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君望歪歪斜斜靠在软和的枕上,抓了一把屈怀给他准备的小瓜子,一边咔哧咔哧地磕着,一边思索韩归远走之前回头看他的那个眼神。
怎么说呢?
洛君望吐出瓜子皮,拧眉思索了一会。
那眼神就像是他之前在血海时,隔壁那个有名的情种王二魔看见了跟着其他人跑了的老婆。
就……
洛君望努力想了个文艺点的词。
绝望的深情?
他想完自己先抖了一下,往嘴里扔了一粒瓜子。
可算了吧。
韩归远?
狗都比他深情。
“孟师叔,饭来喽——”
屈怀掂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在洛君望期待的眼神下哗啦打开盒子。
洛君望:“……”
很好,白粥和绿叶菜。
洛君望拿起玉箸,一脸清心寡欲地看着屈怀。
“怎么我来错地方了吗?这里不是仙首盟,而是佛宗?吃饭全是素?”
他扒拉了一口青菜,呸了一声。
“还淡。”
“小师叔现在年纪尚幼,尚未辟谷,”八岁辟谷·屈怀睁着眼说瞎话,“柳司长吩咐我了,您的伤还没有好,不能吃油盐过重的食物。过些时候,小师叔伤好了,再吃些其他的也未尝不可。”
洛君望点点头,他用了自家的功法伪装成孟珈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掩了腕间骨链上的法则,自然也得符合修为低下不能辟谷这一设定。
他呼出一口气,易容、夺舍都会被仙首盟看出来。
唯有用阵。
以双方血肉为引,在自己灵府设阵,从内而外地转换肉身,偷龙转凤,变换面貌。
他喝了一口白粥,绵软的米粒入口即化。
所以韩归远和柳曲根本就看不出来。
因为他现在身上的就是由符咒转过来的孟珈的身体啊。
而这串链子在他们眼中也只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
只不过这符咒时间有限,只管半年。
在这六个月里,他的容貌和修为会一点一点朝着原来的自己变化靠近。
最终符咒失效,无论事情是否做完,他也必须离开仙首盟。
洛君望将碗筷搁下,嚼着没一点味的菜叶子,看屈怀默默无闻地给他剥瓜子。
“你叫我小师叔?你是何门何派?”
屈怀笑了笑,将一粒瓜子仁放在旁边的金玉碟里。
“属下乃是盟主座下侍从,由盟主亲自挑选教导赐名,并直接听从盟主命令,并不属何门何派。所以斗胆称您一声小师叔。”
洛君望动作一顿。
“玄羽卫?”
“正是。凌越仙君是您的师尊,想必仙门百家之事小师叔早就如数家珍。玄羽卫是盟主创下的规矩,”他将最后一个瓜子剥完了,拍拍手,“我与屈忆、屈思、屈追三人忝居玄羽卫统领之职,共同护卫盟主。”
洛君望挑眉,敏锐感觉出了什么。
昆仑剑宗乃人域仙门百家之首,与问天门、清雨谷和逍遥门合称为四大门派,后来逍遥门一夜败落,只余三派凌驾在仙门百家之上。
当年韩归远初登盟主之位,仙首盟中各仙首虽然面上认了这位年轻仙君,但是私下里不乏小动作。
后来玄羽卫出现,直接归属于韩归远指派,帮助他拢得仙首盟大权。
只不过……
这四个人的名字……
怀忆追思?
是在追思谁?
当年逍遥之乱,可死了不少人。
洛君望忽视自己心中那点小小的不舒服,撇了撇嘴,他才懒得理韩归远心里在想什么。
“孟师叔。”
屈怀叫住出神的洛君望。
“啊?”
“您乃凌越仙君座下唯一弟子,又得盟主亲自教导,身份自然尊崇无比,在仙门百家之中没有必须避讳的。”
屈怀将洛君望喝得底朝天的粥碗,收到食盒里,指尖流光闪烁瞬间不见。
没有见过世面·洛君望配合的“哇”了一声。
屈怀被小师叔一声哇满足了虚荣心,神秘的压低了声音。
“只有一点您需要注意。”
洛君望也学他那样,压低声音。
“啥?”
两个人的头鬼鬼祟祟凑在了一起。
“在盟主面前不要提逍遥门。”
洛君望一愣。
“逍遥门以符咒阵法入道,昔日位列四大仙门之一。其掌门座下二弟子云海自小进入仙首盟重陵学宫修习,后领诫司司长一职。”
“我知道。”洛君望低下头,他砸吧砸吧嘴,刚吃过没味的青菜,有些苦。
“后来云海与血海邪魔串通,害死自己的大师兄,导致血海淹没逍遥山。逍遥全门被屠,无一人存活,传承断......”
“小师叔!”屈怀突然提高了嗓音打断洛君望的话,“我与你说的正是此事。”
“啊?”
洛君望一愣。
这件事有什么可说的?
屈怀皱眉环顾四周,最终伸手设下一个结界。
“当年逍遥门大弟子李澜之与盟主共同前往棠春城剿魔,最终却一死一伤,”屈怀叹了口气,“这您知道吧?”
洛君望点头。
“当时云海也去了棠春城,有人带回证据说是云海入魔,杀了自己的大师兄。”
洛君望慢慢握紧榻边刻着蝙蝠吉祥纹的栏杆。
“我知道。”
屈怀意外地看了一眼洛君望,却没细想他连这种细节都知道,继续道。
“后来摩迦尊者圆寂,舍利失窃。当时佛宗带领着仙门百家要云海给一个说法,盟主将他们拦在盟外,却发现云海失踪了。”
“再后来,就是血海破禁制而出,吞没逍遥山。失踪已久的云海出现在琼林,被看见杀了亲手教导自己长大的先生,身上居然还出现了丢失的佛门舍利,后自毁神魂自戕。”
彼时夜色已深,屋内荧石幽幽散发着光芒。
洛君望一半脸藏在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下,看不见表情,语气含冰。
“所以呢?你想说是因为云海背叛了仙门,所以连他的宗门,都不能在韩盟主面前提起了?”
屈怀只当是洛君望年纪小,听故事听得不耐烦了。
“小师叔勿急,最重要的事情就在后面。”
洛君望倚着榻,冷笑一声。
“说。”
“但是当年的事情一直存疑。”
“凌越仙君当年就是因为此事与宗门起了争执,才负气出走游历。”
洛君望:“……”
他怒气啪一下就散了。
“啊?”
屈怀点点头。
“当年血海奔涌已经淹没逍遥门,云海自戕以证清白,而之后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血海安澜至今。”
“所以结论是云海可能是被冤枉的。但是为什么不能在盟主面前提逍遥门?”
屈怀张了张嘴,想说但是仿佛又碍于某种禁制说不出口,最终憋得满脸便秘的表情。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属下也才刚入仙门。有很多内情,实在是不知道。”
“总之您记住,云海之事仍待商榷,但千万不要在其他地方随意讨论此事。”
“也不要在盟主面前提起逍遥门和云海。”
“一定不可。”
洛君望:“……”
我创死你。
他平生最痛恨这种说话说一半吊人胃口的人了。
屈怀站起身,撤了结界,跟小师叔道了句好好养伤,揣着一种名为向树洞倾诉秘密的快乐跑回朝清殿。
只留下一心想杀了屈怀的洛君望睡不着觉。
他左肩上的伤口耽误了太久,虽然已经被好好处理了,但是还是泛起绵密的疼痛。
他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换了一边躺着。
脑子里全是那句“不要在盟主面前提云海”。
当年最先起疑心的不正是韩归远吗?
连琼林那次围杀也是韩盟主亲自带领。
怎么现在他的心腹又说什么有待商榷。
当真是笑话。
洛君望轻轻按着伤口,眸中映出月亮光影,满脑子的思索在月光中慢慢消融。
百年不见,韩归远彻底没了那股子烟火气,跟他说话时,洛君望能感受到他对待凌越仙君弟子的亲厚。
洛君望烦躁地舒了一口气,避着伤口翻了个身。
可是,洛君望也能感受到他深深藏起来的冷漠。
大权在握,高高在上。
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感情。
仿佛一个木偶,被套上了人的皮,事不关己地操控着一切。
可这是不对的。
洛君望有些冷,又有些困,他蜷起身躯。
他负伤跋涉千里来到苍南山,强撑着精神应付了韩归远一群人,迟来的冷涩疲惫席卷而来,蔓延了整个身体。
洛君望迷迷糊糊,脑袋有些沉。
韩归远……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那些少年意气,鲜衣怒马的回忆被锁在了角落,他的最后一丝烟火气被磨去,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当真还能容得下他?
洛君望闭着眼,混沌地想。
除了我,还有谁能渡他出深渊?
——已经成了魔的人,却妄想着渡化正道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