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张软糯床榻,鸟鸣阵阵,有微凉清风悠悠拂过,熹微光芒透过半掩窗格散下,双眸闭得太久,委一睁开,便猝不及防,被这片暖黄揉出了几滴晶莹。

  初醒的晕眩还没有完全消退,邱羽就这么茫然躺了半晌,任由那几滴泪滑下耳鬓,望着头顶高耸的梁柱发懵。

  啾啾——

  又一声鸟鸣在窗边响起,不知被什么惊吓住,又扑腾着翅膀啼叫着逃离。邱羽这才猝然回神,视线聚焦,这才发觉周遭已不再是云雾缭绕的菩提大殿,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座斑驳了色彩的陌生神庙。

  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已经出来了?

  小白在哪?难道,小白他……

  心中猛然一紧,不顾浑身酸痛,邱羽下意识四处去寻,身子一动,惊醒了床边趴着睡着的玖夜。

  “哥哥醒了?还有哪里不适吗?”玖夜嗓音哑哑的,睡眼惺忪,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邱羽盯着瞧他,才发现玖夜有些憔悴,发丝凌乱,眼睑下一片乌青,脸颊边还被衣袍褶子压出几道红痕,分明是这个样子陪了自己很久。蓦然就想到飞升前一刻,这张脸上绝望到极点的悲怆。忽然有些心虚起来,躲着那手往被窝里缩了缩,不自然别开了视线。

  他不回答,玖夜也没再言语,从被窝里掏出他的手腕,灵力涌动,两指并拢探了,半晌,紧绷的神色稍稍缓了下来,一双眸子黑岑岑的,又转回了邱羽脸上。

  邱羽更心虚了,干脆咬紧下唇,拉起被褥盖住了脑袋,只剩一水银白长发铺着,像开在静夜里的昙花。

  玖夜本来还在生气,他还记着清谈殿内,亲眼看到他在自己眼前碎裂的场景,当真是把他的心生刨出来一刀刀凌迟了。可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又忽然软得发痒,没忍住噗呲一下笑了,抬手去拨那被角,仔细着不碰到他身上伤疤:“被丢下的还没恼,哥哥先把自己闷坏了。”

  “……我不,外面好亮,眼睛疼,鼻子也疼,哪儿都疼的很,我不能见光了。”

  邱羽不松,死死攥着跟他比力气,片刻,声音闷闷的从被子里传出,委屈巴巴的,逗得玖夜最后一丝脾气也烟消云散。

  玖夜笑:“这么严重呢,我给窗户掩了,哥哥现在可以出来给我看看了?”

  邱羽不吭声,仍是不肯动。

  这次却半晌沉寂。

  邱羽心中奇怪,悄悄拉下些许,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就这么一松懈,被褥哗啦一下被玖夜一把扯到了胸前。

  邱羽气得半坐了起来:“你!”

  玖夜撑着下巴,另一手绕着他铺散在枕席上的一缕银发:“唷,哥哥这不是挺生龙活虎的嘛。”

  两双眼睛就这么对望着,玖夜笑得眉眼弯弯,邱羽不多会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耳垂不自觉绯红一片。不过几日未见,这小子,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坏了。

  “咳咳,言归正传,你们是怎么会上了天?”邱羽故作镇定,清了清嗓子转移开话题,“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怎么出来的?玥姬前辈和柳师姐呢?公孙允,公孙允死了吗?”

  玖夜又拿来一个软枕,轻轻给他垫了,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不急,先把药喝了,知道哥哥怕苦,里面加了蜂蜜,哥哥先喝,我慢慢跟哥哥说。”

  邱羽乖乖接了,飞速灌了一口,抬眸焦急等他开口。

  玖夜笑着摇头,拿过碗一勺一勺吹了喂他:“玥姬跟柳如嬿都活着,受了点伤,现在在别处,姜乾他们在照看着。当初雷劫降下,也是姜乾猜到魔族秘密,让我去九华幽谷跟魔尊前辈汇合,只要我俩都活着,公孙允的计划就永远别想成功。”

  邱羽凝眉,任由玖夜拭去嘴角药渍:“师尊话是这样没错,可九华幽谷历来有仙界最强禁制隔绝,除了仙帝,旁人是绝对不可能进得去的。”

  玖夜点头:“嗯,可它就是打开了,在我到达之前,翠虬和太岁已经出现在了山门之上。”

  “翠虬?”邱羽讶然,“他不是已经……”

  “没有。”玖夜道,“公孙业围剿魔域,他假扮成你的样子被打回原形,后来我亲手杀了公孙业,给他治了伤,命他带着太岁先行离开了。”

  被角掀开,玖夜轻轻挤了进来:“不是他开的,我到后不久姜乾就到了,我们一并入了山,见到了魔尊前辈。这里,还疼吗?”

  玖夜忽然触碰到他的脊背,那里早已没了双翅,只剩下裹了厚实的带血纱布,邱羽摇了摇头,给他挪出来一半空位,任他蹭到了怀里,双手环住了腰腹:“他给你们开了天门?”

  “不是,是太岁。”

  “太岁?”

  “嗯,他说玥姬和柳如嬿失去消息,若是还活着,一定会被当成威胁你的人质,我们上天后果真如此,你昏迷前碎了公孙允的麒麟法阵,我们交手了半天,他根本不是对手,带着麒麟角和玄枵逃了。”

  邱羽疑惑更甚,太岁怎么会知道玥姬的事,就算是九年前仙魔大战见过,又怎么可能与她有所联系。但头脑还没完全清醒,一时理不出头绪。

  玖夜闭上眼睛,似是有些困了:“其实哥哥不需要这么拼命的,只要哥哥好好的,别说一颗魔丹,就是抽筋拔骨,送出整条命我都不在乎的。”

  邱羽咚地敲了他的脑袋,疼得他当即清醒过来,捂着脑袋委屈。

  “你把命当什么了?这么轻贱自己,你死了,要我还怎么独活!”

  玖夜盯了他半晌,忽然从喉中发出一声小狗般的呜咽,深深埋在邱羽脖颈里不愿抬头。

  邱羽被他蹭得发痒,伸手去拽他发辫,将人从身上拔了下来,严肃道:“你死了,公孙允计谋得逞,三界都再难复安生,就算死,也不该是你,无论如何,一定好好活着,知道吗?”

  玖夜眼中闪过一瞬茫然,随即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所以,还剩最后一个问题,这是哪?”

  “九华幽谷。”玖夜直直盯着他,呼吸悄然重了些,往邱羽身上贴得更近,“仙帝庙里。”

  “九华幽谷?那就是锦骥镇压的地方,他,唔……”

  未说完的话猝然堵了回去,玖夜终于忍不住,凑上去咬住了那片肖想已久的温软。

  “别,唔唔……”

  呼吸在厮磨中渐渐乱了章法,邱羽喘不过气,抬手去推,双臂却绵软,不像推阻,倒更像欲拒还迎的撩拨。

  玖夜欺身压了下来,身下床板发出咯吱声响,他胸口滚烫,灼得邱羽汗透薄衫,激得伤口密密痒痛。

  被褥渐渐濡湿,耳畔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剩下彼此滚烫的喘息。

  衣衫推起,邱羽瑟缩着躲避,被玖夜牢牢按住,一手钳住邱羽两只腕子压过耳鬓,抬头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眸色暗沉如墨,突然发狠朝那潮红脖颈咬了下去。

  ——叩叩叩。

  敲门声此时突起,邱羽瞬间惊醒,手上一用力,将玖夜埋在胸口的脑袋拔了起来。

  屋外传来一阵女声:“小夜,阿羽,你们在里面吗?”

  邱羽皱起眉头,玖夜眸中欲色未退,红着眼还想继续,被他揪着扯了起来,对外应了一声稍等。

  屋外人答了,等了半晌,仍不见有人来开,以为出了什么意外,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

  “你们还好……吗?”

  邱羽端正坐着,欲盖弥彰地拉了拉身上高高隆起的被褥,嘴角抽搐,抬手不自然打了个招呼。

  来人是一个年轻女子,一身墨黑劲装,眉眼间与玖夜七分相像,此时定在原地,捧着一盘药品与邱羽四目相对。

  她看了看邱羽,又看了看被子,将药品远远放在了桌边,高声道:“醒了?阿羽伤势未好不可乱动!药我放在这了,后山有座冷泉,换完药去记得去泡泡。”

  话音一落立即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邱羽怔在原地,被褥呼啦一下掀开,玖夜狠狠在邱羽锁骨咬了一口,愤然跳下床铺。

  邱羽微怔,脸颊通红,气息仍旧紊乱,哑声问:“刚刚,那是谁?”

  玖夜拿来药盘,便小心给邱羽换药,气鼓鼓道:“我姐,玖笙。”

  邱羽讶异更甚。

  “当年仙兵追杀,我娘带我俩出逃被杀,我们一起摔落凡界走散,我还以为她早死了,没想到竟在这遇到了。”

  药膏刺得伤口发抽,邱羽嘶了一口气:“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这里躲着才逃过一劫。”

  “嗯。”玖夜为他换上新的纱布,“魔尊前辈一直照顾她,相依为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了。”

  邱羽不解:“听你语气,亲人久别重逢,难道不开心吗?”

  “没有,我就是……哎呀,不说她了,饿不饿?亲手煮的鱼羹,我去给哥哥端来。”玖夜说着径直离开,片刻后一阵清香扑鼻,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鱼羹推门而入。

  鱼羹很鲜,撒了些九华幽谷特有的香草,邱羽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二话不说吃了干净。

  饭毕,玖夜收了碗离开,再返回时,邱羽已经窝在了被褥之中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着实酣畅,再醒来已是月明星稀,玖夜不知何时早已离开,屋内烛火幽暗,邱羽试着动了动,身上刀割般的酸痛褪去大半,飞升后的躯体比凡人强悍许多,即便是这么多狰狞伤疤,也可以在一天内基本恢复如初。

  身子有些黏腻,邱羽想到玖笙说的那片冷泉,打算去泡一泡,清洁一下这么多日来疲惫的风尘。

  夜晚的九华比别处更静谧,此时又起了风,吹得邱羽浑身爽利。

  冷泉,顾名思义,就是一泓温度极低的清透池水,氤氲雾气袅袅蒸腾,低矮山树半隐半盖着,稀碎月光婆娑笼罩,几处岩石宛若屏障,三三两两散布其中,远处,一挂矮瀑垂落,哗哗溅起白缎般蒙蒙水雾。

  邱羽去了衣,纱布早在庙中解下,白皙的皮肤在莹润月色下仿若璞玉,小心翼翼淌下泉水,伤口处登时一片舒缓。

  这泉水果真有疗伤的功效。

  邱羽惬意泡着,银发在麟麟水面散开,好似盛开的玉莲,荡着水波轻轻摇晃。

  邱羽脑中一片放空,闭眼就要打盹睡去。

  忽然,身前水面猛然一震,一人猝不及防破水而出,水花溅入邱羽因惊骇大睁的双眼,脚下一浮,仰面栽向水中。

  下一瞬,腰侧被一双结实臂弯牢牢箍住,整个人顺势向前一带,撞入一个宽厚怀抱,手慌乱中在水下乱抓,蹭到了一处骇人的滚烫。

  邱羽瞬间僵直,毛孔密密麻麻炸起,手中聚灵,紧跟着就要轰出一发暴击,岂料手腕一紧,下巴被抬起,撞入一双黑曜石般熠熠的眼眸。

  “小白?你……”

  不待他再说完,玖夜罩了下来,呼吸濡在耳畔,激得他不住战栗。

  “哥哥,我想……”

  水波攒动,山风悄然拂过密林,水声哗哗激起,掩下了黑暗里交错的压抑。

  谁也不能再逃,谁也不想再逃。

  他们堕在这片晦暗月色里,一次次浮沉,一次次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