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很长。

  冷泉边,岩石上,树丛中,意识早已溃散,邱羽霜色浓睫下洇红一片,像极了雪面下盛放的娇艳红梅,梅蕊蕴雪,战栗着,抛上云端,而后坠落。

  玖夜不知餮足,俯身去噙那对梨涡,仿佛里面盛了泓醉人美酒。邱羽喉中发涩,已是再也喊不出任何。

  恍惚中,他感觉到玖夜在耳畔低声轻哄,轻轻将他打横抱起。玖夜的怀抱很暖,他太累了,以为这长夜终于结束,就这么窝着沉沉睡了过去。

  可他想得太过天真。

  不多会,床笫间被褥细腻的触感包裹全身,他还没来得及舒展酸痛的躯体,腰心一沉,再堕巫山之中。

  骤雨终歇,一夜光怪噩梦,翌日午后,邱羽才迷茫着清醒过来,望着窗外吹落的片片海棠,半晌回不拢神智。

  身后被褥忽然动了一下,邱羽这才回神,刚想翻身去看,颈上发出一阵清脆铃音,连带着腰部一酸,登时疼得龇牙。

  玖夜的胳膊从背后拢了过来,脸深深埋入他的发丝,慵懒的声线带着性感的沙哑:“哥哥醒了,天色还早,再睡会吧。”

  邱羽气得咬牙,抬手扯去那昨夜玖夜兴起系在他脖颈的铜铃,想抬腿去踢他,还没动,某处撕扯瞬间疼得他猛吸了口凉气。

  玖夜当即清醒过来,抬头一看,某处又火烧起来。

  昨夜后,他在邱羽昏迷时为他清洗,因着太累,套上的里衣没有系带,邱羽一动,本就松松垮垮的薄衫滑至脊背,露出一段白皙,密密麻麻的齿印上,隐约可见几道青红掐痕。

  玖夜喉头滚动,不动声色为他拉起被褥,将那些一夜荒诞的证明尽数盖住。

  邱羽不知道短短片刻中他已经脑补了什么,只觉得心中郁闷,全身哪哪都疼,比跟公孙允打架还要疲惫万分。

  “疼吗……”玖夜心虚抬手,在邱羽后腰一下一下轻轻按摩起来。

  “你说呢!啊嘶……”

  玖夜登时委屈起来,指尖灵流聚出,按摩间源源不断输入邱羽灵脉。

  “哥哥,就只觉得疼吗?”

  “什么!”

  邱羽差点气得背过气去,仗着大活烂的要死,差点给人半条命干没就算了,还要人违心发表事后感言吗?!

  玖夜又贴近了几分,小声呢喃:“就没有什么别的感受吗?比如……灵力充盈,伤痛消匿……”

  “嗯?”邱羽一怔,低头才注意到,除了心口那道剑伤,身上大小伤疤不知何时竟全部愈合如初,不仅如此,自醒来起,体内似乎真的有一股暖意游荡,前所未有的灵力充沛其中,连心中似有似无的躁动也消失不见。

  玖夜探头偷看他反应,说:“哥哥昨夜与我……双修,我是冥川闯出来的魔族最强,所以就,就会对哥哥有一定影响,哥哥感觉还好吗?”

  邱羽有些惊喜,盯着自己的双手憨憨点头:“真的哎,好神奇。”

  玖夜眼睛倏的亮了起来:“啊,那太好啦,既然哥哥喜欢,我们可以随时……我,多少都可以……”

  “……??”

  “咳咳。”邱羽噎住,脑袋一转赶忙转移了话题,“你还没说当初是怎么进的九华幽谷呢……”

  玖夜疑惑:“我分明说过了啊哥哥,是太岁打开的。”

  “胡闹,九华幽谷禁制强悍,除了仙帝……”

  “我忘记和哥哥说了,太岁,就是仙帝。”

  空气一片岑寂。

  邱羽声线猝然提高:“什么?!”

  玖夜点头:“我也是近日才知道,太岁分明早在仙魔大战时就死了的,后来奇迹复活,

  我跟翠虬还以为他侥幸活了下来。”

  “谁知那时起便是仙帝神魂寄宿其中了,神魂破碎加上太岁自身修为强悍,属于仙帝那部分便被压制了,太岁也因此成了垂髫幼童。”

  邱羽哑然。

  少时,屋内再次渐渐静了下来,按在后腰的力道刚好,邱羽又开始有些犯困了。

  玖夜绕着他一缕银发,半晌忽然开口:“哥哥,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邱羽迷迷糊糊,鼻音应了一声。

  “其实当年冥川帮我的那个人,是公孙允……他助我,其实是给了我麒麟角粉,他想借此控制我,把我变成他控制魔域的一具活傀儡。”

  玖夜声音低若蚊吟,脑袋埋入被褥不愿抬起。

  邱羽一怔,忍着酸痛转过了身,温柔捧起他的脑袋,:“可他并没有成功,不是吗??”

  玖夜脸颊挤得微微变形,嘴唇嘟起,闻言转回目光,认真道:“没有,进入陵寝前玥姬帮我引了出来,能闯出冥川,靠的是我自己。”

  邱羽歪头一笑:“我就知道我们小白可以,玥姬前辈帮了我们这么多,真的要好好谢谢人家呀。”

  玖夜点了点头,耳根又红了起来:“其实也不能完全算玥姬引渡,拿到那瓶麒麟角粉后,除了不小心吸收了一些,我全都倒进河里去了……”

  “……”

  倒,倒了?

  邱羽惊呆,那可是仙帝眼珠炼化出来的精华,整个三界一滴万金难求,这小子,竟然说倒就给倒了……

  玖夜埋头拱进邱羽怀中撒娇,声音闷闷:“还记得哥哥曾和我说过,成为三界至尊便可掌控生死,哥哥为我而死,我一心想着把哥哥找回来,差一点就信了他了。”

  玖夜墨发蓬乱,几根呆毛挠得邱羽脖颈发痒,忍不住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玖夜舒服地眯起眼睛,浓睫轻颤:“幸好,打开瓶子时忽然想到哥哥,若是靠这种方式,即使最后冲了出来,往后哥哥问起,一定会讨厌这样不劳而获的我吧。”

  “原本打算直接丢掉的,可突然碰上偷袭,麒麟角不小心撒了一些,没反应过来就吸收干净了……我害怕,就把剩下的全都倒河里了。对不起,瞒了哥哥那么久,我,我真的好怕,好怕哥哥知道了这些,会再也不要我了……”

  邱羽的心骤然一疼,不觉将玖夜抱得更紧:“怎么会呢?不怪你,小白,我知道的,不怪你。”

  橘光轻曳,他们依偎着,几片海棠随风飘入屋内,顺着轻纱幔帐悠悠滚落,邱羽随手捻起,一抬头,猝然对上窗外一道高深莫测的视线。

  空气瞬间凝固。

  “——啊!”

  惊叫脱口而出,玖夜登时警惕,一个翻身披衣下床,眨眼间取下挂在床头的一把赤褐长剑,剑光森寒,朝窗口一掌打去。

  刷!

  剑锋势如闪电,那人却没有躲,只一个抬手,轻而易举拨开了那道凛然寒光。

  玖夜怔在原地:“前,前辈?”

  邱羽闻言,从被窝里悄悄探出了头,隔着软雾一般的纱幔,只看清窗棂外,一个高大男子面无表情与他对视,高鼻深目,俊逸异常,一身衣袍墨褐相接,文武袖口缚着护臂,宽肩窄腰,两指并拢在鬓边,还保持着弹开剑锋的姿态。

  而那随意挽起的乌发间,斜斜插着一只女式黄玉发簪。

  “窗户没关,我刚好路过。”

  那男子忽然说话,语气诚恳,甚至毫无波澜。

  玖夜的脸再度烧了起来。

  男子熟视无睹,指尖微动,被打飞的剑又咔哒一声飞回掌心,端端正正放在了窗台之上:“都醒了就起来吧,一个时辰后来镇魔窟,要事相商。”

  说完转头就走,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犹豫,留屋内两人沉默着面面相觑。

  只是两人没有看到,男子走了没多远忽然停下,回头望了望庙门,挑眉摇了摇头,才又迈步远去。

  又是几瓣海棠北风吹落屋内,其中一片不小心擦过跳动的烛火,发出一声清脆噼啪,蜷缩着升起一缕灰白细烟。

  邱羽喉头发涩:“那难道是……”

  被镇压在九华幽谷的老魔尊,锦骥。

  玖夜梗着脖子回身:“嗯……是他。”

  邱羽心里咯噔,说不出话来了。

  *

  一个时辰后,镇魔窟。

  所谓镇魔窟,就是一座掏空了的硕大山洞,原先没有名字,后来因是锁着老魔尊的牢室而得名,四面幽闭,只有一片天光从头顶高不可攀的巨大缝隙中直直投下,照亮洞中晦暗。

  邱羽与玖夜刚到,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三三两两聚集着,打坐,交谈,全是熟面孔,却唯独不见玥姬与太岁。

  邱羽落地,最先颔首对姜乾行了一礼:“师尊。”

  姜乾正阖目打坐,闻言抬眸,刚想对他点头,目光倏然落在发丝滑落后露出脖颈,目光一凛,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其余众人被他吓了一跳,纷纷停下动作向这边望来。

  邱羽不明所以,仰头愣在原地,半晌才猛然反应过来,姜乾看的,分明是那处青红痕迹,那形状太过明显,意味着什么,昭然若揭。

  柳如嬿最先明白,拖着一只断掉的手臂,迅速压下了姜乾抽出的剑柄。

  “师叔冷静,您大伤初愈,万不可轻易动怒!”

  姜乾气得半死,他不过离开魔域多久,这魔族兔崽子,竟然都把小徒弟哄到这种地步了!

  翠虬见状也嘿嘿贴了过来:“是啊老师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徒弟大了不中留,多大点事儿,仔细再气坏了您身子,嬿儿该多担心了。”

  嬿,嬿儿?

  谁是你师叔?!

  这回,姜乾和邱羽一起扭过头,难以置信瞪向笑得欠欠的翠虬。

  柳如嬿面颊一红,抬手给了翠虬一剑柄,翠虬哎哟一声,吃瘪乖乖坐回原地。

  柳如嬿清了清嗓子,将姜乾搀扶着坐下:“师叔息怒,当务之急不是这个,还是先处理好眼前再论吧。”

  姜乾捏的拂尘咔咔作响,忍了忍,这才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众人纷纷正色,终于进入正题。

  一番商讨下来,邱羽讲述了自己在录事卷轴和天界所见,姜乾则表示公孙业死后,藏匿在修真界的血祭傀儡最近纷纷现行,各大派因此疲于奔命,萧御明状况不太好,萧天时至今未醒,修真界推出后起之秀秦依代行其位,专注于傀儡清剿。

  柳如嬿也讲述了飞升后一切,原来,当初她意外雷劫,刚上天就被公孙允亲自迎接,并邀请她加入驯化麒麟角的大计,柳如嬿拒绝,公孙允当时只是略表遗憾,谁知没多久她就在寝殿遇袭不省人事,迷蒙中只觉浑身无法动弹,像被无数细丝吊着,没有一处属于自己。

  再醒来,就出现在九华幽谷,这才知道了一切。仙殿内,公孙允之所以会暗算她而不是直接撕破脸,原是压根没有能力与自己抗衡,雷劫突至,也正是看中她这个同门后辈的战力,妄图拉拢,做个能保护自己安全的贴身侍卫。

  众人皆滔滔不绝,玖笙一并记录整合了,最后终于轮到锦骥,邱羽不觉紧张得绷紧身体,仙魔大战的关键,公孙允阴谋的开端,邱鹤鸣死亡真相,这些困扰邱羽这么多年的谜团,就要一一解开了。

  半晌岑寂,锦骥在众人的屏息注视下抬起了头。

  “当年我杀的,不是真正的邱鹤鸣。”眸色黯然,蒙着层深不见底的哀戚,直直望向呆愣的邱羽,“而是一个早就死了的血祭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