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妄发出信号了!”

  师鱼鱼风一般窜入房间,不顾牧月不满的抱怨声,将手上捧着的东西小心放到了桌上。

  水珠顺着桌面滚动,很快沾湿了桌面,却没人在意,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那几片平平无奇的花瓣上。

  祝笑笑拈起一片,放在阳光下。阴影浮现,隐秘的花纹缠绕而出。

  “是信物。”她对他们点头。

  牧月呼出口气,转了转手上的佛珠串,定了定神,扬起下巴:“好,现在该轮到我们为故事画下句号了!”

  师鱼鱼舔了舔唇,扯开个满是兴味的笑:“总算开始了!”

  “出发!”

  三人分工明确,行动了起来。

  牧月又换上那身繁复华丽的神使装饰,端起一副不苟言笑、超凡脱俗的模样,上了专门分配给神使的马车,在街道尽头下车,让门童传信后,走入了主祭的府邸。

  “神使,您今日这是来?”

  明亮开阔的正厅里,主祭拿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吞了口口水,紧紧盯着面庞稚嫩的少女。

  牧月谢过仆从递来的清茶,也未在旁边备好的桌椅坐下,只站在厅中央,遥遥朝着主祭作揖。

  她脸上扬起些许笑意,声音清脆:“恭喜主祭大人,得偿所愿。”

  主祭擦汗的手停住了,眉头一皱,圆圆的小眼睛眯起:“神使这是何意?”

  少女表情不变:“大人之所以日日派人在我身边监视,不正是为了防止河神大人反悔,又将新娘退回吗?”

  “神使何出此言,我只曾派出保护神使的人。说起来这事也是在下考虑不周,没有提前知会,这才惊扰神使。”主祭摇头叹息,一副好心办事惨被误会的模样。

  见他这么说,牧月又说了些抱歉不小心误会的车轱辘话,来回推拉好一会,主祭才喝了口茶,问了最关键的问题。

  “不过神使说我已经得偿所愿,到底是什么事?”

  老奸巨猾的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

  牧月暗暗骂了句,面上依旧是清风朗月的姿态,答道:“今年河神不会再悔婚,他已经接受了送去的新娘。这等喜事,自然是要恭喜大人。”

  主祭捋了捋胡子,笑得和善:“神使说的话,我自然相信。但我等不若神使,没有能与神直接联系的手段,怎能听见河神大人的口谕,得知他的心意呢?”

  这是在说空口无凭,要她给出证据来。

  这点心思还是要有的,要是二话不说就相信了,她才反倒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要坐稳河神主祭的位置,光那份将来历不明正体不明的存在称呼为神,还百般谄媚的胆量,就应该比一般人要大。

  之前他们趁着主祭心慌意乱的时机,又配合假装出来的神鬼之能,才说得他同意再送去一个新娘。现在新娘已经下去好几日,河神也没动静。逐渐冷静的主祭仔细思索这件事,一定会怀疑他们的目的。

  世界上可没有会愿意主动送死的人。

  既然不是为了送死,那么所图谋的东西就值得深究。无论是财富,还是名声,亦或者权力,都不是能轻易许诺出去的。主祭大概是有所顾忌,才让那些人来看着他们,观察他们的动向。

  这几日主祭派来暗中监视他们的人,可给他们的计划添了不小麻烦。有些事要是暴露于人前,事情会变得比之前麻烦数倍。

  事到如今,要是一句安心话都不给就走人,说不准这位主祭会不会狗急跳墙,派人来追杀他们。

  这就是她今天特地来这一趟的原因。

  李妄那边的信号已经发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不会让计划中止于此。

  牧月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向前一递:“河神大人托我送来此物,作为信物。”

  那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散发出莹润光华的珍珠。那质地与大小,绝非给新娘陪嫁的东西可比拟。一看就不似常人能得到。

  “这、这是……”主祭惊讶得合不拢嘴,从椅子上下来,走了几步,凑近了低头去看,又怕自己呼气喷到珍珠上,便用手捂住嘴,目光钉在那颗珍珠上。

  假扮神使的少女气定神闲:“这是河神大人说给大人的赏赐。珍珠有圆满之意,代表河神对这桩婚事的认可。所以,这多亏了大人啊!”

  她毫不留恋,将那珍珠塞到了主祭手上。

  主祭抖了一下,差点没拿稳,屏住呼吸看了那珍珠好一会,才想起面前还有人,讪讪笑了:“多谢河神大人,我心怀感激。只是……”

  他小心收好珍珠,慢吞吞开口:“只是,河神大人为何只送了一颗?我并非指责,但数常以八为吉,怎么会是一?”

  八颗这样的珍珠?

  不愧是能坐在这个位置数十年的人,贪心到连神都敢质疑。

  不,应该是在怀疑这东西本就出自她手,而非神明。毕竟这么多年,那位神可从来没有理会过这些自作主张给他送新娘的人。

  心下腹诽,牧月面上带笑:“这次来得匆忙,我只带了一颗。其他的……”

  故意拖长了声音,直到主祭露出目不转睛的专注样子,她才道:“其他的,还等着大人您亲自去捞回来。您应该会去捞的吧?那可是河神的赏赐。”

  主祭呆住,半晌没有回应。

  牧月一点也不着急,只是有些心疼自己站了许久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坐下歇会,早知这家伙说话这么不干脆,她一开始就该坐下来谈。

  果然,没过多久,她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微凉的风跃过宽阔的湖面,卷起鬓角的碎发,又掠过衣角,像是只顽皮的狗,想要吸引人的注意力。但被吹到的青衣少女不为所动,站在码头边上,四处张望。

  她身后站着一群身强力壮水性好的船工,还有几个帮忙端茶倒水处理杂物的杂工。

  “人快到了,将船板放下来吧。”祝笑笑看见不远处领着几人前来的神使,松了口气,对后方的工头说。

  “好勒。”工头应得大声,震得人耳朵疼。

  她忍不住捂住耳朵,露出手腕下挂着的小香袋,一股清幽的香气缓缓散出,久久不散。

  少女看了那香袋几秒,放下手,按住香袋,低声道:“再等等我们,李妄。”

  不多时,停靠在岸边的好几艘船都放下了船板,船工们都上去了。牧月带来的人也被分散到不同的船上。

  “情况如何?”牧月打发走身边跟着的仆从,站到同伴一侧,悄声问。

  “嗯,还算顺利,目前都是按照计划来的。”祝笑笑同样小声,“师鱼鱼已经进了箱子,等之后船工们下水搜索珍珠时,他会藏在放珍珠的大箱子里,被投到深处。重量与李妄待的花轿应是相同的。”

  “等他会吃下龟息丹,在水下追踪到我们放在李妄身上入水不消的香气,找到他,带他回来。我们的主要任务就完成了。”牧月接了话,“你给他的那寻香鱼能在水下活多久?我听说有些人去太深的地方受不住会死,好像是脏器出了问题。那鱼不会出问题吧?”

  鱼在水下会死?

  祝笑笑看了看她,晃了晃香袋:“阿月,你问的是哪条鱼?到底是师鱼鱼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我给的那条鱼?你不会直到现在还在闹别扭,觉得他们完全不适合成为同伴吧?”

  心肠柔软的少女一直单方面将牧月对师鱼鱼和李妄的不信任,当作接触生人的别扭。

  无论牧月怎么说,她就是不信。

  “谁说的?要不是那家伙前天找到了意图暗杀我的人,我出于同伴情谊想要回报一二,他这几天怎么可能那般悠闲!”牧月偏过脸。

  祝笑笑没有被同伴不悦的表情吓到,继续说:“好吧,就当是那样。风险的确有,但……大抵是没关系的。”

  她顿了顿:“我们还有必须做的事,天道不会让我们白白去死,不是吗?”

  神使打扮的少女沉默一会,仿佛一副鲜艳的画在失色,那种恼羞成怒的鲜活一点点散去,变得冷淡而平静。

  最后,她“嗯”了一声。

  两人就此无言,并肩上了船,看着主祭派来的人指挥船工,看着船工们带着一个个大箱子下了水。

  只有一个箱子的水花格外大,却因为埋在众多水花之中,不被人注意。

  “交给你了,把他带回来。”少女们于船头俯视,目光灼灼。

  ————

  有些事不亲身体会是不能理解有多难受的。

  师鱼鱼窝在狭小的箱子里,倒是开始敬佩起李妄的耐心了。这屁大点地方,想活动个手脚都处处受阻,真亏李妄能一直忍到下水,见到那位“河神”。

  要不是牧月和祝笑笑不停说这样是最合适的办法,他也不用缩在这样的地方,憋屈地被沉下水。

  等见到那位神,他一定要好好和他探讨一下,住在这种地方到底是什么独特的癖好。需不需要在杀死他后,也干脆抛尸到河里去。

  满心抱怨的师鱼鱼一动不动,沉到了水底。

  漆黑一片的寂静中,感知不到时间,直到他怀中的罐子里有些许动静传出,才打破了过于不适的沉默。

  师鱼鱼呼了口气,把罐子打开,一只通体粉红的小鱼在罐子边缘探头探脑。

  这是祝笑笑用药喂出的寻香鱼,在水下能闻到人不能察觉的香气,找到身上带香的那个人。

  而这份香气,早早便已经下在了李妄身上。即使出了什么意外,导致香气受阻,它也能去找那些藏在花束中特殊的引路花瓣。

  也就是说,只要有这条鱼,不愁找不到李妄。

  “好了好了,我来了。”

  看着一直向箱子边缘靠近的寻香鱼,师鱼鱼吞下龟息丸,屏住呼吸,用刀破开了箱门。

  无声的水淹没了箱子,被放出来的寻香鱼在原地转了转,很快朝着一个方向游了过去。

  浅棕发少年手脚并用,跟着它身后。

  光线昏暗的海底看不清周遭,只有他身上携带的夜明珠尚有光亮。这是临行前,他特地找牧月要来的。

  一看就出生优渥的大小姐满脸不高兴,却还是给了他东西。

  看吧,果然能用上。

  师鱼鱼一边感叹,一边游过了一大片黑礁,途中还见到了许多长相奇怪丑兮兮的鱼。要不是有任务在身,他一定会忍不住抓几只尝尝味道。

  这样悠哉着穿过几块珊瑚礁间,不想,一转头眼睛就被忽然出现的光芒刺激得睁不开。

  好不容易适应了光芒,师鱼鱼睁开眼的同时,心头一震。

  什么……东西?

  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的宫殿?珠帘碧台,玉砌雕阑,金银铺地……

  饶是自诩见识不少的师鱼鱼,也被这般的财大气粗闪花了眼。

  这简直像是沙漠里会出现的海市蜃楼,在不可能的地方投射出人类心中最渴望的场景。华贵得堪比人间帝寝,壮丽得超乎人类想象。

  要不是那条寻香鱼直直朝着那个方向游了过去,他绝对不愿意靠近那里一步。

  越是美好的地方,越能隐藏陷阱。

  李妄,这次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了!

  师鱼鱼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全无犹豫,毅然朝着心中危险重重的恶地游了过去。

  然而,和他想象中不同,来到这座宫殿的范围,他居然感受到了空气!

  一瞬间失去的重力重新回到身上,师鱼鱼浑身湿透,仿佛回到了陆地。他若有所思地向后方探了探,感受到水流的同时,理解了这里的构造。

  在深海中极为稀罕的空气,仿佛被什么人做成了一个罩子,倒扣在了整座宫殿上。对溺水不能动弹的人,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到底是谁怀着什么目的建造了这里,他隐隐有了头绪。

  而且如果有空气存在,龟息丹的效果也能更持久一些。只是尽管理智上他不想放松,但身体还是随着呼吸轻松了一点。

  寻香鱼被祝笑笑训练得似有人性,见他站在那休息,也不乱跑,只是不停朝一个方向摆尾,不停暗示着。

  “好了好了,这就出发。怎么跟人似的,还知道催促。”

  师鱼鱼嘀咕着,拧了把湿透的衣服,撸了把头发,然后胳膊向后一甩,手上就多了对弯刀。

  寻香鱼见他来了,吐了两个泡泡,接着迫不及待朝着认准的方向疾驰了过去,尾巴甚至摇出了虚影。

  它灵活地穿梭在宫殿的各个门窗之间,像是只嗅觉灵敏的犬,专心致志搜寻那些飘散的气味。

  然而这鱼会忽视路上的风景,师鱼鱼可不会。

  他勉强把注意力从那些华贵异常的器具上移开,关注那些激起他本能警报的部分。

  崭新过头的家具,被摆放在主殿中央略显凌乱的床铺,散落在床脚、后门的花瓣,匆忙打开半边的几扇门,还有……

  师鱼鱼蹲下,指尖沾了点那鲜红的液体,几乎不用多想就判断出——那是血。

  “谁的血?是神,还是……”剩下的话被吞入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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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棕发的少年收敛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慢冷肃,如同一柄出鞘的刀,全然不掩饰自己的存在感。

  欢快的寻香鱼还在游走,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人类的变化。

  最后,它在一扇门前停下,不再乱窜。时不时回头看师鱼鱼,像是在表达什么。

  师鱼鱼眯眼打量面前平平无奇的门,又打量了眼全黑的窗户,明白里面大抵没有灯,不好找敌人的踪迹。

  他放轻呼吸,脚步也隐匿于无,杀气一点点融入刀刃。他如同即将捕猎的花豹,只有深褐的眼里闪出杀机与死亡。

  “哗——”

  质量过好的门被推开时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只有轻微的风刮过。

  师鱼鱼等了半晌,没能等到想象中的攻击,才伴着撒入的光,从窗户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惊愕地长大了嘴,甚至下意识把只开了一条缝了门又推开了些。

  “你怎么……”

  他说不下去。

  被打开的门内,坐着身着红艳嫁衣的少年。

  那是牧月亲自选的款式,仿佛闪着碎光的嫁衣细细绣了金丝凤凰、祥云百鸟,本该如晚霞般绚烂,如火焰般勃勃。却被其主人随意地拉开大半,褪至胳膊,露出雪白的里衣与纤细的脖颈。

  原本一头如夜黑发的少年,不知为何发丝长至脚踝,发色自上而下泛出浅灰的白。

  他跪坐着,睁着黑沉沉的眼,像含了两颗黑珍珠。脸庞透着不正常的苍白,堪比冷冻的月光。嘴唇上染着比嫁衣更鲜艳的红,一点点蔓延到手上。

  奇怪的是,他目光并无焦点,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注视虚空,像是一半灵魂被拉扯出来,内在空空荡荡。

  仿佛注意到视线,少年抬头,眨了眨如蝶翅般浓密的眼睫,抿起唇角,眉眼一弯,露出个再纯洁不过、再无辜不过的笑容。

  像一支被鲜血浇灌出来,艳至萎靡的歌。

  “师、师鱼鱼。”

  嘴角染血、似妖非妖的人,用那样天真的、轻快的声音唤他。

  师鱼鱼的心跳一瞬间都快停止了。

  他忍不住弯腰,捂住了心脏,感觉到一阵直直窜上背脊的酥麻。

  真是的,果然和老头子说的一样。

  越美的东西——越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