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被选中的新娘,李妄不仅跟着三人学了一堆奇怪的“常识”,像是哪个动作能带出腰间的软剑,哪个地方□□最不容易被发现,哪种地方最方便藏匿,怎么在找到空隙后和他们联系等等。

  还被灌输了一堆关于这位河神的事情。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牧月一边头也不抬地写写画画,一边递给他一叠纸,“但不能被纸面控制,如果你发现情况与描述完全不同,不需要犹豫,向我们传递求救信号。”

  她抬起头,严肃道:“无论遇见什么,都别慌,你记住,我们一定会来救你的。”

  很奇妙,面前少女的脸上还沾着不小心蹭上去的墨迹,看上去比平时可靠的模样滑稽不少。

  可那明亮真挚的眼眸,却比任何承诺都要来得打动人心。

  那样的语气,他难免会想起另一个许下类似承诺的人。

  ——无论发生什么,总归有我们。

  ——别怕。

  李妄抿唇,接下了那沓纸。

  在此之后,师鱼鱼私下来找他。

  “不算什么好东西。”浅棕发的少年随意丢给他一件软甲,“嘛,大概被刺中胸口的话,还是会痛到哭出来的。”

  他笑嘻嘻的,动作不容拒绝:“与其哭给那什么河神看,你还不如哭给我看。千万要忍住哦。”

  虽然李妄始终不理解他这独特的爱好,但能理解这话大概是种别扭的关心方式。

  [我知道了。]

  黑发少年动了动唇。

  准备好的药剂、整理妥当的资料、护住心口的软甲……他看着摆在面前的东西,觉得自己像是被那三人联手一起骗了一场。

  以那点微妙的真情,以那点奇怪的心软,以那点陌生的相似,好像也没什么,偏偏他就丢盔弃甲了。

  这下根本开不了口说不去,说自己什么都不想做了。

  李妄垂下眼眸,点了头。

  于是就有了他此时此刻坐在花轿上尽力忍耐的模样。

  前期所有的准备同伴们都已经为他做好,现在轮到他来践行计划最重要的部分。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足够信任的表现了。

  李妄深呼吸一口,冷静下来。

  按照牧月介绍过的流程,迎接新娘之后,花轿会进行巡游,游完河边附近一片,以敲锣打鼓和吟唱声,向河神表示,即将有喜事上门。

  巡游结束后,新娘会被送到河神庙,拿上替代红绸的鲜花,对着河神像行礼。

  礼成后,迎新娘入“洞房”,新娘会被放到特质的花轿里,再由六名壮汉抬着,绑上石头,沉下河。

  到时候,河神便会来迎他。

  正想着,耳边吵闹的锣鼓声渐歇,环境似乎也清幽起来。

  按照时间来算,大概要到拜堂行礼那一步了。

  正如他所想,没多时,花轿一顿,缓慢停了下来。

  外头有人高声唱呵,在地上撒了层东西。

  他也被人请了出来,踩在沾着酒香的路上,手上拿着准备好的一束鲜花,被人牵引着跨过了三道门槛,站到了一面神像的脚下。

  盖头下的视角有限,李妄只看见一点贡台上的金盏红烛和瓜果供品,连神像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司礼主持快速说了些吉祥话,听上去颇为恭维,大致意思是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新娘要好好珍惜,这一切都多亏了河神大人的大恩大德,顺便向河神大人祈求安康。

  “天会赐予婚姻吗?”藏于人群的祝笑笑问。

  【吾不会,缘需自寻。】

  “我还以为天道能看见人的姻缘。”她似有些出神,“奶奶曾经喜欢去庙里上香,希望未来我能有个姻缘。拜那些神也没用吗?”

  【暂时并无掌握姻缘的神。】天道回答得冷淡。

  “原来,是这样啊。”那一声似有心底的叹息泄出。

  隐蔽的心音交流未被任何人发现,仪式仍在进行。

  “一拜天地——”

  司仪尖锐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空间里,在唯有呼吸声的河神庙被衬托得更为森然。

  李妄被按着肩膀,强行朝外拜了这一拜。

  没想到他才这个年纪就成亲了一次,还是作为新娘的那一方。

  要是以前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二拜高堂——”

  神无亲属,天为父,地为母。他又向着天地拜了拜。

  “三拜……”

  话语未尽,满堂的烛光忽然闪烁起来,如黑暗中怪物张合的眼瞳,窥伺下方的人类。

  有人隐隐发出抽气声,周围听不见风声,司仪牙齿颤抖的声响极近地传到耳边。

  李妄悄悄握紧了袖下的匕首,绷紧了身体。

  在他看不见的后方,主祭满头冷汗,向同行的神使求助:“怎、怎么办?难不成是河神他发怒,要惩罚我们……”

  “大人静心。”

  相貌精致的神使有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凤眼,笑容平和,一举一动带着常人没有的优雅,“这不过是河神的小小考验,试探大人是否真的有心继续仪式罢了。”

  她指了指河神像:“大人请看,河神若是不同意,那尊神像又怎会是笑着的?”

  在烛光照耀的阴影下,面无表情的肃穆神像竟像是勾起嘴角,露出了个清浅的笑。

  “可那些烛光?”主祭心下稍定,面上仍有犹色。

  “前些日子下了雨,许是受潮了。”牧月声音低低的,“娶亲事关重大,但大人若因为一点小考验就怕得不敢继续,河神大人说不定会对您失望。神明理应无所不知,不是吗?”

  “是,你说得对。”主祭抹了把冷汗,将心放回肚子里,又向神使确定了一遍流程后,大手一挥,让司仪继续。

  司仪抖了抖,看了看面前年纪不大的新娘,踌躇一瞬,决定当第三拜已经拜过,果断跳过这一环节,招呼人把提前备好的木轿抬了上来。

  刚刚就是在夫妻对拜的环节出问题的,他可不敢再试一次。

  那恰好能容纳一人的特质木轿,外表漆黑、内里光滑,还铺着不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只待新娘进入,便可封好,沉入河底。

  “看上去像是棺材一样。”

  师鱼鱼坐在房梁上,暗暗低语,看着下方“无力”的新娘顺从地进入了黑漆漆的轿子里,又被抬起。

  其余人随行其后,不长的队伍从河神庙后方离开,来到隐蔽的河岸。牧月他们也混在其中。

  “咚”,巨大的黑棺被丢入河中,溅起莹白的水花,一点点被吞没了。

  众人望着那花轿消失,如同望着一根系着心脏的蛛丝,并无喜意。

  主祭深吸口气,躬身,朝河拜了拜,恭敬道:

  “河神大人,您的新娘来了。”

  波光粼粼的水面并无回声,只有萧瑟的风卷起细微的波澜。不过行礼的那人也不在意,对背后打了个手势,缓缓后退。

  随行的人窸窸窣窣动了起来,一点点向外走远,主祭跟着向后撤。

  行动之快,仿佛下一个要被沉下河里的人是他,再不跑就来不及。

  牧月见这架势,顺势说自己想留在河神庙里修行一段时间,便不跟他们一同离去了。

  完成最重要任务的主祭对此不甚在意,随意点点头,就放了人。走得头都不回,更懒得管神使的侍女有没有留下这种小事。

  不多时,撤走锣鼓与红布,河边只剩下了神使与她带来的侍女两人。

  一时竟有几分空寂之感。

  “看样子那位大人对河神的畏多于敬,要不是有利可图,八成他连主祭都不会做。”

  师鱼鱼从旁边的树上跳下来,晃晃悠悠走到河边蹲下,看向已经平静的水面。

  牧月理了理繁复的衣袖,应道:“正是如此,才方便我们行事。”

  “可刚刚我瞧那花轿四周严密,不像是能久待的地方。这次李妄怕不是要受一番苦。”作侍女打扮的祝笑笑说。

  牧月:“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你不是给过他龟息丹?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只要记得吃下去,也能撑一段时间,直到我们找到他。”

  “真的那样就不妙了哦,半个时辰的效果,需要修养三天呢。”

  师鱼鱼伸手碰了碰水面,“不知道现在李妄是不是已经见到那位‘神’了。见到的话,我们所做的准备才能派上用场。不然的,就是白白遭罪了。”

  “知道的话就快走吧,我们该为他继续铺路了。”

  少女们相携而去,浅棕发少年起身跟上,回头又看了眼河面才走远。

  “别死咯。”

  李妄对同伴们的想法一无所知。

  他只记得自己被装入花桥前的事。

  进入那个特质花轿,等于进入一个全然封闭的黑箱子,看不清东西,呼吸的空气也有限。尽管背后有绫罗绸缎垫着,那些极有存在感的珠宝首饰也硌得慌。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避免新娘闷死在里面,花轿很快就晃动起来,在短暂的失重后,耳边传来了水流吞没的哗啦声。

  他知道自己应该已经被扔到河里了。从现在开始要注意呼吸的频次与速度,避免太快把空气消耗完。

  只是封闭的黑暗空间里,时间总是会被无限拉长。

  在无事可做的漫长时间中,人又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周围这狭小到几乎不能动弹的活动范围,李妄觉得自己比起新娘,更像是个被盒子装起来的玩偶,现在等着送到预定的主人手中。

  他不知道那位新郎到底会是狐假虎威的妖兽,还是真正的神。

  如果是真的神,他需要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打探其他神的消息。

  最好的结果是问出那位引动神之间斗争的神是什么样的存在,最差的结果是连这位河神的名字都未曾知晓就被驱赶走。

  是的,驱赶走。

  这也是他们敢选择假冒新娘的原因之一。

  祝笑笑之前说过,今年所有被退回去的新娘都回到了陆地上。

  从这点上,牧月主张这位“河神”不是妖兽一类毫无理智的生物。拥有理智,就能进行对话,才能在对话中找到弱点,进而采取其他应对。

  “妖兽可不是会放跑近在眼前的食物的存在,它们的诞生代表疯狂与无序,我想你们应该明白。”

  少女说到这里顿了下,看向他,“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得防止意外情况,比如即使有理智,河神也因为我们的欺骗决定施加惩罚,一气之下杀了你。比如沟通的效果不好,惹怒他,让他一气之下杀了你……”

  李妄越听越无奈,忍不住把刚写好的纸挡到她眼前:[为什么结果总是他一怒之下杀我?]

  牧月看看那行字,忽然笑了起来:“这只是我的猜想,不能作为计划的基底,但我还是想说给你听听,兴许会有用。其实我有去见那些被送回的新娘们,也有和主祭聊一些陈年旧事,于是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位‘神’,大抵是不屑于杀人的。”

  “除非你惹怒他。”少女笃定的声音在记忆里清晰。

  这几天的接触中,李妄清晰认识到,名为牧月的少女到底拥有着怎样与外貌不符的敏锐。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还是后天有意训练,她对人心的把握远超一般人。即使才十三岁,也能将成年人当做棋子一般摆弄。

  牧月不会平白无故说无意义的话,她的话既然特地说给他听,便代表了一种暗示。

  李妄垂眸,握紧了手中的花束。

  要么暗示,他大可以大胆些。

  尽情去试探,到万不得已时,再撤退。

  要么是在说,故意去探寻所谓神的底线,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能成功让神失去理智,暴露出掩藏的弱点。

  无论哪一点,都不是方便在其他人面前说的话。

  祝笑笑善医,也沾染几分医者仁心,见不得人受伤或死去。说起那些不再回来的新娘都动容。

  在提出让他做新娘后,还私下来了一趟专门解释。

  “其实那是个玩笑,你不必当真。”

  祝笑笑说,“如果你不想去,我会去的。也不必为我担心,我们本来就必须去见见神。”

  总有人要去的,他们不可能将这个机会拱手让人。

  李妄再三表示他并非被迫,她才松了口气。

  而师鱼鱼,他暂时没有完全相信她们,言语中颇多试探,自然不会赞成这样会造成己方损失的主意。

  所以才只能在他面前说。

  在不够坚定、不够狠心、也不够强势的他面前说,才有实施的可能。

  她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李妄摸了摸袖下的匕首,注意到空气稀薄的同时,身体也渐渐变凉。厚重的嫁衣都无法驱散那份冷感,或许寒冷带来了坏心情,让他想得太多。

  这么想着,他努力压下那些从思绪边缘卷起的黑色漩涡。

  没等他再胡思乱想,仿佛无限下沉的花轿忽然震动了一下。

  “咚”,触及到实物的闷响,在水下被压得几不可闻。

  到达目的地?

  还是被什么东西拦下了?

  李妄绷紧面皮,呼吸的频次乱了一刹。

  密封的花轿从下方泄出光亮,奔涌进来的不是冰冷的河水,而是能够驱逐浊气的新鲜空气。

  嫁衣的袖子够宽,藏些小物件绰绰有余。他握住武器,看准下方的空隙,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情况不对,便全力攻击。

  正面的木板被掀起,仿佛被揭开的书页一角,刺目的光芒中,下一场戏的主角出现在眼前。

  不是奇形怪状的模样,也没有一见面就攻击,模糊的视线也能分辨出是个人形,个子很高,似有八尺。

  黑暗变为光明的刺激渐渐消失,眼睛的干涩褪去,李妄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是堕神。】一直沉默的天道主动提醒。

  神的模样,某种意义上很符合人们的想象。过于俊美,也过于不真实。

  银白如月辉洒落的长发随意披散,甚至有一缕垂落额前,越过远山般的眉与高挺的鼻,触及线条优美的下颌。

  其主人肤色冷白,不在意地垂着碧蓝的眼,从高处打量他,淡色的唇轻抿。

  衣袖上细细绣着蝴蝶与花鸟的深紫嵌金外袍,他不在意似的披在肩上,半露出下方纯白的里衣,一手支着打开的木板,嘴唇微动,满是倦怠的平淡声音便传了出来。

  “这次是小孩子?”

  他注视着李妄,眼底却没有什么情绪,如同在看一片叶,一丛风,一种可有可无的自然景观。

  一眼就能明白,别说攻击的想法,连交流对这个存在来说,似乎都是件无谓的事。

  ……看来牧月没有猜错。

  面对那样的目光,李妄缓缓松开了匕首。

  “你身上有很有趣的东西在。”河神忽然道。

  有趣的东西?

  李妄的心陡然悬了起来,温热的匕首再次被捉在掌心。

  他不能说话,也不指望神能读懂唇语,只静静回视,决定先看一步走一步。

  河神对他不回答没有反应,开门见山道:“今年我不打算娶亲。我本想让你在岸上就放弃。偏偏在你拜向神像之时,我在你身上察觉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可惜距离太远不好分辨,才默许了你来。”

  在李妄骤然缩小的瞳孔里,河神微微勾起嘴角:“但没想到,你与天有联系。这可真是……有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