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午三点钟,优所在的餐饮店迎来了一天中最清闲的时段。店主美津子小姐将近来收到的简历一一摊开在桌上,边作筛选边和收银台旁的优闲聊。

  “其实看这个最有意思了,很多人都把自己的经历写得稀奇古怪的。”

  前不久,在店里兼职的高中生店员忽然提出辞职。对于重新招工这样有点烦心的事,身为雇佣者的美津子小姐却展现出了难得可贵的乐观精神。

  “像是这份——”她捻起一张纸,把上面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念了出来,“真奥贞夫…光是名字就很奇怪呢,之前的就职岗位是……魔王撒旦?哈哈哈,这个人真幽默呢。”

  “听起来有点可疑。”优心不在焉地回复道。她正在清点核对中午的账目和零钞,预备迎接晚上的客流。

  “这种缺乏经验的孩子还是适合去麦○劳啦。”说着,美津子小姐又拿起另一份简历,“白银御行……唔噢,和你一样是勤工俭学的好孩子啊,打工经历好丰富!好像连厨师的活也可以包揽……”

  点钞机启动,剩余的夸赞话语都被淹没在了金钱快速滚动发出的“哗啦啦”声中。

  优望着那淡黄色的波浪出神;直到耳边响起美津子小姐的呼唤。

  “优ちゃん…优ちゃん?”

  “…什么?”她茫然抬头,正对上雇主担忧的目光。

  “感觉你最近总是没什么精神呢……是不是学习太辛苦了?”

  “没有的事。”优立即道,等彻底回过神,又一板一眼地为自己刚才的分心道歉。

  美津子小姐也没追究原因,只是很不好意思地双手合十,“这两天店里人手短缺,实在是离不开你……等一招到人我就给你放假,带薪!”

  “我真的没有关系。”优有点尴尬,正要继续说些什么,视线却在不期然间撞上了等在店门口的某人。她微微一愣,感到头脑中又响起了点钞机那令人晕眩的余震。

  “啊、那孩子今天也来了吗……”美津子小姐轻声道。

  店门口,高挑帅气的金发少年正小心翼翼地隔窗看过来。和她们对上目光后,他立刻露出一个灿烂阳光的笑容;优也立即移开了视线。

  “难道说,是情感上的纠纷吗?”美津子小姐脑洞大开,“我不会告诉沢田君的!”

  优沉默着摇摇头,低声问她能不能暂时出去一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少女快步走了出去。经过店门时,她不自觉地紧了紧拳头,说不清是在紧张还是愤怒。

  “お……”

  “请不要那样叫我。”优冷冰冰地打断了他,“已经一周了,还不肯放弃吗?”

  环一滞,那表情就像孩童毫无防备地磕在桌角。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如常的笑容:“但是、已经比前天还有昨天进步了不是吗?我们交谈的时间——”

  “请别误会,我并不是想和你说话。”她立即否认,“仅仅是因为你在干扰我的生活。”

  她没预料到对方会是如此执着。光是注视着面前少年毫无阴霾可言的笑容,她便感到一阵由衷的烦躁。可她清楚他是无辜的,只好在心里默默警告自己:

  【停下。不要说出会让自己感到后悔的话来。】

  “父亲还有祖母,他们都很担心你。お姉様,请和我回去吧!”

  “请不要那样叫我!”她忍无可忍地拔高了声音。那些熟悉的称呼煽动起怒火,使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岌岌可危。

  【快点停下。】

  “我不会再回那里,也请你不要再来找我!除了一半的血缘,我们身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点。”她低声发出呵斥。

  【停下!】

  可是来不及了,那些伤人的、憎恶的话语已经尖叫着冲破了理性的防线,“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姐姐’?你只是个——”

  就在这时,褐发少年的身影忽然映入她眼帘——他就站在后面的路灯旁边,神情犹犹豫豫的,像是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走上前来。

  在接触到那双温和的、饱含担忧的褐色眼瞳的瞬间,优蓦地恢复了理智,将那个曾被年迈威严的老者挂在嘴边的蔑称吞咽了回去。

  “……”

  她最后看了沢田纲吉一眼,之后目光虚浮地掠过面前的金发少年,落在了门框边缘。

  “…我已经不想再和那个家有任何牵扯了。”她顿了顿,惊觉这句话的无力与软弱,于是勉强自己重新变得严厉起来。

  “我也不想再看见你。以后…请不要再来了。”

  说完,她没去关注环的反应,而是快步回到了店里。

  自动门轻轻阖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一身名牌、与平民餐饮店格调格格不入的金发少年站在原地,他微微垂下脑袋,使得略长的额发遮过了眼睛。

  沢田纲吉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这几天,由于环锲而不舍的造访,少年也难免和他打过几次照面。

  事实上,在对方展现出不肯放弃的坚定态度之初,他就从女友那里知悉了令人惊讶的真相。

  如果他想要追进店里,必须及时阻拦才行……沢田纲吉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忍不住担忧起来。

  这时,环的身体忽然抖了一下。沢田纲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一张向外飙射着澎湃泪水、写满“大难临头”的绝望脸庞已经伸到了他面前。

  “我把姐姐大人惹生气了——!姐夫大人,眼下究竟该如何是好!?”

  “…不,像这样的称呼还是算了吧……”又不是在演时代剧。

  沢田纲吉流着冷汗,有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他心里并不讨厌环,并且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其实优也不讨厌环,她真正抗拒的是其它东西——是每当她看见环时,都会看到或者想到的东西。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尴尬。褐发少年也难以用寻常态度对待这个女友爸爸的私生子。

  幸好环的个性相当外向,似乎并不因他消极的应对而气馁,反而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今后的打算。

  “必须得尽快向姐姐谢罪才行!不过,今天我们的聊天时长又比昨天多出了三秒!照这个速度,只要再过28800天,我和姐姐就能彻底——等等,那样岂不是还要78年?!”

  环以手捂唇一脸凝重。

  重点完全错了吧……这个人、无论是乐天的精神还是对事物的理解能力都过了头了,基本就像笨蛋一样。

  沢田纲吉看得嘴角直抽。这时又听他问道:“姐夫大人不进去么?”

  为什么他非得听一个比他年长的国三生对他使用这种时代剧一般的敬语啊……这感觉真让人恐慌。

  褐发少年边在心里吐槽边摇摇头,尽量简短地说:“她现在想要一个人待着。”

  ——是从刚才她进店前的那一眼里感受到的。

  他暗自叹了口气,回神时发现环正呆呆看着他:“这是心电感应么?真好…我也想和姐姐大人拥有心电感应啊……”

  金发少年的眼神充满羡慕,眼睛变得圆滚滚的,神情是种毫无保留的柔软与热忱。

  见状,沢田纲吉犹豫了一下。原本想劝他不要再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话说出口却变成了:

  “那个、请……你下次还要来么?”

  “当然!”环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我们是家人啊——家人在一起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沢田纲吉一愣。

  “那么,我下次再来拜访……今天就先回去了。”说着,金发少年十分友好地冲他挥手告别,“姐夫大人,再见!”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沢田纲吉松了口气,心中没来由的浮现出一个失礼的猜想:

  这个人…其实对“家人”有种特殊的执念吧?

  因为,就在刚刚他回答的时候,明明嘴上说着毫不犹豫的话语,脸上却露出了非常寂寞和迷茫的表情来啊。

  简直……就像是在无意识中认同着完全相反的事情一样。

  ——家人在一起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确实也存在着怎么样都无法团聚的家人啊。

  --

  夜晚,优坐在廊边,静静看着沢田宅的后院。晾衣杆与被子在黑夜中只有一个淡青色的轮廓,像只沉默的兽。

  一周前,奈奈从欧洲打来电话,说是要将旅程顺延一段时间,因为在北意大利有了“令人惊喜的重逢”。

  她还没把情况讲清就结束了通话,好在之后陆续又有照片发来,好歹是确认了安全。

  于是,优住在沢田宅的时间便也顺理成章地延长。现在她已很习惯这座房子里热闹的生活了。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安静地待着,竟然还有点不习惯。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身后的推门忽然拉开。传来的脚步声很轻,她没回头,但莫名感知到了来人是谁。

  “阿纲呢?”

  “本来想来找你,现在带着蓝波他们出去散步了。”碧洋琪在她身边坐下,“也不是所有时候都想和恋人待在一起吧?”

  优就默默把下巴抵回到膝盖,“…谢谢。”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她们一起沉默地看着庭院,墨绿色的草坪延伸进无边的黑暗里。夜幕与黑暗相接,月亮沉沉地悬在边角,时而被浓云遮蔽,没什么存在感。

  “你上周的那个问题,我还欠你一个回答。”碧洋琪忽然说。

  “不是回答过了么?”优的眼珠不安地颤了颤。可是碧洋琪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想,父亲还真是一个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人渣啊,就算哪天被杀也不意外——辜负了两个女人,让两个孩子的存在都变得很尴尬。”她语气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风凉话。

  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道理我都懂的。我很小就知道他们的存在了。”

  她顿了顿,思考着要不要继续往下说。这些话她从来没对其他人讲过。碧洋琪没催促,这种安静甚至不能算是一种等待——她蓦地产生一种错觉:身旁年长一些的少女似乎完全清楚她要说什么,要不要诉说完全由她选择。

  “有一天……”优刚开口就又停住,那种无措感就像唱歌时的第一句跑了调。她阖了阖眼,将音调压沉,以便维持一种平稳且完整的叙述。

  “有天、我无意间听见他们说话,爸爸、妈妈和祖母。”她轻声说,“爸爸说爱上了一个法国女人,还和她有一个儿子,希望能和妈妈离婚另娶。”

  说着说着,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幢幢的三道人影,被火光拉得很长很长。那些低低的话语就像鬼魅,蛇一样攀越过墙边用于通风的木板。

  “妈妈赞同他的话,说她和爸爸的个性并不适合在一起生活,但他不该闹出私生子来。爸爸听了以后很生气,他们开始相互攻击彼此的出/轨,只有在要求离婚时配合默契。”

  优木然地眨了眨眼睛,继续道:

  “然后祖母叱责他们自私,说该多为财团的利益想一想。”

  --

  “我一开始不能接受真相,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很虚假,所以做了很多傻事。”

  优忽然说不下去了。然而记忆仍然汹涌:惊惶的男人和惊讶的女人,他们各自解释着自己想要的、自由的生活,以及一定会确保的、属于她的“利益”。那些话语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耳朵。

  时至今日,她仍能回忆起当日的那份憎恶,恨不得切割开皮肤和血管,把里面的东西尽数掷还给他们。随之升腾而起的绝望感令人作呕,她感到自己是如此不洁净的。

  优颤了颤,抱住腿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更加温暖的怀抱。

  她全身僵硬,对这样突然的接近感到无措和抗拒。

  “别误会,我可不是想给你什么支撑。”碧洋琪的声音先是凉凉的,继而又转向温和。

  “以前说过的吧?我们有点像。看到你就像看到以前的我。”她淡淡地说,“那个时候的很多心情早就忘光了,只有一件记得还算清楚——”

  优感到自己脑后的头发被轻轻揉了揉。

  “当时很想有个拥抱的,”碧洋琪说,“想着能在里面稍微躲避一下就好了。”

  “……”

  她的话仿佛有一种镇定的力量,随着一股流向四肢的、无形的暖流,原本僵硬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

  “…我并不讨厌环。”过了很久,优才道,“只是看到他的时候,我会想到自己曾经很想挽回的东西。然后我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在措辞时,她鲜少使用如此笃定的词句。在旁人看来,这大概并不构成一个问题。

  可碧洋琪仍然回答了她。

  “不要被任何东西干扰。”年长一些的少女低声道,“血缘只是生理上的事实而已,是否缔结关系完全是自己的事。”

  “——这种事情要自己做出决定才行。”

  良久后,优轻轻应了一声,将头抵在她的肩膀,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孩拒绝面对现实。

  又过一会儿,她悄悄伸手,回抱住碧洋琪温暖的身体。

  然后优阖上眼睛,默默与记忆中那个无所依靠的孩子说了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最初写大纲的时候我非常纠结u妈的设定。樱兰原作是说环爹性格温柔,在环奶的压迫下和不爱的女人联姻,结婚后原本想和原配好好过日子,结果原配不爱他先出轨,然后他在心情绝望的时候认识了真爱环妈。说实话这个情节设置我感觉大半是为了洗环爹出轨的事,毕竟原作的私生子身份就确实,细想起来蛮尴尬的_(:з」∠)_(虽然也确实丰满了人物。)但问题是,我非常非常不想写一个潘多拉式的、一切罪责皆归咎于她的邪恶原配形象,也不想写一个苦大仇深·默默隐忍·道德上毫无瑕疵·完美受害者·自我奉献式的圣洁型高门贵女_(:з」∠)_无论哪个都有点走极端,总感觉怪怪的;而且形象都蛮单薄的,一个特别恶一个特别善和苦嘛,写起来好没劲喔(bushi)。所以总之,我会试着在保留原设的基础上,尽量再做一些尝试。以上是我设定角色和背景时的一些想法啦。但配角三观绝不代表我本人三观,我只负责主角三观、内容有趣以及角色尽量不ooc!(ooc了也没办法笔力有限我真的尽力了可是樱兰里的角色都好难写喔50w字以后激情逐渐消退现实还那么的令人崩溃——现在每天都好想变成一只蘑菇,在森林阴暗的角落里尽情散播孢子啊。)(撒孢子!撒孢子!撒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