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归远在弟子们的欢呼中远去，只留下一脸沉思的洛君望和生无可恋的杜子美。
杜子美在凌虚幽幽目光下，死死盯着洛君望。
洛君望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思路被打断，皱了皱眉。
“你盯着我做什么？这赌约是你最先提的，之前我没学会的时候我也大大方方给你灵石了，现在我学会了，你又在这里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洛君望现在心烦意乱，他看了一眼杜子美，干脆一挥手。
“你若是实在不想，就别跪了。”
岂料他一句话刚说完，杜子美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满脸通红地喊了一句“小师叔我错了。”
然后在众人的起哄嘲笑中被其他跟班扶着飞快溜了。
洛君望：“……”
这孩子，咋这么实诚，都不让跪了非要跪。
他一回头正看见卫子桓倾佩的眼神。
“激将法用得不错啊小师叔，不愧是你。”
洛君望扯了扯嘴角。
什么激将法。
拜别凌虚，洛君望还有一天的课，他从早上想到午饭，到了下午的佛道基础的时候还在一脸沉思。
听和尚念经快要睡着的卫子桓头一垂，差点砸到桌上，迷迷糊糊睁眼正看见洛君望转头看着窗外斜阳。
俊秀侧脸轮廓清秀，发丝被风扬起拂在脸颊上，扫过抿紧的唇，被随意挽到耳后。
他眉心微蹙，眸光既深且远。
不知在想什么。
卫子桓一下清醒了，他揉了揉睡僵的脸，心想孟珈怎么好像比初见的时候好看了一些。
而且这气质……
卫子桓拧眉。
怎么有点像他爹处理勤司事务的那副样子。
怎么可能！
卫子桓马上打消了念头。
他爹看着是个老妈子，但实际上掌管勤司这么多年未出纰漏，可谓是人精中的人精。
一个十六岁少年，与一个阅历深厚的仙首盟司长的气质像？
开什么玩笑。
不过他还是尽职尽责担起知心小师侄的身份，拍拍洛君望的肩膀，唤他回神。
“你怎么了？这一天都心不在焉的，从韩师叔走之后你就不对劲了，感觉一直有心事。学会御剑太高兴了？不对啊，你这也不像高兴的样子啊。”
他顿一下，难以置信的转头看洛君望。
“你不会是舍不得韩师叔吧？不过你之前一直跟他住在一起，现在突然分离了，想他也很正常。”
前面司林听到了，连忙凑过来一个脑袋。
“想盟主？小师叔你想盟主了？”
郑晖本来正仔仔细细听着佛经，见司林加入聊天，挣扎半晌，也凑了过来，好奇地盯着洛君望。
洛君望：“……”
都什么玩意儿？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想修理卫子桓的冲动，一手抵住他的头，将他推远了一些，咬牙道。
“怎么可能。”
卫子桓点头。
“确实，你也不是这样的人，那你到底在想啥？”
洛君望纠结半晌，看着卫子桓充满求知欲的脸，心想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他们说不定真的能分析出来呢？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
“你们有没有发现，我师兄走之前，对我笑了一下。”
卫子桓点点头。
“对啊，韩师叔就是那样，对谁都笑。”
洛君望：“……”
他琢磨了一天，总觉得韩归远那个笑不同寻常。
可这种话他也不能当着小辈的面说出来。
“不是，就是那种……”他斟酌地想了一个形容词。“看透一切，所有尽在掌握的笑。”
卫子桓奇怪地看向洛君望。
“韩师叔不一直都是那样笑的吗？虽然平日里不发脾气，对谁都很温和，但是没人能在他面前藏住秘密啊。”
洛君望忍住想打爆卫子桓头的冲动。
“我说的是，我刚学会御剑那会，他朝我一个人，只朝我！笑的！”
洛君望声音没控制住，一下大了些，首座的和尚掀起眼皮瞧他们一眼，又自顾自敲木鱼去了。
旁边有女弟子偷偷瞧他，听了这话，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刚刚有些寞落神色的司林一听这话又来了精神，她看向洛君望。
“您是盟主的师弟，住在朝清殿里，与盟主朝夕相处，您学会了御剑他肯定会高兴啊。”
“因为高兴，才只冲你笑；因为感念宗门有后起之秀，想到日后美好光景，才笑得意味深远啊小师叔。”
“这笑，不仅仅是对您的肯定，也是对您的爱护和宠溺！”
郑晖在旁边根本插不上话，一听师姐说完，连忙点头，就差鼓掌了。
洛君望一开始还听得挺认真，直到听到那句“宠溺”，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一眼双眼亮晶晶的司林。
宠……什么？
难道果真是他年岁大了，理解不了现在这些年轻弟子们的心思了吗？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小师妹来听也听不懂吧？
他深吸一口气，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洛君望想了几乎一天，好不容易灵光一闪感觉就要发现点什么的脑子，瞬间被这群人扰得乱七八糟。
他把面前的脑袋全都推回去。决定抄抄佛经不想这件事了。然后左手执笔描了两下佛经，看着自己那描都描不好的左手字，脑子里又浮现出韩归远的脸。
他前生专断刑诫，堂下人眼睛一转他就能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可是今天他却想不明白。
那是在他堪堪落地之时，大脑因激动和兴奋而空白，猝不及防就砸进了一人眸中。
那瞳中笑意浅淡，后面却藏着明白了什么的了然，还有欣喜，思来想去，洛君望居然还捕捉到了巨大的悲意中的冰山一角。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拥有这么多的情绪。
洛君望埋头暴躁地描下最后一笔，在下课钟声面无表情地想。
除非那人不是人。
在怀着韩归远原来不是人的念头中，洛君望看了一眼先生都走了还睡得一脸迷离的卫子桓，又看了一眼偷偷瞄司林想要帮他拎书箱的郑晖，最后把目光投向了低头整理佛经的司林。
感受到目光的司林抬头，正撞入一双贼亮的眼里。
司林：“……小师叔有什么事吗？”
洛君望轻咳一声，抬脚踹了一下卫子桓的凳子腿把他叫醒，然后在郑晖惊讶的眼神中劈手拿下司林的书箱，温声细语。
“司师侄，我帮你拿吧。”
郑晖的眼神从惊讶变成惊悚。
刚醒的卫子桓迷迷糊糊睁眼，脑袋上压出了一道红痕，他看着洛君望拎着司林的书箱，咧了咧嘴。
“你怎么拿着司师姐的书箱，那你也帮我拿一下呗。”
洛君望要御剑去摘星阁，但以现在的修为，御到一半估计灵力就不够了。
只能找清雨谷要点聚灵丹。
洛君望呵呵两声，回头睨了他一眼。
要是你靠点谱，他能去找人家司林吗？
卫子桓被看得一脸莫名其妙，旁边脸色白得像腊月里小白菜一样的郑晖颤抖道。
“孟师叔怎么会帮师姐提箱子？”
“谁知道啊？”卫子桓摸摸下巴，看着前面并肩而立的两人，“说不定是喜欢司林也说不定。”
“啊？”
郑晖脸更白了。
卫子桓耸耸肩。
“他上次不说了吗，喜欢司林那样的。”
郑晖都快哭出来了，他跟上卫子桓的脚步。
“这……真的吗？”
卫子桓哪知道郑晖的少男心思，撇撇嘴。
“孟珈这人整天看起来笑眯眯的，好相处得很。但谁能猜透他的心思，你能吗？反正我不能。”
郑晖一愣，头埋了下去。
前面并肩走的两个人哪里听得到后面的对话。
洛君望正在思考怎么跟司林说聚灵丹的事情，旁边迎面而来的弟子却站住了脚，朝他们两个行了礼。
“孟小师叔，司林师姐。”
洛君望一愣，连忙回礼。
这人认识他？他也没见过啊？
司林在一旁轻轻笑了，她与那几位冲他们行礼的弟子告别，瞥见洛君望不解的眼神。
“小师叔是奇怪他们为什么认识你吗？”
洛君望点点头。
“刚才那几人我都没见过。况且我刚来学宫才几日，怎么能认出我？”
司林伸手将落在自己肩上的一片花拂去。
“小师叔可能不知道，您现在算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了。”
洛君望一愣。
“您是仙首盟第一仙门昆仑剑宗嫡传弟子。辈分又长，由韩盟主亲自教导，居住朝清殿。这些弟子们虽身在重陵学宫，可所属仙门却大都消息灵通，早就知道盟主器重小师叔，甚至推迟处理事务的时间，就为了亲自教导您……小师叔这边走。”
司林脚下一转，走进一条幽深花巷，洛君望抬步跟上。
“更何况，早上的御剑术课盟主、凌虚长老和杜门主都亲临学宫，加上杜子美和您的赌约，小师叔可谓是一战成名。”
“毕竟修习太过枯燥，大家总要找点乐子来打发时间。”
洛君望：“……”
所以乐子竟是我吗？
她转头，朝一脸震惊的洛君望眨了眨眼，眸中闪过狡黠。
“但其实我想知道，小师叔在朝清殿里真的是每天都会跟盟主一起用膳修习吗？”
洛君望没注意司林眼中一闪而过的神情。
“师兄确实会跟我一起用膳，不过都是我吃，他看着……因为他已经辟谷了嘛。”
洛君望想了想。
“他会给我讲修习基础理论心法，但没有亲自教我剑道，今天这次御剑还是第一次。而且他有时候会让我在一旁看他跟仙首盟门主的谈话，有时候在处理事情的时候会问我的意见……怎么了？”
洛君望终于感受到旁边越来越炙热的眼神，他转头看向司林，有些奇怪。
没想到司林眼中热度丝毫不下。
“那小师叔是跟盟主天天共处一室，日夜相对喽？”
洛君望直觉这句话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只得点头。
“呃，也算是。”
司林的眼睛瞪大了，居然抓住了洛君望的手臂。
“那小师叔，你有没有一点……喜欢盟主呢？”
洛君望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司林压低声音。
“就是……不是兄弟之间的喜欢，是……”
洛君望蓦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猛地甩开司林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张口就想要否认，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沉默半晌，开口道。
“你怎么会这样想？”
司林意识到洛君望有些生气，站在原地抿了抿嘴，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毕竟小师叔您是盟主在多人质疑的时候，力排众议让您入了昆仑剑宗，还认了您嫡传弟子的身份。今日御剑之时，对您的维护大家有目共睹……”
“没有。”
洛君望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
他把自己心中的一干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部压下，叹了一口气。
“你们都别瞎想，只不过是师兄怜我修习不易，加上我师父遗愿要让他来亲自教导我，才对我多为照顾。”
司林不甘心地皱了皱眉。
“可能只是您年纪小，还不懂。”
洛君望乐了，他看向这小姑娘坚定的脸。
他年纪小？
“不说这个了。”
洛君望开口扫开旖旎念头，正色道。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帮我做。”
司林一愣，听见洛君望说。
“我想要十瓶聚灵丹。你们清雨谷是医圣炼丹之地，想必十瓶应该可以拿到，灵石我会按市价给你。”
十瓶聚灵丹算是大量，洛君望若是靠买，恐怕要耗费一阵时间。
司林点点头。
“灵石价格都好说，小师叔不要客气，明日就可以拿到。但是……小师叔要这么多聚灵丹干嘛。”
洛君望叹了一口气，拎着书箱慢慢悠悠往前走。
“你不知道啊，我的压力也很大。虽说有师兄在前面替我挡着，但我也得自力更生，不让他丢脸不是？囤点聚灵丹练剑用，好不容易学会了御剑，就抓紧时间好好练，灵力耗没了再补上，这样能快一些。”
被洛君望一脸为自家师兄争气的神情感动到的司林，丝毫没觉得这逻辑哪里不对。
“没想到小师叔居然这样为盟主着想！小师叔放心，聚灵丹包在我身上，我今夜回一趟清雨谷，明日就能给小师叔带来！”
洛君望点点头，他们已经到了用晚膳的膳堂，他停了一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旁边对他露出恭敬神色行礼的弟子，颔首笑了笑。
“对了，此事别惊动柳司长他们了。”
提裙上台阶的司林转头望来。
洛君望替她推开门。
“我不想让司长和师兄他们因为这件事为我担心。”
司林连忙点头。
“放心吧小师叔，十瓶聚灵丹，还不至于惊动师父。”
洛君望敛眸。
“好，谢谢师侄。”
深夜洛君望躺在床上，看着黑夜中寂静的寝舍，不染尘埃，衣柜俨然。
半晌起身，推开紧紧关上的窗子。
霎时一阵清风悠然入室，月华洒落一身。
洛君望倚在窗边，眸中漾着淡淡银辉。
司林白日里问他喜不喜欢韩归远。
这本应该是一个毫无悬念的问题。
毕竟前生那人丝毫不念旧情，折离剑指当时已经身入穷巷，无可回转的他。
但洛君望想否定的那一刹那，突然就想起来在血海的那些被逼到绝路的晦暗无光的日子。
他复生于血海，很多前尘往事早已记不太清，若是韩归远知道自己的行为才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还会那样逼他么？
前尘往事美好如海市蜃楼，不可追及。
那些微不可闻的心动被巨大的不甘和既定的仇恨压得喘不过气。
洛君望深吸一口气，看见深夜海棠花未眠，淡淡香味飘在空无一人的学宫里。
无人可观赏，转眼即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