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安低着头,始终未能抬头去看她,但不知道她受了黔刑之后,会是如何?

  宫内人人议论纷纷,支持婉儿的便道她被人陷害,反对她的便说她是因秽乱之事被太后惩罚。司马安甚至因为此事和人争辩动手过。

  “崔大人不必多礼,”婉儿的声音有些低沉,她侧过了身,随意拿起司马安桌案上的书卷,瞄了一眼道,“看来崔大人对《道德经》颇有研究,这样吧,婉儿有些问题需要请教大人,大人如果有空闲的话,便随婉儿来。”

  众人低笑,他们都看见崔湜打盹被上官婉儿撞见了,如今定是要罚他,于是纷纷作壁上观,等着看崔湜被婉儿训斥。

  司马安应了一声便随婉儿而去,她看着婉儿的背影,好像又单薄了许多,见她脚步迟疑,穿过一条小径,领着司马安到了一处梅花林中。一阵清风拂过,娇嫩的花瓣纷纷落下,洒满了一地,这里少有人经过,昨夜落了零星小雨,今晨地面上还带着点湿润,花瓣落下便黏在了地上,或者,落入边上的池水边,随水漂流而去。

  司马安被落花吸引了,侧头视线随之挪转。

  “司马哥哥。”婉儿幽幽地开口,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司马安,却低着头。

  司马安看着她的发髻,知道她有话要说,婉儿的性子内敛,有苦水也不懂的往外吐,司马安走进她,站定在她的面前,轻声唤道:“婉儿,抬起头来。”

  婉儿稍微动了下,但不肯抬头。

  司马安轻叹一口气。

  “你受了黔刑,宫内的人都知道,你以为低着头藏着掖着我便不晓得了?婉儿,那日是不是萧景让你去的翰林门,你为何要去呢,萧景处处针对你总想将你踩在脚底,你总该提防一些,平日里你也不是那样不小心的人,怎到了关键处便如此糊涂?”

  上官婉儿依旧垂头。

  司马安无奈以双指夹起她尖削的下巴,果然见她眉心处有一点墨迹,司马安以指腹轻轻蹭了蹭,那墨迹无丝毫淡化的迹象。于是感慨古人对于刑罚的热衷,无所不用其极,婉儿这般容颜,怕是要被这一点墨迹毁了,这同时让司马安想起《红字》中的海斯特,于是启口道:“婉儿,不如让此处开一朵红梅?”

  婉儿怔神,不可思议地盯着司马安瞧。

  这句话,也是谷底人说过的,但谷底人不是明崇俨吗,为何司马安说话的语气与他一模一样?

  “以朱砂点之,画以红梅花瓣,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司马安面上笑着,但心中却为婉儿疼着,指腹轻轻在印记上婆娑,似乎这样能够给她一些安慰。黔刑,这种奇耻大辱伴随着婉儿一生,想起日后史上记载,都说婉儿秽乱,大多数也是以她面上印记作为依据。“对了,你今日找我来,是不是还有事情要对我说?”

  司马安见她面色沉重,眼角似有泪痕,但她只是沉默不语,便知道有话难以启口。

  “是不是和太后有关?”司马安猜测,“太平公主提过,她说太后要扶持一个人之前必先压抑她,她将你从掖庭那种地方带出来,你凭着自己的努力终于当上了女史,中秋宴上更是让大家对你刮目相看,一举成名。但你实在是太出色了,这会让太后觉得对你失去了控制,正巧萧景陷害你,她便借此抑制你,再亲自带你出来,给予你荣耀,如此,你才会对她死心塌地,虽然太后这招不甚光彩,但也说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太后是真心看重你。”

  婉儿捏了捏手,撇过头一字一顿道:“婉儿不需要她这种看重。”

  司马安一愣,婉儿话中有话,绝非表面那样简单。

  “发生了什么事情?”

  婉儿闭了闭眼睛,回想起在天牢中的那一幕,还有入了大明宫的场景,便觉得浑身阵阵凉意。她是喜欢司马安,她是喜欢一个女子,但并不代表她也同样会喜欢其他女子,武则天的心思,她已然明了,只是像她那样手段残酷的人,注定是孤家寡人,现在自己有用,可以留着,以后呢,若是没了萧景,没了制衡,是否可以随意地将自己丢弃?

  武则天站的位置太高,婉儿只能仰望,她不想,也不会违背自己的心意,能拒绝李显,她也能拒绝武则天,只是她不像他,她的手段更加强硬,她说一不二,她的脾气远比那个懦弱的李显来的强硬。

  所以,司马哥哥,婉儿眼下能怎么办,好不容易爬到如今的位置,让上官家以我为荣,太后她一定会登基,我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她是我如今唯一的依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司马安见她神色复杂,眼中夹了各种情绪,飘忽不定,到最后竟兀然地落下两行清泪,一点一滴,皆是透明到让人心惊。司马安有时候想,像婉儿这样的女子在现代就是天才少女,随手一笔都是名家风范,再加上容貌,定然要被捧上天了,她如果不是活在古代,而是现代,该有多好。

  婉儿虽是哭着,眼眶亦红着,但无丝毫悲怆神色,末了还释然一笑,似乎一切都会云淡风轻,此刻的烦恼,会尽数而去。司马安本想替她抹眼泪,刚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她便警觉地侧目过来,惊的司马安一顿,手便停留在她的脸上,眼对上她的眼,司马安觉得非但看不懂李令月,如今,连婉儿也快看不懂了。

  婉儿的睫毛处带着润泽的泪珠,眼睛上蒙着一层雾气。

  “司马哥哥,公主和薛绍即将完婚,你有主意吗?”她问。

  “有。”司马安揣度着薛绍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他肯定没有想到一来一回之间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连皇帝都换了一个。“我不会让薛绍好过,一定不会。”司马安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带着一丝阴狠的光。

  婉儿瞧见了司马安的坚决,心中暗度司马安的反常,旋即垂下眸子微笑道:“公主有你陪在身边,一定会轻松不少。”

  “你还没说你在烦恼什么呢,”司马安恢复如常,替婉儿撩开散落在额前的一撮发丝,夹在她的耳后,“说出来,你也有我在帮你,把你心中担忧的,烦恼的,忧愁的,思量的,能说的,不能说的,现在的,将来的,甚至是经史子集,只要我听过的看过的,瞧过的,都可以说上一两句,替你分析利弊,有良友如我,你不必强迫你自己负担所有,要你记住一句话,凡事也都有我。”司马安说罢,曲指在婉儿鼻头上一划。

  婉儿温和笑道:“你能替我画那朵梅花吗?”

  司马安倒是没想到她的请求如此简单,有些话,她既然不肯说,自己也就不必再问,免得惹她心烦。

  “好,我替你画。”

  即使司马安再小心,但多次来到太平公主寝宫总会让人发觉。她一直和宫外保持联系,近些日子,青姨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不但购入了几家生意大不如前的院子,还尝试着做些胭脂水粉,司马安特别叮嘱青姨训练当红的姑娘们,让她们机灵一些,对那些官员和显族之间的谈话交流多留意一些,于是消息便陆陆续续地传入司马安的耳中。

  司马安手里捏了不少□消息,许多都是见不得人的,但那些官员大多品级低,又或许是外来述职的,因此暂时也无多用处。

  司马安站在内殿外头,一重厚重的门阻隔了她和李令月,司马安身手抚着那扇门,倏忽想起咫尺天涯这个词,一路走来,即使一个小小错步,都将会造成她和李令月的万劫不复,一个小小的误解,都可以让她们彼此错过,有缘无分。

  想着李令月的一颦一笑,她瞪着自己的眼神,瞧着自己的倨傲神态。

  司马安嘴角牵起,自顾自地笑了。

  守在内殿的宫人似乎有事匆匆而去,司马安手轻轻一推,那门竟然没有锁着,于是便露出了一条缝隙,司马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侧身入内,进而合上了门。

  缓步蹑手蹑脚地走到李令月榻前,熟睡的李令月安静地很,乖顺讨巧。被褥被踢到了腹部,她侧着身子睡着,青丝发尾柔顺地散在脖间,只着了白色的里衣,叠襟褶皱处风景若隐若现。

  司马安做贼心虚地侧开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替李令月拉上被褥,吞咽口水,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在突突加速跳跃着,脸不看也是烧红,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视线却又忍不住飘到榻上那人身上去,定定地望着她,仿佛石化了。

  咦?

  司马安忽而对李令月脖子上挂着的东西好奇,伸过头去瞧,身子俯在李令月上方,待近前才看见那是襟带,迅速思量不如想办法设计一个无带抹胸,肯定大有商机。

  正思想间,忽觉下方的人儿动了动,司马安回眼一瞧,李令月那双深邃的眸子正盯着自己,漆黑似星夜璀璨。

  “你做什么?”她带着慵懒问。

  “我……我……”司马安发誓没有想要亵渎她的意思,但此刻姿态,显然暧昧至极,方才的举动看在人家眼里,恐怕已经沦为淫贼之列了。“令月,我绝对没有想要对你做什么。”

  “嗯?”李令月蹙眉不悦,清醒了一些。

  司马安着急了,哆哆嗦嗦解释道,“也不是我不想做什么,只是在你没有同意之前,我不能去做什么,总之你相信我……”

  李令月沉默了一阵,眼神惊疑复杂,最后伸出双手绕过司马安的脖子,借力起身迅速亲过司马安的脸颊,长长的睫毛微抖着,如她心境,启口在她耳边道:“若你想要,便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