撂挑子却都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巧了,贾母也正是这样的想法。

  熬了这么多年眼看才熬出头来,哪里舍得拿这份前程去赌呢。

  沉默了许久,贾母到底还是松了口,“不过这好几回下来,我的私房银子也已不剩什么了,这回我顶多再能支持个三千两,若再有下一回,你便不必再来找我了,自个儿想法子去罢。”

  “老太太!”

  “你不满意?”贾母冷冷地瞧了她一眼,“我那点私房都是留给宝玉的,今儿你给我掏完了,日后宝玉还剩下什么?”蠢东西。

  王夫人愣了一下便没再说什么,拿了银票出门便脚下一转,奔着梨香院去了。

  老太太说得没错,娘娘那边要支持,但却也不能为了娘娘掏空家底儿,这些财产合该都是给宝玉留的。

  既是如此,就只好从外头想法子弄钱了。

  ……

  送走王夫人来到女儿房里,薛姨妈就忍不住开始唉声叹气了。

  薛宝钗正在做针线,头也没抬问了句,“这回又是多少?”

  “三万。”

  “三万?”薛宝钗愕然抬头,拧着眉算了算,“那回五万,今儿个又是三万,期间不时又来了好几趟,加起来估摸着也有个四五万了。”

  这么一算大抵就是十二三万出去了,却还不是全部。

  在贾家住的这两年明面上他们薛家不曾拿什么钱吃住,可私下里却给了王夫人不少,有她自个儿张嘴“借”的,也有逢年过节他们家借着送礼的名头送出去的,加起来怎么也有个大几万。

  “也就是说,咱们在贾家住了两年,都已经扔进去将近二十万了。”

  不算不知道,冷不丁这么一算,母女两个皆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薛家是有钱不假,可也经不住这样往无底洞里头扔啊。

  “这可怎么是好?”薛姨妈急得眼眶都红了,“咱们家如今进项是愈发少了,那些家底儿是用一点少一点,将来你哥哥娶妻、你出嫁……再照这样下去,这点子家当还不定能挺到那个时候呢。”

  听闻此言,薛宝钗亦是满心疲惫无力,看着手里的针线,再一次咬唇暗恨自己为何偏偏托生成了女儿身。

  若她是个男儿,她有自信能够接过父亲留下的这份重担,将薛家撑起来。

  “不如咱们搬出去住?”

  薛宝钗想了想,却摇头,“搬出去有什么用呢?除非咱们不住在京城了,否则也不过是抬脚就上门罢了,左右是躲不过去的。”

  可不住在京城又能去哪儿呢?金陵那边的一切早就处理干净了,再回也回不去了。

  一时间,母女二人竟相顾无言,透过对方的眼睛,隐约都能看出彼此如出一辙的凄苦无助。

  但凡薛蟠能够顶些事,她们也不至于会被王夫人拿捏至此。

  “若这个世道女子也能经商做官就好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仿佛也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婚期便已到了眼前。

  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单若泱愈发将手炉抱紧了些,忍不住吐槽道:“谁家会选这么个时节成亲的?春暖花开之时不好吗?”

  风铃给她倒了被热茶,闻言就笑着安慰道:“公主不必担心,钦天监算好的必定是难得的大好日子,到那一天指定天气晴朗宜嫁娶。”

  单若泱接过茶碗慢慢喝着,边暗暗翻了个白眼。

  晴不晴朗的,总归是冻死个人。

  正在这时,路嬷嬷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皇后娘娘方才叫人送来的,说是准备拨给公主的陪嫁,请公主过目。”

  接过来一瞧,上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名,每个人名的后面还清楚地记载了年龄、籍贯、出身等详细信息,事无巨细恨不得连祖宗十八代都扒拉出来了。

  不过单若泱的目光落在头一个人名上时就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