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阳光刺眼。

  明书站在二楼露台下望,葬礼遇到这天气,算不得好。

  人群像死在地的乌鸦,来客脸上的悲伤滑稽,明书下意识掏兜,结果摸了个空。

  叶榆藏起了他所有的烟。

  心里没由得烦躁,栏杆木刺扎在手心,他抹去血迹望向摆在灵堂的照片。

  男人身长而瘦,长发落在肩头,目光柔和,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叶榆。”

  无人敢直呼叶榆大名,唯独明书。

  叶榆生前最喜欢的消遣,是在不热不燥的午后,让明书趴在他怀里,一下下顺着对方炸乎乎的短发。

  ——比起叫我叶榆,我更喜欢你喊老公。

  男人长发挂耳,明眸皓齿,吻一下下落在明书鼻尖,又轻轻压在他唇角。

  ——小明书。

  “……”

  明书余光瞥见乌鸦落在枝头。

  “过来过来,”那乌鸦说着,“先生最喜欢的就是您。”

  明书眨眼,认出这开口说话的乌鸦是叶榆的管家。院落人多眼杂,管家不好交代太细,示意对方先去角落等。

  明书没有反驳。

  葬礼上的私语窃窃。

  “哎呦,人说没就没了。”

  “天妒英才啊,都是命啊!那这些财产……”

  全身黑的来宾们,清一色板着脸,扬下巴,看明书时满脸鄙夷。

  明书别开视线。

  最开始见到叶榆,明书唯独记住了他的眼睛,即便人后来被病痛折磨,依旧能看出当年灼灼风姿。

  明书的手腕被叶榆攥紧,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都病得下不来床。

  别走。

  小半张脸被呼吸面罩遮住,明书还是透过口型辨别出意思。

  从住院到下达病危通知,不过短短半星期,明书没离开过,食言的反而是叶榆。

  “……”

  明书眨眼,察觉有人在看他,等明书扭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仅剩枯败树木在秋风中摇曳。

  错觉吧,明书低头。

  唯一不带有色眼镜看他的人,躺在黑漆漆的木棺,再也醒不过来。

  他默默伸脚,踩住飘来的落叶。

  声响清脆,明书保持姿势抬头,目光落在来宾身上。

  “他是谁?”

  管家闻声,望向灵堂前的青年。

  “哪来的乞丐,一头黄毛。”女人语气带着毫不客气的贬低,故作夸张地抬手,试图驱散气息,看着让人牙痒。

  并不怪他们这么想。

  深秋天气,青年只穿一条破洞裤,膝盖被吹得泛起石榴红,在惨白肌肤映衬下,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等来宾到齐,又是乏味流程。

  明书闭着眼也能猜到下一步。

  不过明书没参与,他垂头,叶榆的鞋对他来说偏大,行走有拖沓声。

  明书在鞋柜里翻找好久,才勉强找到一双球鞋,其他都是价值五位数的手工皮鞋,而他的人字拖与帆布鞋,零零散散挤满全部空缺。

  有来宾投来异样目光。

  “小偷。”

  “不要脸的狐狸精。”

  “一个男的,被包养都不知害臊。”

  明书双手插兜,毫不犹豫迎上对方视线,眼珠乌泠,对面心虚先移开眼。

  “明书少爷。”

  青年扭头,钥匙流苏晃动,管家的声音四平八稳:“这也是先生的遗愿。”

  遗愿。

  刺耳又恶心。

  明书当没听见。

  曾经有人说,叶榆是天上月亮,明书是地上泥巴。

  “月光可一直射在地上。”明书甩给那人两个巨大无比的白眼。

  对方没反应过来,倒是叶榆笑得东倒西歪。笑够了,抱着明书使劲亲,让管家将傻眼的访客轰出去。

  明书跟叶榆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最开始被叶榆盯上,他躲过,甚至拉着行李箱,跑到城市另一边。结果小破旅馆还没住两天,被叶榆连人带箱抱回了家。

  几年前的事,恍如昨日。

  葬礼结束,管家拿来钥匙:“这是先生的意思,您收着。”

  对方直接塞过来。

  冰冰凉凉,如明书的心。

  注视着中年人的背影,明书收紧手心,钥匙过于锋利,刺痛破皮处。

  或许是这几天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明书没了以往精力,他回到卧房靠在枕头,眼皮控制不住地打架。

  明书甩甩手,确定手心的血不会沾染到被褥,才躲回被子里,临睡前又将钥匙塞进裤兜,长呼一口气。

  他不会住在这儿。

  这里会让他想到叶榆。

  合计身上仅剩的钱,估计还要去酒吧唱几个月,才能凑够下学期的住宿费与学费。

  明书拉高被子,窗帘无风自晃,房顶月光明灭,鼓起的被子包微动。

  /

  叶榆住的医院种满了梧桐,秋天满地落叶,庭院看起来荒凉。

  “……小明书。”

  身后咳嗽细微,听着揪心。

  明书目光也随之落去。

  对方因病痛面色极差,好在他的眼睛黑亮,否则说床上是一副骨架都有人信。

  明书快步走来,稍微靠近病床,便闻到极其刺鼻的药味。

  “怎么在风口站着,不冷吗?”叶榆伸手,指尖蹭过明书的脸。

  “……”

  短暂沉寂过后,叶榆遮住满是针眼的手背:“别怕。”因生病缘故,他呼吸带着说不出的冷。

  明书害怕这样的叶榆。

  他不敢与人对视。

  “学校那边,办复学手续了吗?”

  未料叶榆会问这个,明书摇头,死死咬住唇。

  “等我死了回去吧,你是音乐生,这么长时间不练,不好。”

  第三个字刺耳到明书不知所措。

  “不要死。”他抱住叶榆的胳膊,冰冰凉凉的,怎么也暖不热。

  即便浑身无力,发丝干枯,叶榆依旧给明书一个注定失约的承诺。

  “好。”

  梦终有醒的那天。

  叶榆当天深夜,抛下明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