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的,九汜跟了上去。
等到九汜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在云清宫殿外了。
不知为何,今日云清宫的仙侍和守卫全都被遣退了。
云清宫内,只有长宁和述钦两个人。
九汜躲在殿外,眼神紧紧随着长宁,眼看着长宁朝述钦走去。
述钦笑了笑,很是温柔。
而后,原本处于主位的仙帝,瞬时到了长宁面前。
结界的阻隔,九汜听不见二人谈论为何,只瞧见述钦轻轻揽过长宁的肩。
不知述钦说了什么,长宁眉眼淡淡地一弯。
很浅的一笑。
却足以让九汜嫉妒得发疯。
长宁,从来没有对九汜这样笑过。
“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先前长宁的话跃于心头。
九汜的心口一下被揪紧了。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云清宫的,也不知道一路上遇见了谁,他的脑海中,只剩下长宁那抹笑。
仙帝……当真是良人吗?
彼时九汜在问长宁这句话时,也在不断地问自己。
他不了解仙帝,可长宁是了解的。
他认识长宁的时候,已然太晚了。
那时长宁身在仙界数千年,与仙帝相识也已数千年。
是不是良人,恐怕只有长宁自己才知道。
这是长宁的选择……
九汜停了下来,思及此,他不由得捂着心口,重重地喘息。
窒息感萦绕不散。
就在他眼前一片朦胧之时,忽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封传信。
是沂族的传信。
只有短短两字:速归。
沂族之中,能给九汜传信之人少之又少,伧尐便是其中之一。
那传信展开来,又很快消散。
九汜定了定神,最终离开了原地。
与此同时,云清宫中。
长宁退开几步,离述钦远了些。
述钦搭在长宁肩上的手落了空。
述钦不甚在意地低了低视线,不着痕迹地收回手,“看来,长宁也感应到,九汜已经离开仙界了。”
“这次一别,只怕九汜永远不会再步入仙界,长宁的心愿,应当达成了。”
长宁此前的笑意已经收了起来,那不过是仙帝同他提的权宜之策,他答应了。
长宁又后退几步,行礼道:“多谢仙帝。”
“长宁何必如此客气?”述钦约莫是想来扶着长宁,被长宁提前躲开了。
述钦瞧着长宁躲避的动作,眼神闪了闪。
“此次行事,对仙帝多有冒犯,长宁日后,定不会如此。”长宁的语气有些疏离,甚至比百年前要更为陌生。
长宁缓缓直起身子。
述钦张了张口,却被长宁抢先道:“仙尊殿仍有事务要处理,长宁先行告退。”
述钦还没来得及将人留下,长宁已然施术,离开了云清宫。
述钦眼睁睁看着长宁的背影越来越远。
直到长宁的灵力彻底消失在神思之中。
蓦地,述钦的眼神冷了几分。
-
九汜回到沂族已经是一刻钟后了。
沂族落在三界之外,最靠近仙界的位置。
九汜的居所在星河之间,而星河往下,广阔苍穹,数十座悬浮的岛屿,便是沂族的领地。
九汜离开通往仙界的缝隙后,没有去自己的居所,而是停在星河下最中央的那处岛屿上。
那是沂族族长的居所。
自九汜记事起,伧尐给他传信的次数屈指可数,若非要事,估计上百年,伧尐也不会给九汜传信一次。
与九汜居所的寂寥不同,伧尐的居所除了伧尐之外,还有许多族人,聚集在岛屿外围。
一路上,九汜身穿白袍,从形形色色的族人中穿行而过。
他见到族人眼神各异,神色不一。
这样的神情,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像是没看见般,九汜很快错开视线,匆匆离开了外围。
伧尐房门外没有守卫,九汜很顺利进了房内。
一进去,便听到豫灵焦急的一声:“少主,您可算回来了!”
九汜没瞧见伧尐,倒是只瞧见豫灵在他眼前乱转,九汜不由得怀疑道:“父亲的传信,是你发的?”
“是我。”豫灵飞了过来,扯着九汜的衣袖往里间走,“族长病重,发不了传信,我实在着急,便自作主张,替族长给少主发了一封传信。”
“病重?”九汜很是诧异,“什么病重?为何我从来不知晓?”
豫灵来不及解释,九汜便急匆匆地入了里间。
床榻上,伧尐憔悴的脸色极为刺眼。
“父亲,您怎么了?”九汜半跪在床前,不待豫灵开口,便要施术。
“少主!”豫灵及时将人制止了,又道:“您施术,如今已是无用了。”
伧尐似是病得很重,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豫灵难过地望了伧尐一眼,咬咬牙,将事实道了出来。
“族长他昔日为了救少主,付出了一半神魂之力,又耗费了许多灵力,加上族长身系沂族,源源不断地为沂族供给灵力,亏空太多,现下就……”
伧尐身为族长,有族长的责任,但九汜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两头兼顾,入不敷出。
早在前几日便已灵力难续,只是不曾传出消息。
不仅是九汜,就连其余族人也不知晓伧尐的近况。
“这些事……”九汜紧紧扣着床沿一角,指尖几乎要陷入床沿,“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我想过告诉少主的……”豫灵都要急哭了,“可是族长说,族长说情爱一事,对少主来说也是历练,族长不希望用自己的处境来束缚少主,所以不让我说……”
“我看着族长一日日消瘦下去,实在没有办法,才替族长传信……少主,现下只有你能救族长了!”
“少主,您回归沂族吧!只要您通过长老会的审查,成为新的族长,族长才有机会静养啊!”
豫灵越说越激动。
九汜听着,眉头紧皱。
成为族长,好似是沂族中人人艳羡的事,但对九汜来说……
“九汜……”伧尐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紧紧地握着九汜的指尖。
伧尐的眉和脸色一样雪白,唯有神情,仍是九汜所熟悉的。
恍惚间,九汜想到许多年前。
那时,九汜年幼,曾随口提了一句融合三界内外的观点,六百岁时,他遍阅典籍,通读三界内外秩序,便将这观点在长老会上提出。
那是他第一次参加长老会,却也是最后一次。
族人不理解他的观点,也不认同,甚至有长老质他叛族,言之凿凿。
只有伧尐,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伧尐告诉他,坚持己见,没有什么对与错,时光在走,人的观点也会改变。
伧尐和那些长老一样,也不能理解九汜的想法,但是伧尐尊重九汜。
所有不平的声音,伧尐都压下去了。
可从那之后……
九汜时常能见到族人异样的眼神。
他仿佛从一个少主,变成了族中人人喊打的怪物。
他听过太多关于他的议论之声,也看过太多异样的眼神,他一气之下,便搬离了岛屿,在他七百岁时,他腾飞而上,入星河之间。
他的居所远离沂族,隔着一片星河。
初搬入新居时,他望着星河下悬浮的数十座岛屿,高声呐喊:“我,九汜,再也不是沂族少主了!我永远不会成为沂族族长!”
那时的他年轻气盛,将那些不甘全都发泄在那一次呐喊中。
他知道沂族中人不会听见,就像……抹杀他的观点一样。
要打破陈规,一个人的呼声何其简单。
可九汜改变不了整个沂族。
他六百岁那年尝试过了,结果便是,他承受了百年的谩骂。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伧尐艰难地出声,将九汜拉回现世,“你认为,沂族族长不是你,沂族也可以,永远存在下去……”
“可是九汜……”伧尐眼中混沌,费力地瞧着九汜,“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多希望,你能不被沂族束缚,但你少主的身份,始终无法推卸……”
“九汜……族长之位,不能落入他人手中,你……明白吗?”
若不是无能为力,伧尐也希望再等等,等到九汜回头,而不是用这些责任去逼他接受。
但是……没有时间了。
九汜望着伧尐憔悴的面容,一时间,往事在脑海中不断闪回。
他被驱出长老会的狼狈……
族人异样的目光和谩骂……
还有,长宁决然的背影……
太多的往事重叠在一起,让九汜无法承受,可渐渐的,那些往事散去,烟消云散后,偌大的回忆里,只剩下年幼的自己。
悬在星河上。
忽然之间,九汜明白了。
他从前不甘,觉得自己与沂族格格不入,所以他不愿意成为族长,甚至搬离沂族,蜷于新居。
他过去执念,沉浸于凡尘记忆,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挚爱,所以哪怕离开沂族,也想要陪在长宁身边。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今想来,不止是逃避亦或是赎罪才能解决的。
是他一叶障目,囿于执念。
他听过长宁多次传道,分明那些道法,缘由,他全都记在心里,可真到了自己身上,他却无法醒悟。
数日前,长宁于传道会上一番言语,再次浮现。
“渡人本是渡己。”
渡己……
九汜眸光定了定,“父亲,九汜明白了。”
“沂族少主的身份,我不会放弃……”九汜紧紧地回握住伧尐的手,“我会肩负起少主的责任,会像父亲希冀的那样,成为新的族长。”
“我也会斩断姻缘,放下过往。”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仙尊殿的仙侍,我只是……沂族,九汜。”
昔日,是九汜耗费一缕神魂之力打开通往仙界的缝隙,这才让他和长宁有了联系。
而如今。
一切也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