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让优姐和光邦好好谈一谈。”靖睦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认识了十多年的朋友。就算不能恢复到以前的关系,也没必要在彼此心里留下心结。”

  沢田纲吉目光游移着,没有搭腔。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他和学姐认识的时间——或许、大概,连一个零头都够不上……

  “…但是,这是学姐的事,和我说也没有用。”他闷闷道,“还是得先问过她的意见才行。”他是没办法替她决定什么的。

  靖睦一愣,正要说什么,大门那边却恰好传来响动。屋门开阖间,室内沁入丝丝缕缕的冬日寒凉,伴随着响起的还有一道稍显懒散的女声。

  “我回来了。顺路去买了你要的葱……靖睦?”看清客厅里的情形,优微微一怔,放松的神情略微收敛了。

  “优姐!”靖睦一下站了起来,有一瞬显得非常紧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她看了少年一眼,忽然道,“是有事找我么?”

  靖睦身形一僵,随即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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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沢田宅一层的空间很大。餐厅和客厅仅仅靠一排原木色的矮柜分隔开,矮柜上放着植物,绿意盎然。客厅的地势要稍矮些。从优的角度望过去,正好能看见一棕一白的两个脑袋尖。

  “十代目,怎么能放任他们两个在您的地盘私下谈话……”

  尽管跟着少年退到了餐厅,但狱寺隼人对此颇有微词。

  “学姐可能会和靖睦聊到以前的事……现在还是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比较好。”

  沢田纲吉低声回道;虽然是这么说了,但他还是克制不住担忧,视线时不时就往客厅的方向飘。

  “让伴侣独立处理自己的事务,这正是一个家族首领应该具备的器量。”Reborn说,声音罕见的带着赞许。

  …倒不如说,这家伙竟然也会这么配合地撤出客厅……真让人不安。

  沢田纲吉看一眼黑心婴儿,没敢把吐槽说出来。

  “身为你的家庭教师,我当然会时刻为你考虑。”Reborn像是看穿他想法般淡淡道,“无论发生什么,Zzzzzz……”

  少年感动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传递出去,婴儿便脑袋一沉,呼吸均匀地吹起了鼻涕泡。

  “时刻为我考虑的人直接睡着了啊!”沢田纲吉朝他吼,“你对自己说的话到底是有多不耐烦啊!?”

  与此同时,狱寺隼人潜伏在矮柜绿植的枝条中,压低了声音、一脸兴高采烈地朝他招手:

  “十代目!我发现了绝佳的监视场所!从这里看出去,下面的一切风吹草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说着,他就不慎被摆动的枝条戳到了眼睛,“哎呦,好痛!”

  沢田纲吉:“…………”

  他扭头看看陷入沉睡的Reborn,再看看捂着一边眼睛哀嚎的狱寺,恨不得同时分出两个头来吐槽。

  少年绝望地抱着脑袋。

  该说不愧是Mafia么,这两个人简直已经无可救药了——再这样下去,不管平时做多少好事都不够!

  “……”

  客厅内,优和靖睦相对而坐;两个人的背都挺得笔直,连带着室内西式的装潢都仿佛多了点和室幽静清雅的味道。

  “呃…我要不要告诉他们,他们的声音在这里其实听得很清楚?”靖睦推推眼镜。话音刚落,餐厅那头便安静了下来。

  “没关系。习惯就好了。”优淡定道。说这话时,她坐在明亮的日光下,脸部线条柔和,神情甚至可说是明快的。

  靖睦沉默一会儿,忽然道,“优姐……你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她听了一怔,“…有么?”

  “有的。”茶发少年不自在地与她错开目光,“虽然我也说不清具体是哪里变了……”

  对于她的变化,他有些怅然的样子,心里大概并不完全觉得喜悦。优于是没再追问,只是微微挑眉。

  “新年拜访,就是为了说些丧气话么?”她摇摇头,将话题扯开了,“小悟呢,这次怎么没有一起过来?”

  于是,靖睦就又把小悟跟随哥哥进山抓大独角仙的事说了一遍;期间特意提到光邦的名字,并偷偷观察着优的表情。

  可她连眉毛都没抖一下。

  “…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优偏头回忆一阵,“应该是他们国二的时候。某人随口一提,崇就在山上失踪了两天……记得当时还出动了凤家的搜救队。”

  “是这样没错……”靖睦一脸不忍直视,“那次把悟吓得不轻,所以昨天说什么都要跟着崇哥……那个笨蛋。还有光邦也是。”

  最后那句是他状似无意、实则特意补上的。优听了却依然只是点点头:

  “真是不容易呐,崇。”

  靖睦没有接话,反而微抿着嘴唇,以不加掩饰的、等待中的姿态注视着优。可她一直没出声,双手叠于膝上,装瞎装得十分优雅。

  一排乌鸦飞过,六个大大的、沉默的句点竖立在二人头顶。

  片刻后,还是靖睦没沉住气,大声道:“优姐,你倒是也问问哥哥的事啊!”

  优就像等待已久般施施然开口,“冬天还有闲心支使人去山里抓虫子的家伙,我不觉得需要额外关心喔。”

  靖睦一噎,既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又急于维护哥哥,当下握紧了拳头:

  “可我觉得…光邦是故意支开崇哥的。因为昨天、他听见了我和悟商量…商量来并盛找你的事……”

  优静静听他说话,表情平淡且冷静。然而,就像遭受到某种无声的压迫一般,靖睦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偃旗息鼓。

  “…优姐,对不起。”他老老实实为泄露她行踪的事道歉,“明明向你保证过的。当时、我们应该再小心一点……”

  优没说话,维持着端庄的坐姿,仿佛陷入了一阵认真的思考。时间好像突然被拉长了,除了睡着的婴儿以外,房间里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沢田纲吉尤其紧张。他微微佝偻着背,两只手都扒在椅背上。这个有点搞笑的动作看似是为了把自己藏起来,其实他想的却是——一旦少女表现出为难,就立刻跳到客厅里去……至于跳进去后具体要做什么,他还没来得及想。

  然而,只是一个短暂的停顿,优便开口回应了靖睦。

  “嗯,我知道了。”她神色如常,似乎没受一点影响,甚至还反过来安慰靖睦,“没关系的,如果是光邦刻意想隐匿气息,没人能拿他有办法。认真起来的时候,那个人和壁虎也没什么两样。”

  壁、壁虎!?

  闻言,靖睦还没什么表示,默默竖着耳朵的沢田纲吉率先悚然。

  他的想象力本来就丰富,再加上这学期见识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Mafia,所以基本算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成功在大脑中构建出了一个奇崛无匹的人形壁虎形象。

  …不可能吧?如果长成那样一定会上新闻的!

  ——话说,像这样吐槽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褐发少年赶紧甩甩脑袋。可是,一旦把那些千奇百怪的想象与吐槽统统甩掉,心中就只剩下一种挥之不去、既浅且深的郁闷,就像怎么也清理不掉的口香糖印子。

  他不禁望向少女,然后哀怨而又酸溜溜地想:

  喔,她叫他“光邦”啊……

  身在客厅的优对少年此刻翻腾的心情一无所知,而是专注于与靖睦的对话;见他似乎仍对暴露她行踪的事耿耿于怀,便又道:

  “而且,光邦应该早就知道我在并盛的事了。”

  “…欸?”靖睦一呆,“怎么可能?”

  “你和小悟频繁来并盛,依他的性格,肯定早就猜到原委了……光邦不是个粗心的人。”

  她言语笃定。看上去,靖睦也像被短暂地说服了几秒,但是很快,他便断然否定道:

  “不是这样的!哥哥一定是昨天才知道——所以才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夜,我去听了、里面还传出了——”

  “——类似金属摩擦的声音,是不是?”优平静地接上他的话,“昨天是周三,光邦的Special Cake Night。你听到的应该只是餐叉摩擦的声音吧。”

  “不是这样的!”靖睦一下跳了起来,“哥哥现在已经彻底舍弃那些东西了!就像优姐变了一样、你离开以后,哥哥也完全变了副样子!他把曾经喜欢的东西全部都封印起来了!”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到了最后,语气几乎像是控诉。优一愣,感到这些情绪已经憋在他心里很久,然后就在刚才,它们毫无征兆地统统爆发了出来。

  她没说话,令那些残余的激荡得以自然地在空气中消散。

  靖睦脸上已然现出后悔,但他没道歉,只是自暴自弃般摘掉眼镜捂住眼睛,声音变得很轻。

  “现在的哥哥得到了比以往都要多的称赞。但我觉得…其实他过得很不开心。”他顿了顿,“明明…哥哥只是比常人更加喜欢那些东西。我觉得喜欢那些也没什么不好的。可是,看到他那么努力地克制自己,我反而难以把自己的心情说出口了。”

  “崇哥应该也很担心,但他一向不会忤逆光邦做出的决定……虽然我不知道优姐是为什么和哥哥闹得不和。但是,现在能和他好好谈一谈的人,就只有你了。”

  “靖睦……”优微微抿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迎面撞上了他变得泪汪汪的眼睛。

  兄弟间的亲缘关系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一瞬间,优几乎以为面对的是一个放大版的光邦。

  她一怔,找出纸巾递过去,“小悟不在身边还哭鼻子的话,可是会被嘲笑的喔?”

  可靖睦没接,更没理会她干巴巴的安慰。他依然执着地盯着她看,尽管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却还是拼命摆出了倔强的表情。

  “可…可以拜托优姐吗?”

  优最后只好说:“我明白了……你让他来找我吧。”

  最终,与光邦的见面定在了假期的倒数第三天。大概是觉得当众哭泣的事过于羞耻,靖睦没待多久就告辞离开了。

  优心不在焉地吃了午饭,之后又赶去打工的店里。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一天便匆匆忙忙地临近了尾声。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还在想着上午的事。开门时恰好和褐发少年迎面碰上,两个人都是一愣,觉得当下的场景有些眼熟。

  “…一平和蓝波是不是该睡了?”优轻声问,“今天我去哄吧。”

  少年摇摇头,“刚刚已经关好灯了。”

  他同样轻声细语,似乎还有点心神不定,或许是担心把好不容易睡着的闹腾小孩再度吵醒。

  “喔……”优简单应了一声,打算回房间去;但还没来得及迈步,就被一把拉住了。

  “优——”

  少年掌心滚烫,紧紧贴着手腕的一圈皮肤;目光也灼灼,好像有什么话亟不可待地要从嘴里蹦出来。

  然而,一碰到她疑惑的目光,他就像被打断施法一样,嘴巴无措地张在那里,眼神也重新变得柔软,甚至还有些纠结畏缩。

  “…学姐。”他很不自然地接上半句,脸上有后悔神色一闪而逝,然后就又是漫长的沉默。

  优怀疑他完全是凭着一时冲动,开口前根本没想清楚要说什么。

  “怎么了?”她轻声问;感到他的手忽然一松,便顺势抽出,主动牵住了他。

  “…沢田?”

  她的本意是叫少年安心。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看起来更郁闷了。

  “没、没什么,”沢田纲吉眼神躲闪,“就是觉得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还在想上午的事么?”

  …被看穿了啊。

  优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否认,但很快就决定什么也不做。

  “我表现得这么明显么?”她轻吐出一口气,干脆地在他面前承认了,“嗯,果然还是有些在意。”

  褐发少年明显是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在意那位光邦さん么?”

  优觉得他的语气有点怪异,但一时又说不出具体怪在哪。

  或许是因为从他嘴里听见了光邦的名字——明明之前没怎么和他提过,少年称呼时却丝毫不见生涩,简直就像是已把这个名字念过了很多遍一样。但是怎么可能。

  …在意光邦么?她顺着他的话去想。好像也不能说是完全扯不上关系。

  再度回想起靖睦眼泪汪汪的样子,优就“嗯”了一声。结果少年拉住她的手直接一抖。

  她愣愣去看,发现他紧抿着唇,好像也快哭了;但等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就又迅速收敛神情,语气还是怪怪的。

  “优、学姐,”他声音再度断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剧烈的深呼吸,“优…学姐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说的……”

  优微微皱眉,只想和他聊聊他现在的反常。可少年似乎也觉得自己在出糗,于是涨红着脸垂下了头,看起来有点倒霉又有点可怜,让人想伸手揉一揉。

  她思考片刻,决定还是顺着他的话来,便道,“好吧。其实,关于上午的事,我后来又想了很久……”

  他的脸色似乎越发灰暗,和风干的石膏像无异。优不由顿了顿,“沢田……?真的没事么?”

  少年僵硬地摇摇头,露出的表情与说的话截然相反,“…我没事,学姐、优…咳、学姐,你继续说。”

  她心里越发狐疑,但看他已重新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便接着道:

  “…虽然想了很久,但果然还是想不明白……”

  优脸上难得划过一丝无措。她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相当认真地看着褐发少年:

  “靖睦他当时…为什么要哭?”

  沢田纲吉:“…………欸?”为什么这里会出现靖睦的名字啊?

  “‘光邦彻底舍弃了曾经的喜好。就像我变了一样,在我离开后,光邦也完全变了样子,把喜欢的东西全部封印了起来’。”

  优慢慢重复一遍靖睦说过的话,只不过语气相当平静谨慎,显得有点不近人情。

  说完,她茫然道:“听上去只是普通的阐述事实而已。”

  …她竟然是认真地在疑惑这个!

  沢田纲吉呆愣地看着女友;半晌后,凭着直觉,他小心翼翼道:“什么叫…普通的阐述事实?”

  “因为,”优看看他,“说的是光邦封印玩偶和蛋糕,还有我离家的事。但这两件事根本毫无关系吧?”

  短短的一句话令少年瞠目结舌。

  他的脑子并没有在“光邦封印玩偶和蛋糕”那里停住。好歹也是见识过Reborn穿裙子的人,倒不如说,他早就已经产生了某种可怕的人都有非同凡响癖好的刻板印象。

  但是、学姐说她离家的事和光邦无关……难道说,他们之间的那些爱恨纠葛其实全部都是靖睦的误会!?

  电光火石之间,少年脸上迸发出了希望的光彩。

  “靖睦好像觉得…光邦さん后面之所以会发生改变,是因为受到学姐离家的影响……”他谨慎地斟酌着用词。

  “这样吗?”优想了想,随即笃定道,“我觉得基本没有这个可能。”

  虽然没解释具体原因,但她坦荡的语气无疑使褐发少年信心大增。他甚至感到自己正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相。

  “靖睦说以前听见你们很严肃地争论着什么,然后优…”他努力停了停,最终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补齐了称呼,“咳、然后学姐就再也没去过他家的道场。”

  “……确实是有这么回事。”优点点头。明明语气平淡,但她好像在顷刻间变得有些落寞。

  “那个时候,我觉得他做出的决定太过轻率,也很幼稚。”她眼睫微垂,声音也放得很轻,“但是现在想来……其实应该感谢才对。他能那么诚实地把自己的心情说出来。”

  ——欸???

  沢田纲吉渐趋轻松的神情顿时凝固在了脸上。他刚想追问,学姐却一副陷入回忆的怅然样子,自顾自地转过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沢田,晚安。”临走前,还不忘轻飘飘地给予沉重一击。

  被打击到底的褐发少年就这样呆愣地站在走廊。

  某种莫名其妙的、近似委屈的、酸溜溜的情绪占据了他的脑子,把思绪全都搅得一团乱。

  有一会儿,他想着就不能说“纲吉,晚安”么?虽然忽然这么讲好像是有点奇怪——

  又过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又开始在心里来回比较“光邦(Mitsukuni)”和“纲吉(Tsunayoshi)”这两个名字。虽然他也不知道具体是在比较些什么——

  再过一会儿,沢田纲吉默默揪住自己的脑袋,同时感到绝望、好奇且焦灼:

  说到底,她和那位光邦さん、当初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分道扬镳的啊?!

  此时,距离他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有三天。

  距离优与埴之冢光邦见面也只有三天。

  三天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换地图!是一切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