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寺离开后,环继续一个人自言自语,讲的是今天他挥别司机后的种种见闻。即便是最普通的经历,到了他口中,也具备了某种《堂·吉诃德》式的跌宕。

  “…所以,你今天本来是想去秋叶原?”

  “是!听说那里是日本有名的电器街!”环的眼睛亮晶晶的,“繁华的商业街与远处的富士山相互掩映,想必会是绝景!”

  “秋叶原和并盛在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啊。”优面无表情地泼冷水,“而且,从秋叶原大概是看不到富士山的。”

  环静默两秒,然后抱着膝盖蹲到墙角阴沉种蘑菇:“这样啊、原来看不到吗……”

  优:“……”一般人会被这种事打击成这样么?

  “看不到喔。”她顿了顿,仍然觉得难以置信,便又艰难确认道,“所以…你想去秋叶原赏富士山,是么?”

  “啊……也不完全是这样,”环从墙角抬首,说,“我还想去看看被炉。”

  “被炉?”

  “是啊!在日本不是会有这样的传统么?”金发少年竖起一根食指,说得煞有介事,“一家人在冬日挤在被炉里面,热热闹闹地取暖、看电视、聊天还有吃橘子!我想去秋叶原看看那样的被炉!”

  “…啊,好像是有这回事。”优随口应了一声。其实她也不太清楚“被炉”究竟是什么,多半又是环从电视里看来的什么关于日本的刻板印象吧。

  “虽然已经在静夜家体验过了,但两个人果然还是有点冷清……被炉就是要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才开心啊!”环滔滔不绝,俨然是“被炉”知识的行家。

  他大概确实是有什么这方面的执念吧。优这么想着,下一秒环的星星眼已在近前。就宛如推销一般、他用一种饱含感染力的声音大声道:

  “被炉很棒吧!小姐?被炉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发明吧!?”

  优被他热烈奔放的情绪噎了一下,就说:“…我没有尝试过。”

  然而,与此同时,她脑海中忽然勾勒出了沢田宅的大家一起挤在被炉里的场景。受这温情的一幕影响,她眼中不禁划过一丝笑意,低声应和道:“不过,应该确实是件不错的发明吧。”

  回过神时,她发现环正愣愣地盯着她看。在与她目光相对时,他露出一个温暖明亮的笑容: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和小姐好像很投缘。总觉得可以聊很多东西。”

  那是因为你的话太多了……不如说,任何一个安静的人都可以和你“聊”得很投缘吧?

  优不为所动:

  “这是什么外国表达吗?正常的日本人不会这么说话喔。”

  少年一愣,“镜夜也这么说过。”还没等她礼貌性的问出“镜夜是谁?”,他的声音便一下激昂起来,“镜夜就是我的挚友!是像神明、佛祖大人、还有般若那样的存在!”

  他的思维跳来跳去的,看起来像只十分快乐的青蛙。一般人很难抓住的那种。

  且不说神明佛祖和般若本来就有很大区别……优回想起曾经的同班同学那一丝不苟的笑容。假如他听见这样的形容,那层隐藏在镜片之下、彬彬有礼的面具会不会破裂呢?

  她再看看兴高采烈蹦来蹦去的环,在心里想:嗯,多半会吧。

  又过了一会儿,金发少年忽然安静下来。可优还没享受到几秒的宁静时光,一声悠扬的“咕——”凭空响起。

  变成豆豆眼的环捂着自己的肚子,尴尬地与她面面相觑。

  “…………”

  优叹了口气,忽然之间没了脾气。她想起包里还有便利店上午发的员工福利,就问他:

  “临期食品,要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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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行的电力还是没有任何要恢复的征兆。优望着天边沉沉堆积的乌云,用余光看见环正笨拙地试图拆开一包薯片,红色包装发出“刺啦刺啦”的徒劳声响。

  “真没想到,澳洲龙虾还可以放在这么小的袋子里。以前从没见过呢!”

  金发少年察觉到她的目光,就笑着把薯片的包装袋展示给她看。

  “…里面没有龙虾,只是沾了调味粉的膨化食品而已。”优轻声解释;看对方好像仍然一知半解,便又道,“就是经过处理的薯类,可以保存很长时间。”

  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些零食的原料,只是凭着以前听过的知识、以及在并盛大半年的经验粗略解释。环却一下恍然大悟,表示曾经听说过类似的传闻。

  她移开视线,听见他顺利拆开了包装。

  “里面真的没有龙虾啊……”他又好奇地闻了闻,“味道也不像呢。这就是所谓的‘临期食品’?”

  “种类上属于膨化食品。”优看出他的误解,“临期是快过期的意思——临近赏味期限。”

  他忽然不说话了,拿着包装袋的手也呆在那,眸光盈盈闪动,像有泪意;大概又是在脑内上演起了什么苦情剧。他对日本的很多知识似乎都源自影视作品,不但错误而且戏剧。

  “如果是不想吃的话……”优向他伸出手,但他立即摇摇头,抓起一片塞进嘴里咀嚼。从那立即亮起来的眼神看,应该是不讨厌的。

  看到他的反应,她不由也回想起人生第一次吃薯片——是在春季学期的时候,沢田…阿纲在学校的自动售卖机上买的;烧烤汉堡肉口味。

  在包装袋递过来的时候,尽管她装出已经吃过100遍薯片的熟练样子,但还是被察觉到了。褐发少年十分惊恐地说学姐那个是干燥剂不可以撒进去……最后他只好重买了一包;两个人坐在廊边,小心地不让薯片屑洒在道场的木地板上。

  “这个是……?”华丽悦耳的声线将她拉回到现实。她看到环好奇地拈着一个白色小包,作势要撕开。

  “那个是干燥剂,不可以撒进去。”优说。说完以后,她自己也因这份熟稔而发愣。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将她与少年分隔开来。她恍然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线的另一边。

  环“唔噢!”了一声,眼中满是见识到新鲜事物的喜悦。她看看他,心里忽然轻松了一点。

  雨势变大;有一些被风吹入檐下,又斜斜敲打在玻璃门上,像一小面一小面破碎的镜子。

  “‘环’……”优托腮看着他大快朵颐,忽而慢慢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问,“汉字怎么写?”

  “‘圆环’的‘环’。”他答道。

  “不太常见的字呢。”

  “哈哈,是这样吗……是父亲取的,‘希望一切都能圆满成环’——这样的意思。”

  他挠挠脑袋,嘴边还沾着食物的残渣,但眼神变得很柔和。

  “原来是这样。”优点点头,“很好的名字,部首和‘须王’也很搭配。”

  她顿了顿,又道:“你的父亲一定很爱你。”

  “其实是个坏心眼的家伙啦,”环说,“来日本前骗了我们很多事。说这里遍地是忍者和武士;到处都能看到金色的麒麟;不管在日本的哪里,抬头就能看见富士山什么的……”

  不、会对这些话照单全收的你也不多见啊。优不由腹诽。

  “不过,”金发少年边说边露出一个赞同的微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也很喜欢我的名字。”

  她一愣,刚想说什么,就见环一个陶醉的甩头:

  “——也只有这个名字,才能配得上我的这份堪称罪孽的美貌!”

  他背景再度出现了pikapika闪耀的玫瑰花,照亮了银行黯淡的空间。

  优:“……”还真是个不可捉摸的家伙啊,须王环。

  “但是,问了我的名字,却不礼尚往来地进行交换吗?”这时,金发少年看看她,言语间并没有强迫的意思,反而带着些微调侃。

  优就故意思忖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嗯……我也没有说你非得回答啊。”

  须王环听了一愣,笑容趋于无奈:“真是狡猾啊……小姐。”

  这个时候,外面有两个小孩的声音一前一后地飘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请问你是谁~我是蓝波~请问我是谁……”

  “蓝波!给我站住!”

  旁若无人、大摇大摆的小小身影率先映照在玻璃门上。优当即挑挑眉,敲了敲玻璃。

  “唔啊——优!”小牛吓得后退了一大步,动作和先前的狱寺如出一辙。不过,如果在此时让狱寺听到他们两个相似的言论,他一定会暴跳如雷地彻底否定的。

  “蓝波,为什么不敢看我?难道说,是做了什么坏事么?”

  优看看小孩视线飘忽不定的样子,不禁把声音压沉了一些。

  小牛脑袋上顿时渗出无数冷汗:“蓝波…蓝波大人和发电站的事故才没有任何关系!”

  优:“……”原来停电的事和你有关联啊!

  “蓝波——啊、优,午安!”这时,一平也追到了银行前面。一看到优,女孩赶忙向她问好,优也回了礼。小牛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是脑瓜难得灵活,猜出她现在被关在里面没法出来,肉肉的小脸上浮现出奸笑。

  “就是蓝波大人占领了发电站!蓝波大人要巧克力糖!”他伸出小手,贪得无厌的样子贱兮兮的。

  优:“……我并不是永远都不能出来喔。”她五指贴在玻璃门上收紧,居高临下的目光十分阴沉;小牛顿时被吓得寒毛耸立。

  毕竟是小孩子。虽然偶尔会展露出懂事的一面,但好像还是惹人生气的时候更多。

  蓝波慌里慌张、大叫着“阿纲!阿纲!”的跑远了,一平则很懂事地向她点点头,说了声“交给我吧!”,然后也追着小牛离开。优心里难免有些担忧,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收回视线。

  她转过身,看到环大张着嘴巴把手别在嘴边,一副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样子。

  看他喉咙里不断溢出“喀……喀……”的怪声,她猜他多半是脑补出了什么上个世纪的家庭伦理剧,便赶在他开口前冷冷道:

  “请不要说出什么不切实际的猜测来。”比如带着两个孩子、艰苦维持生计的学生妈妈什么的。

  或许是被她的气势所慑,金发少年一下安静下来,模样显得很乖;眼神却不断瞟过来,神情古怪。

  “…刚刚聊到哪了?”她意在中断他鬼鬼祟祟的注目。

  “聊到关于父亲的话题!”他立刻道,言语间似乎多了点急切,“小…咳、说起来,小姐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的父亲?”她惊异于这个突兀的问题,对上他殷切的目光后更是一愣,然后才慢慢反应过来。

  ……是刚刚从蓝波和一平那边听到了吧,她的名字。

  但是,难道说光凭一个名字就能猜到吗?

  于是,优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曾几何时,她以为这个场景永远不会发生,即便发生也会是异常难堪的。

  然而,或许是得益于时间的流逝、吵吵嚷嚷路过的狱寺和一平蓝波、还有少年此刻嘴角的薯片残渣,她异常冷静,心情几乎可说得上是平淡的。

  她用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金发少年,然后意识到,于现在的她来说,他也的的确确只是一个有点奇怪又有点可爱的陌生人而已。

  “…我的父亲吗?”优慢慢重复了一遍问题,脑海中浮现出忍者鬼鬼祟祟爬上窗台、然后被她放出的狗咬得嗷嗷乱跑的样子。

  她眼中现出淡淡的笑意,声音很轻也很平和,像在谈论陌生人。

  “嗯……大概是个过分的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男主角下线三章了……下章把27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