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度暂且失去了他的床榻。
明明被扑倒的是他, 被撞到下巴的是他，被亲的还是他, 可怎么被赶出去的，也还是他。
可缩到墙角背对着他的那一团小小的人影，只是在尖叫过后，紧紧拽着珠帘嚷着寸度再不出去就用珠帘勒死自己。
真令人头痛。
而且拥有了人身的凤须玉似乎确实是拥有了痛觉，“勒死自己”这件事搞不好是真的。
寸度最终还是为了凤须玉的性命离开了房间，又在凤须玉看也不看全凭感觉的“再远点”的喊声中，最终离开了寝宫。
从未迷茫过的寸度仙祖竟在此刻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
站在寝宫门外，看着晨雾朦胧的偌大仙宫, 寸度不自觉的，抬手摸向了自己的脸颊。
柔软温热的触感似是尚还有所残留, 让他感觉麻麻的。
脸颊麻麻的，大脑麻麻的, 心里也麻麻的。
这应该确实是亲吻没错，可亲吻应该是这种感觉吗？
明明与凤须玉将他咬上一口的感觉相差无几，甚至都没有张开牙齿，可为什么反而对他造成了影响呢？
心脏跳动的触感格外清晰，强烈而沉重。
眼前雾气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反而愈发浓烈, 一点点遮挡住了原本晴好的天际。
与预想中不同, 凤须玉化出人身的样子并不是寸度曾经想过的幼童或是与贺星天相差无几的半大少年, 而是更大一些的样子。
虽明显身量与体格较寸度而言小上一大圈, 可那怎么说都是因为寸度的身形着实是过于高大。
总而言之，那具身体怎么看都是一个成年男子, 足以用漂亮去形容的成年男子。
可即便是嘭地从拇指小人儿变大到成年男子，凤须玉的样貌特征也并没有发生过大的变化。
雪色的长发散在肩头，金色的眼瞳圆圆大大，衣服也仍是那宽松的白色长袖与黑色长裤。
原本看起来圆圆的肉乎乎的小脸儿好似迅速长开了，得见清晰的下巴尖与下颌角，使得整张脸看起来格外小巧与精致。
那作为蛋形态以及拇指形态时明显的纯白皮肤，终于是有了真正的白皙肤色，伴着脸颊与关节处的淡淡粉红，竟好似透明。
而寸度抓握的脖颈，纤细、滚烫、脉搏快速。
没来由的，寸度感觉很不爽。
可落在浓郁雾气中的视线，却好似一遍又一遍看到了凤须玉的脸。
那张终于染上了殷红血色的唇，飞快向他而来。
砰。
清晰的爆裂声响起，寸度脚下的砖石已是碎了一片。
而寸度并未理会，启步向下方走去。
——
寝宫之内，寸度的床榻上，凤须玉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把自己吊死在床上。
活不下去了，这可怎么活啊。
一想到今后还要面对寸度，凤须玉就感觉一阵绝望。
天地良心，他本来是打算咬一口的。
距离自己最近的就只有寸度的脸，寸度还使劲勾着他的脖子不让他乱跑。
所以咬一口怎么了？寸度那样不就是等着挨咬的嘛。
可为什么落到最后，就变成了一口那——么大的亲亲呢？
寸度啊寸度，你那预言能力就不能在这种时候起起作用吗？倒是告诉你自己来阻止他啊！
他没有脑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乱说话乱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寸度倒是防防他啊！
预言是并非万能没错，倒是多少智能一点啊！
寸度还、还是那么纯情一个，这要是再见到寸度，可该怎么解释啊！
真的，不要怪他发出了那么多个“啊”与感叹号，实在是心情难以平静，恨不能干脆别跑让寸度一巴掌给他劈晕过去省事。
实际上，凤须玉一点儿都不愿意回想这件事。
可就像中了什么法术一样，凤须玉越是让自己不要去想，反而越是想得更为具体也更为细节。
而且凤须玉也一点儿不愿意跑到寸度的床榻上躲着，实在是慌不择路，当时距离自己最近的遮挡物也就是寸度床榻上的珠帘了。
当然，凤须玉一开始的目标其实是自己那个小房子。
真正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已是变得如此高大，转过身更是只见小房子小的恐怕只能塞得进他的巴掌。
这才在最后跑向了床榻。
而且变小了那么久，一下子变回了正常人类的高度，视角的变化更是让他跑起来跌跌撞撞的。
扑到床榻上的时候更是接连撞到了两条腿，扯珠帘往身上裹的时候又是接连撞到了两个胳膊肘。
脑袋还带着先前撞到寸度下巴的钝痛感。
总的来说，凤须玉现在也惨兮兮的。
几个月前，凤须玉变成蛋之后就几乎没有了痛感。
从对于预言蛋而言那么高的桌子上摔下去没事，从寝宫之后那么高的台阶上摔下去没事，跑来跑去磕磕碰碰也都没有事。
就算是碎裂开、碎得掉渣也从未感觉到哪里不舒服。
这一下子变成人形，其他的变化倒是还没发现，痛感就先占据了他的大脑，而且经久不衰。
脑袋痛完小腿痛，小腿痛完胳膊肘痛，现下里还因为羞耻感作祟，拽珠帘拽得太狠，拽得他手指头都在痛。
一时间都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心情更痛苦，还是身上明确的痛感更痛苦。
也或许是双重的作用下，凤须玉眼角已是不自觉泛起了泪花。
发疯似的胡嚷嚷了半天，见半天也没有什么声音自身后传来，凤须玉便是大抵可以确信寸度已经当真顺着他的叫嚷出去了。
但到底只是他的猜测。
于是又等了好一阵子，等得凤须玉蹲在墙角的腿都蹲得有些麻了时，凤须玉才终于从珠帘中把自己的眼睛扒拉出来，带着一双微红的眼睛小心翼翼看向了身后。
待到视野覆盖到房间里的全部位置，确定室内无人之后，凤须玉心下终于算是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凤须玉却又是转回了头继续面对墙壁。
寸度不在就好，以及，墙壁挺好的。
凤须玉稍稍松动了身上的珠帘，又缓缓向后坐下，将自己的姿势稍微变得舒服了些。
至少要避免他的腿继续发麻下去。
当然，也因着着实慌张，被揪着扯到他身上的珠帘，已经隐约离开了挂着的罩顶，马上就要被他彻底扯下来的架势。
但那显然并不在凤须玉此刻的考虑范围内。
虽然成功将寸度赶了出去，可这绝非什么长久之计。
仙宫到底是仙祖的仙宫，寝宫也到底是仙祖的寝宫，寸度指不定会在什么反应过来打道回府。
寸度肯在这种时候出去，已经算是多重作用的结果。
若非突然被亲感到了震惊，还被他那好一通尖叫的隐约震慑，以寸度那任性也肆意妄为的性格，当真不见得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就这一点，他是不是还得感谢一下寸度的通情达理？
想是这样想，凤须玉却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飘出身体，又被“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灵魂三问给敲了回来。
总之，凤须玉在这短短一会儿的工夫里反复心死，又反复留着一口气复活，几次下来，也终于是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在这口亲亲该如何向寸度解释，或者又该如何把这件事当做没发生一样度过之外的另一件事。
他好像暴露了些什么。
若非他突然察觉到异样，以及那份异样以另一种异样突兀发生在了两人间，若非他那一摔干脆把寸度扑倒在了地上，若非他脑子一抽亲了寸度一口。
在那之前，寸度分明就是在问他的来历。
而原因，似是因为那个“OK”手势。
混乱的脑海中一点儿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在这里见到过类似的手势，便更是记不起那手势代表着的含义。
只是在他痛苦思考的间隙，寸度的脸在他脑海中不断放大，再放大。
而后便是那怎么都逃不掉的一口。
啊啊啊啊啊——
凤须玉崩溃扯紧了珠帘，将自己深深裹了进去。
要不还是把自己勒死吧。
——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今日总归是去不成魔谷裂隙了。
所以，预料之外的休息出现了。
寸度暂且不知去向，不过偌大的寝宫中，独独剩下的凤须玉却是死死蹲在床角蹲了大半天。
事实意义上的大半天。
等到凤须玉木着一双眼睛枯坐到下午两三点时，迟来的饥饿感终于缓缓袭来，却在短短片刻的工夫里愈演愈烈，当场饿得凤须玉挠心挠肝。
饿死总归不是一个痛快的死法，凤须玉再忍不住，几经挣扎将自己的手递到了耳边。
那里戴着和他一道变大的红穗耳坠，耳坠中存放着寸度给他的芥子。
探手一摸，什么都没摸到。
芥子中空空如也，什么能吃的东西都没有，往日里他从寸度那里收受的贿赂灵石们也是一块不剩。
凤须玉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居然还忘了这样一件事。
说来，凤须玉今天惊醒时，就是梦到自己实在是裂得不行，把自己的灵石用光了都没能补回去。
现下里唯一清楚发生过什么的寸度流落在外，他也不可能主动去找，便只能发出猜测。
寸度应该是不屑于把已经给了他的东西收回去的，那么问题大抵就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他的梦难道是真的？
他在睡梦中用光了芥子中那山一样高的灵石？
虽不清楚睡梦中的自己是不是犹如梦中一般狠狠开裂了，可昨日里没能修复成功的那道位于他肩头的裂痕确实是在他醒时就消失不见了。
凤须玉再陷入到了疑惑之中。
总不能是梦中的他太过惊慌，才在潜意识的作用下，当真将手伸向了芥子中，不知不觉用光了自己的所有灵石。
然后今早的他，才在那么多灵石的支持下，变出了人身？
好像确实是非常合理。
而他做出那个梦，又似乎是与寸度将他带回寝宫后还偏偏要把他叫醒叮嘱他修好裂痕有关，也是在那时，他比出了“OK”的手势……
凤须玉闭了闭眼，不愿再继续往回推。
只能说一切有因皆有果，就是最后那果实在是亲得没必要。
可恶，怎么又想到了。
凤须玉飞快甩了甩脑袋，想要把自己的记忆甩出去似的。
然而，不知是不是动作的幅度刚刚好牵扯着珠帘到达了脱落的临界点，啪就整个脱落，实实在在落在了他的脑袋顶。
凤须玉突然被蒙了眼，当场受惊狠狠打了个哆嗦。
哆嗦完，凤须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又艰难挪动着胳膊想要把自己的脑袋给拯救出来。
毕竟乱糟糟砸在头上，还怪不舒服的。
可也是手上这一动，带着他那雪白的发丝来到了他的眼前。
凤须玉瞬间怔在了原地。
说来，他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来着。
更是没想到，这头雪白的头发竟仍跟着他。
他还以为自己一定会变回到自己穿书之前的样貌的，那个与拇指形态的自己脸有些像，却明显黑发黑瞳的自己。
想了想，凤须玉干脆将紧裹的珠帘整个掀了开去，以一种慢得不能再慢的谨慎姿态。
手脚终于重获自由，便也是第一次的，出现在凤须玉的眼前。
纤细、修长、白皙、骨节处带着明显的淡粉，竟感觉与曾经的自己别无二致。
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以及腹部，凤须玉终于是确定了一个事实，他这副身体绝对没有寸度的壮实。
要知道，凤须玉对于变人的期待，可是有一大半是落在要比寸度高要比寸度壮的啊。
壮是肯定没戏了，那高……
凤须玉脑子里才刚生出个苗头，便是飞快一通甩，甩出了气势，甩出了残影，甩得脖子都要掉了。
不用说，凤须玉又一次想到了那个场面。
半晌，凤须玉终于停了下来，当即就要往床下爬。
那是一点儿不敢再多想些什么了。
只是凤须玉的变身虽有衣服有裤子，却是始终没有鞋子的。
不管是蛋形态还是拇指形态，以及后来寸度给他置办的各种衣服们，也大都是没有鞋子的。
怎么说给那样小的两只脚制作鞋子都有些强人所难，于是他所有的衣服上，都带着一道微微的灵力，轻轻将凤须玉抬起，不让他的脚切实落在地面。
但前提得是寸度后来给他置办的衣服，他自己变身时一道变出的衣服上是完全没有的。
就算他偶尔穿着自己变出来的原始皮肤出门，也是寸度给他施加了一道同样的灵力的。
而现在，因着种种意外与变故，凤须玉的身上什么都没有。
形状好看的纤细脚丫轻轻落在了地面，微微的凉意便是瞬间传来。
这感觉也并非多么明显，凤须玉便也丝毫没有在意的，轻轻站起了身。
不过，切实触及到地面的感觉还是让凤须玉隐隐激动了一下，毕竟作为一颗小小的蛋或是一个小小的小人儿已经好些日子了，重新拥有了作为人类的高大身体，实在是令人感动。
凤须玉并没有太过投入于这份感动，仍是轻轻迈出了步子，站定在了梳妆台前。
他决定起身是想去找点口粮没错，还有一点，便是确定自己的长相了。
但只一眼，凤须玉便就知道，是自己原本的样貌没错了。
除却瞳色与发色仍是延续了小人儿时期，五官那是跟以前的自己一模一样。
就是这雪色的睫毛放在了成人身上，怪怪的竟还挺好看。
凤须玉很快接受了这一结果，怎么说颜色变一变也总归是他自己的脸，他还能怎样嫌弃自己的脸吗？
而后，凤须玉便又是脚步轻轻向着寝室的门口走去。
不要怪他怎么这般蹑手蹑脚，实在是他无法确定寸度是不是还在寝宫内。
小心翼翼探出视线，飞快将大厅看了一眼，不见寸度踪迹后，凤须玉便是向着寝宫大门走去。
寝宫内里他就不抱希望了，寸度本就不吃东西，根本不会在寝宫内存放什么食物，就算是有，也都随身放在寸度的芥子里，时刻准备着拿出来给他。
仙宫中哪里会有食物呢？
要不去星天那里看看吧，就算没有现成的食物，也还有那个小菜园呢。
想着，凤须玉已经走到了大门边，似乎是一下子没有认出他来，大门并没有自行开启。
可还不等他伸手去开，寸度的声音就出现在了门外。
凤须玉一惊，转身就要往回跑，耳边却已将寸度的声音听了个完全。
说的是贺星天，贺星天受伤了。
凤须玉终还是顿住了动作，屏气去听。
门外，是寸度与顾思。
在寸度暴怒一声发问中，顾思那道低沉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进来。
凤须玉这才知道，贺星天总共去了不到三天，便已是自行寻到了两件与钥匙、木哨相似的物件。
但不知为何，贺星天的行踪突然暴露，引来了一波修士不要命的暗杀。
虽然最终几人都已被顾思杀掉，但还是伤到了贺星天。
寸度的声音中明显带了怒意，问道：“查清是谁没？”
顾思应了一声是，说出了一个小宗门的名字。
又说他们早已在寸度数日前前往魔谷裂隙的时候，就在分宗附近布下了重重暗哨，盯防间察觉到贺星天的存在，以及那过低的存在感，这才起了杀心。
顾思自然已经将暗哨也一并端了去，然后发现他们应该与忍宁府是一伙的。
也就是说，大概率是反仙祖派干的好事。
事情就此彻底明晰，暗杀与暗哨也早已被顾思解决，剩下的，便是该如何对付那个宗门，以及宗门背后的忍宁府。
这件事可大可小，寸度却是直言道：“这个宗门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顾思没有一丝犹豫的，应了声是。
大门之上，寸度的影子已经是开始映了上来，眼见着就要过来开门的架势。
凤须玉又一次想跑，却听寸度又道：“另外，把尸体挂到忍宁府去。”
说的是那个宗门全宗。
凤须玉本还听得忿忿，这会儿又是感觉一阵头皮发麻。
见多了寸度正常的样子，差点就忘了，寸度本就是个杀伐果断的疯子，行事疯狂报复心强，敢触他一分，便绝不会让那人剩一块好皮。
说完，寸度的影子又是向前挪动了半分。
凤须玉再不敢多做停留，又是三步并做两步飞扑回了寝室。
也在这时，寝宫大门自行开启，寸度犹豫片刻，还是启步踏入了门内。
及至寸度出现在寝室，凤须玉已是慌慌张张裹进了珠帘里，捂着撞疼的膝盖与小臂呲牙咧嘴。
可凤须玉不知道的是，就算他把自己藏得再好，他一路狂冲带起的风与撞击间引发的波动，尚还在让床边另一半完好的珠帘轻轻晃动着。
寸度入眼看到的，便就是榻上一只严实的米团子，以及榻边一层微微晃动的珠帘。
强行按下脑海中意欲升起的记忆，寸度干脆走到了床边，从芥子中拿出了什么。
沁人的香气转瞬便飘到了凤须玉鼻间，不等凤须玉反应出这是什么的味道。
寸度已是出声，音色淡淡，却怎么听都带着几分谨慎与克制。
“本尊买来了醉仙楼有名的鸭子，要吃点吗？”
凤须玉深深嗅了嗅，到底没动作。
哪想寸度将他的背影看了又看，上前一步直接掀起了珠帘，抬腿已经跨到了床上。
凤须玉瞬间里有所察觉，整个背影都结结实实抖了一下。
然而寸度见状，更是整个上到了床上，抬手欲扯凤须玉裹在身上的珠帘。
凤须玉又是一惊，却是当场炸毛跳了起来，紧紧趴到了墙上去。
像是一只无助的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