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多数猝不及防,眼下的情况就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对于突如其来的队友,李妄惊讶一瞬,很快接受了现实。

  这也算不上奇怪,天道本就会指引他们相见。身处同一座城市,在有心人的指引下,的确更容易相遇。

  只是对恰好起了争端的两人来说,这份同伴关系似乎就有些不合时宜。

  “哎呀,同伴?原来如此。”

  师鱼鱼眨眨眼,停下抛甩的动作,握住那样东西,“同伴之间需要谦让吧,那么这块玉石属于谁就很明显了。”

  他将手上的玉石递到那少女面前。

  李妄瞧见这一幕,微微睁大眼睛。

  这是那个师鱼鱼?

  原本表情不虞的少女愣住了,下意识看看那块玉石,又抬头看看脸上带笑的浅棕发少年。

  颇为不解似的。

  不知想到什么,一眨眼,她的表情变回不耐,瞥了眼周围人,稍扬起下巴,用那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说:

  “我不需要占人便宜。你做出了恰当的选择,我可以给出相应的报酬,我会以你花费在这块玉石上双倍的价钱买下它。”

  师鱼鱼挑了挑眉,但笑不语,玉石仍被放在她眼前。

  因这默认的模样,少女伸出了手。

  纤长白皙的指尖一点点向前,距离逐渐缩短。

  青与白即将相遇,玉石将换个主人的前一秒。

  那只原本托着玉石的手如同泥鳅入洞,飞速收了回去。

  少女茫然抬头,顺着收走的手看,撞见一张嬉笑的脸。

  “嗯?你为什么这副表情,我的玉石不好看吗?”那人笑嘻嘻问。

  几乎是一瞬间的明悟——她被耍了。

  少女面色如被火烤,“蹭”地从脖颈开始红到脸颊,咬牙,死死瞪向师鱼鱼:“你……”

  “我怎么了?”师鱼鱼把玩着玉石,眸光清亮,坦然自若,“看你,面红耳赤的,怕不是着了风寒?”

  “不,你……”

  少女胸口起伏两次,平缓呼吸,握住腕上的香珠串。

  仿佛被风吹走,那团红云很快从皮肤上退去大半。

  再抬眼,她又是一副镇定的模样。

  “你从一开始就在耍我。”她笃定道,“你只是让我以为你想放弃那玉石,才故意做出那副样子。”

  对此,师鱼鱼耸耸肩:“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同伴之间需要谦让’,那么你谦让我,不是理所当然吗?我只是好心再给你看看,没想到你居然会有想要占为己有的想法,哎呀,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他一手掩面,摇摇头。

  这一番作态,别说那位新同伴,就连李妄看了,也觉得刚刚拿到的武器在蠢蠢欲动。

  果不其然,少女的眼神冷了下来。

  那目光并非要将敌人切成一片一片,极为愤怒鲜明的冷,而是站在高处向下看,注视一点沾染裙角的污泥般的冷。

  面对这样的表情,一般人都会心底发凉,隐隐有大事不妙的预感。

  聪明一点的,很快会开始拐弯抹角道歉赔罪,以祈求原谅。

  笨一点的,就得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直到稍微吃了点苦头,才会恍然大悟,连滚带爬跑来告罪。

  最笨的那种,是连惹了什么人都不明白,死前最后一刻都不理解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的人。

  她不知道面前浅棕发的奇怪少年会是哪一类。多数时候,人们的愚蠢是相同的。

  面对不重要的人,花费脑子去分析也只是浪费时间。期待同样毫无意义。

  这次,她倒是稍微期待这个所谓的同伴,能做出怎样的选择。

  “哎呀!”

  被注视的少年抖了抖,表情夸张得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左顾右盼,忽然牢牢盯住一个方向,撒腿就扑了过去。

  “李妄,你看她,眼神像是要把我吞了一样哎!”

  面对满脸兴奋扑上来的师鱼鱼,李妄逃也来不及了。

  于是作为挡箭牌,不可避免的,他也对上了新“同伴”所谓要吃人的目光。

  不得不说,虽然师鱼鱼的说法夸张了些,但那位姑娘眼里的确写满了让人脊背一凉的威胁。

  为了避免真的变成那种情况,现在需要调解关系,缓和气氛。

  ……嗯。

  说起来,作为一个根本没法开口说话的人,要怎么为同行者的过错道歉,并且缓和局面来着?

  总之,先要表现出道歉的态度?

  李妄想了想,将躲在背后偷笑的师鱼鱼拽出来,趁他愣神,一把把人按倒在地,只露出个毛绒绒的头顶。

  “哎?”被按住的人后知后觉。

  李妄没睬他,回忆着村里人说温和可信的表情,对着正满面惊讶看着他们的少女牵了牵嘴角。

  他希望能将歉意传达出去。

  然而少女和他对视的瞬间,僵住了。

  似乎笑得不太好的样子。

  李妄有些苦恼,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嗯……比如先礼后兵什么的。

  所幸,最后并没有用上这份打算。

  李妄带着师鱼鱼和那少女还是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

  上午的阳光还未到最灼热的时候,这家算偏僻的客栈里人不多。他们寻了一处安静角落,打算好好聊聊。

  但桌子上不止三人,那衣着精细的少女旁,坐着一个同龄女孩。

  月牙眉,杏眼薄唇,下巴尖尖。皮肤像是宣纸色泽,白中透着淡淡的黄。

  梳着双平髻,着青绿绣竹兰的窄袖长裙,除去头上戴着的一对白绢花,再无别的装饰。

  与样貌秀丽、衣着精细的身旁人相比,透着股普通感。那两人坐在一起,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与侍女。

  “这组合看着可真有趣。”师鱼鱼一手撑着下巴,“能平等地坐在桌子上,加入我们的谈话中,你们都是‘同伴’?”

  “是。”先说话的是衣着朴素的女孩,“我是祝笑笑,衣兄祝,竹夭笑。她是牧月,牛攵牧,月亮的月。我们也是今日才来。”

  她的语调不高,不急不缓,有种奇妙的柔和。

  师鱼鱼“哦”了一声,视线在沉着脸的牧月和淡然的祝笑笑之间徘徊一下,轻笑:“我是师鱼鱼,这是李妄。”

  他学着祝笑笑的说法,将两人的名字拆开一遍介绍。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两个新同伴,我真开心。”师鱼鱼一击掌,“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庆祝,点些好菜尝尝吧。”

  于是他真就打算招来店小二,开启这顿相聚大餐。

  倒是祝笑笑看了他好一会,直到他点完菜才问道:“你……不问我们点什么吗?”

  “嗯?有什么需要问的吗?”师鱼鱼微微歪头,“必须知道的是你们都是同伴,除此之外,你们有怎样的过去,怎么相识,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等等,都不重要。不是吗?”

  那奇怪的坦率让人说不出话,一时分辨不出到底他是不在乎过往,还是不在乎同伴。

  祝笑笑抿唇,没再问他,瞥了眼对面一言不发的少年。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祝笑笑一惊,差点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头的疑问说出来了,再一辨认才发现那是牧月说的话。

  她盯着李妄,微微抬起下巴:“是同伴的话,一句话都不说吗?”

  李妄明白这事躲不过去,他也没打算隐瞒。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摇头。

  又用水在桌面上写字:[我没办法说]。

  面对这个回答,两人愣了一下。

  师鱼鱼在一旁津津有味看热闹,看她们这样,还噗嗤笑了。

  祝笑笑无视那声笑,把手边的热水推给李妄,声音轻了些:“抱歉,我们冒昧了。”

  牧月瞪了眼师鱼鱼,看向李妄时皱起眉,目光在他脸上打转,忽然道:“你不是天生不能说话,只是暂时哑了,对吧?”

  李妄点点头。

  她的表情一松,恢复了略显高傲的模样:“暂时性的话,总有办法恢复。等你能说话了再说,我可不想落得个为难哑巴的名头。”

  明明是刻薄又任性的话,在牧月口中,莫名其妙显得理所当然了很多。

  这话不好回答。

  说好,像是李妄矮了牧月一头,恢复过程受了她的恩,没有被逼着说话。

  说不好,像是李妄真是拖累的哑巴,故意不好好和人交流。

  喃風

  只是一句话的功夫,牧月就站在了上位者的角度。不知道她是故意如此,还是天生擅长。

  李妄两种都不想选。他有第三种路。

  “欸?”没等他做出反应,师鱼鱼开口了,“明明都是同伴,为什么你们好像对李妄特别关心,却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他按住胸口,愁眉苦脸:“我也受了很重的内伤,需要女孩子们温柔的关怀才能好起来,不然的话,嗯……今晚就必须得和李妄睡一个被窝了。”

  正交流的三人同时沉默了。

  李妄面无表情踩了桌下师鱼鱼的脚,无视了他的惊呼,若无其事得离远了些。

  他才不想成为这无聊赌注的被害者。

  祝笑笑目光在两位少年脸上徘徊了一下,开口略显迟疑:“我会一点医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看看。”

  “真的吗?”师鱼鱼面露喜色,正要应下,却有人快他一步说话了。

  “笑笑你可不能信这油嘴滑舌家伙的话。”牧月双手交叠,身姿端丽,“看他面色红润,就知道那话不过是编出来的。”

  少女凤眼上挑,注视师鱼鱼,微微一笑:“我当你是个没什么顾忌的浪荡子,没想到还蛮珍惜同伴的。这种转移话题的技巧可不算高明,怎么,你那么想将李妄和我隔绝?”

  隔绝?

  李妄偏过头。

  浅棕发少年嘴角弯弯,看上去仍是和善,只有离得近的李妄察觉,那双深褐的眼里毫无笑意。

  他“欸”一声,把玩着从李妄那里拿到的飞镖,语气轻松:“我只是在说实话。从进来,啊不,是相遇开始,你们的多数注意力就在李妄身上。要不是我会说话,恐怕那最后一丝注意力都不愿分给我了。”

  他伸出手按按脸颊,蹙眉作忧郁状:“难不成,这张脸的吸引力已经不够了吗?”

  祝笑笑看看他,又看看李妄,欲言又止。

  这个家伙真的很擅长将话题的重点拐跑。

  牧月心下叹息,收敛了目光,看向对面的少年说:“既然你们来了,那么想必也知道我们下一个目的地在哪了。虽说赶路要尽快,但我和笑笑才来没多久,准备尚且不足,现下就容我们先行离开,再去采购些东西。”

  “当然。我们也得商量商量还要买些什么好。那么,之后再会。”

  师鱼鱼比了个慢走不送的手势。

  四人都没有提被略过的话题,少女们款款走出了客栈,如云烟般被人群吞没。

  直到看不清她们的身影,师鱼鱼才垮了脸,懒懒散散靠在椅背上:“哎呀,真是麻烦,一来一回都不说点真话的。”

  他又看向李妄,不满道:“你也真是的,明明都看出她们在试探了,为什么全部把事情推给我一个人,我要生气咯!”

  李妄眨眨眼,之前一直若有若无的茫然感褪去,变回那副波澜不惊的沉静样。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沾水在桌面写:前日有雨。

  今日无雨,自称刚刚来的牧月鞋子上却有污泥。她们其他衣着没有破损与脏污,不像是在林间乱窜过。

  若是提前披过斗篷,衣摆也该沾些痕迹。

  而这一路走来,官路商道多是黑石路,城内铺着青石板。唯有城门前的地面一块是松软的泥土

  雨天经过大概是要沾些污泥的。

  结论很简单——她们并非今日到达。

  “是啊,‘也’是今日才来,她们到底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才到的?天道可不会说些多余的事。”师鱼鱼撇嘴,“哑巴真好,不用和人虚与委蛇,这么一想,还不如哑了的是我呢!”

  李妄不置可否。

  这边的抱怨还在继续,那边的话头也打开了。

  容貌秀丽的少女们沿着街边缓步,瞥见旁边卖货的店铺脚步停都不停,径直往一个方向走。

  半点没有要买东西的样子。

  其中衣着精细的那位先开口:“那两人都不像是会被控制的人。”

  另一人点头:“而且意志坚定。”

  “作为同伴而言,第一轮测试算是过了。”

  “我们还缺少更多情报。”

  “不必担心,还有时间,也会有时机的。要想作为同伴,可不是说说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