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几天了,李妄到底什么时候才来联系我们?”

  浅棕发少年趴在石桌上,脸被印出好几道横横竖竖的红印子,混不在意地翻了个面,仍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把你那没用的样子收起来。”

  牧月坐在对面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上繁重华丽的服饰,手上扇扇子的速度快了不少,“我们可是借着神使的名头才能一直呆在这。你再做出不符身份的动作,我第一个让你滚出去。”

  “别着急阿月。师鱼鱼也是焦心劳思,一时没了冷静。”祝笑笑给她倒了杯凉茶,“李妄这几天都没有传出任何消息,若不是天道之前告知,连他的死活我们都不知道。”

  “我们事先没有想到,河神居所的时间流逝与人间居然不同,行动上的时机把握因此慢了些。加上偏偏不知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连天道都没法传递信息,这种情况下,难免会有些焦躁。”

  是的,借由天道传话,便是牧月几人想出的最为隐蔽也最为安全的办法。

  想要越过无人的深海将讯息传出,难上加难,这点光看之前再无讯息的新娘们就能明白。这么多年,除了今年被送回岸上的那几位,无人再带来关于河神的消息。

  更别说除此之外,还需要瞒过神的耳目,不能在信息传递之前就被拦截。

  在天道转告前,他们不能确定那位“河神”的态度是否友好。必须做好信息传递失败的准备。

  要解决这些问题,也要筛选掉风险太大的方法,一通绞尽脑汁的思考后,最终还是天道被“荣幸”选中,做了传声筒。

  “从最后传出的信息说,那位神已经知道我们想要弑神。”师鱼鱼不情不愿地坐正,戳着面前摆放的糕点,“情况已经很危险了,结果天道还派不上用场。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即使知道情况,我们也只能干坐着等,不能冲下去帮忙……这种情况真是太没意思了。”

  “有意思的办法都会死,我可不想陪你玩些生死冒险。”

  牧月灌了口凉茶,缓缓气,“好在除了天道,我们还约定了另一道保险措施。等时机到了,李妄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必须时刻做好准备,不能在需要接应的时候束手无策。”

  “嗯,阿月说得对。”祝笑笑收回望向河底的目光,收拾了下桌子,站起身,“这个时辰,主祭说好要送来的东西快到了。我先去清点一下,防止出什么差错。”

  “我与你一同去,顺便再敲打一番主祭的人,让他们别总是疑神疑鬼,认为我们停留在这里是要跟河神通风报信。”

  牧月挽住了她的胳膊,“虽然某种层面,我们确实是在与神交流,但我们可不是站在那一边的。准确来说,我们还为他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呢!”

  祝笑笑“嗯”了一声。

  “那这里就拜托你看着了,如果‘花’出现了的话,一定要通知我们。”

  她对趴着的少年做了个告罪的动作。

  “知道了知道了。”师鱼鱼摆摆手,翻了个身,背对着远去的两人,复又呆呆望着河水。

  好一会,才从嘴里吐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别让我们等太久啊,李妄。”

  [你说什么?]

  李妄死死盯着面前的神明,手指微动,碰到了腰间下温热的长剑,惊了一下,又按住了。

  “我说,”须沧耐心重复了一遍,“想要杀死神,必须借用堕神的力量。”

  [你在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掌控流动的神一手抵在脸侧,瞥来漫不经心的一眼,“这件事你知道了,难道我会有什么好处吗?你只会更想杀死我。”

  李妄不为所动。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的确没有好处,因此才显得奇怪。对人类无所谓的神,真的会好心到告诉他杀死自己的办法吗?

  真的会好意特意揭穿天道隐瞒的事情,为了帮他吗?

  他不信。

  无论是此前对神的印象,亦或者这段时间的感知,都不能让他相信。

  “因为这很有趣。”须沧勾了勾嘴角,似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我想知道得知了这些的你,会怎么做?你要杀了我?还是去找其他的堕神,然后杀了他们?”

  只为了有趣而去做,这的确是神可能会有的想法。

  面前的这位神不就是仅仅因为好奇,便同意让他作为新娘来到这里的吗?

  [你在骗我。]

  还算稚嫩的少年重复道,目光沉静,直视姿态懒散的神。

  乍一眼不算出奇的黑色眼眸,那一刻仿佛又深又沉的墨池,在无风无浪的白日里,卷着噬人的漩涡。

  另一种惊人的熟悉感席卷了须沧的心头。

  这种目光,他像是在哪里看过……眼前或喜或悲或哭或闹的脸闪过,有什么被捕捉放大。

  对了,他看过这样的眼神,看过这样的神色,也知道那代表的含义。

  那一丝明悟彻底清晰起来。

  是了,那是——第一任新娘与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眼神。

  “你是最恶最残酷的骗子。”

  样貌模糊不清的少女如是说着,次日便挂在了房梁下。

  任由长长的衣角被风吹起,又落下。

  她不再说了。

  那语气并非指责,并非后悔,只是平静的叙述,带着看透一切,仿佛对他了如指掌的淡然。

  正如面前少年仍然在说的那样:[你在骗我。]

  又一遍。

  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说?到底知道了什么?

  须沧问出了口。

  [你说你没有好处,但不是那样的,你的好处是——我会杀了你。或者说,按照你预想的方式,杀了你。]

  李妄与他对视,明明比神要矮小的人类仿若俯视,一字一句如同判决。

  [你的那些话,都是要告诉我,必须杀了你。]

  这是一目了然的事。

  他的目的是弑神,可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杀死须沧不是第一选择。

  情况也没有迫切到必须杀了他不可。须沧是三十年前来到这条河,大概率这次没有掺和到天外天的纷争中,也就是没有杀死他的亲人朋友。

  他们之间的仇恨是单方面的因果,是天道要求的交易。

  虽然与天定下契约,但天也不会逼迫他做送死的事。

  他没有必要现在杀须沧,此行也是试探为主。

  可须沧给出了必要的理由——要想弑神,必要借用堕神的力量。

  而他也说过,神的力量除去主动转让能够获得,只能杀死神。说来说去,条件叠加在一起,全部归咎为一个目标——杀死他。

  须沧在引诱他杀了他,为什么?他有什么必须实现的目的?

  李妄几乎不用刻意思考就得到了答案——因为他需要感情。

  于是这一切就说得通。虽然不知道是通过何种办法,但杀了须沧,须沧就能借此获得感情。所以这位神才故意说出这种话,引诱他蛊惑他杀了自己。

  这猜想听上去过于不可思议,连说出口都显得天花乱坠,可他相信,那就是答案。

  “你还真是让我惊喜。”

  听完那些话,须沧缓缓笑了起来。那是一个比之前更为真切、更为生动的笑。因着那昳丽脱俗的容貌,一瞬间比鲜花、比珍珠都更为美丽,比白雪、比烟云都更摄人心魄。

  他压低了声音,如同书本上描述过的海妖,轻缓又优雅:“既然你明白,为什么还不做?”

  李妄惊讶的视线中,银白发的神明对他张开手臂。

  “只要杀了我,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

  “你真的不试试吗?”须沧没有说出这句话,李妄却读出了这样的含义。

  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水下宫殿,其唯一的主人对心怀不轨的来客请求,杀死我。

  这是连梦中都不会出现的荒诞场面,偏偏真的在眼前上演。

  李妄看着做出这般姿态的堕神,迟迟没有动作。

  比起刚刚那高高在上的透彻模样,这一瞬间,他好像变成了一具披着华贵嫁衣的木偶,不言不语,无思无想。

  “你不想杀了我?”须沧放下手,凑近了些,视线扫过人类少年柔软的发顶,不急不缓地开口,“还是说,你不敢杀我?”

  被注视的人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说:[我没有必要杀你。]

  “你真的这样认为?这个世界上可不会有第二个主动求死的堕神。你想要完成与天道的契约,势必要弑神。没有堕神的力量,你又能怎么办?眼下究竟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你不会不明白。”

  那语气,好像被杀的不会是他,而是一条放在砧板上随意解刨的鱼。

  李妄低着头,藏在袖下的手将衣服都攥皱,嘴上还是没有松口:[我不能完全相信你的话。]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又一场甜美异常的陷阱,是不是神故意戏耍的圈套。

  他们之间的信息并不对等。

  须沧知道他的目的,他对须沧的目的却一知半解。

  天道不在,没人能帮他分辨这位神所说的话语的真假。即使此前他推测出须沧的目的,也不一定是真的。说不定就是为了引导他那样想,才特意表现出那种样子。

  让他以为有机可乘,以为能够浑水摸鱼。

  万一他真的动手,说不定迎来的根本不是堕神的死亡,而是他的失败。

  对,不是因为他不敢,只是因为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所以……

  “原来如此,你害怕死亡。不,你害怕亲手造就死亡。”

  如同一道闪电在青天白日骤然劈下,那声音洞心骇耳,穿过自我掩饰的茫茫迷雾,惊醒了装睡的主人。

  [我……]

  没等少年反驳,堕神自顾自说了下去:“没想到天会找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代行者,你明明不该害怕,是什么束缚了你?”

  须沧对上少年满是防备的眼,片刻,颇觉无趣似的转过脸:“遇上真正不想说的话,你的心声比这海底都要安静。你不愿意弑神,是完成不了与天的契约的。”

  “但如果你只是想得到堕神的力量,也并非全无办法。”

  他第三次对李妄笑了起来,看上去比之前的模样要天真许多,纯粹许多。

  李妄沉默了会,还是开口问了:[……什么办法?]

  银白发的神笑意加深些许,伸手捉住少年的手,不等他反抗,将那只手覆在自己的胸腔中央。

  他说:“人与神的身体构成不相同,但有相似之处。人类的左胸中有心脏,而神的身体里除了流遍经脉的力量,还有一处核心。这核心相当于人类的心脏,若你得到这颗心脏,便能得到堕神的力量。”

  “神失去核心,却不像人类失去心脏。我们不会为此死去,仅仅会陷入沉睡,直到身体中的力量汇聚,再次生出一颗核心。”

  堕神将他扯入怀中,低头作耳鬓私语状,声音如细小的锤震动耳膜鼓动,吐出让心脏躁动的轻语:

  “所以,你只需要将我的心挖出来,吃下去——你就能得到力量了。”

  手下捂住的地方传来缓慢异常的跳动,一声一声,仿佛逐渐与自己的心脏同调。

  咚、咚、咚。

  这是活着的声音,是没能从妞妞身上感受到的声音。

  是生命的响动。

  李妄呼吸急促起来,他失神地盯着虚空,脑中被繁杂的念头撕扯。

  不必杀了他。

  不必为生死为难,只需要将那颗心……

  不对,这世上真的有那样的事情吗?没有了心脏,人就不可能活,神失去核心,真的还能活下来吗?

  所以这还是陷阱,还是一句谎话?

  须沧又在骗他?

  “神比你想象得要强大得多,我们不会因此而死。”

  银白发的神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又仿佛是他不经意间将这份怀疑问出口。

  渴望死亡的神,第一次柔和了眉眼,轻轻将意外到来的新娘拥入怀中,如同抱着一颗易碎的月。

  他说:“别担心,这次不会骗你了。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不知何时,少年手上多出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悬于神明胸膛之上。

  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再前进。

  直到被另一只苍白的大手握住,狠狠下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