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五点半,天际破晓。又过了半个小时,金光璀璨,照得整片一望无际的沙漠金灿灿的。

  而枯坐了几个小时的韩二爷,终于亲眼看到老贺成了一大捧人形的灰了。

  他闭上了眼,拿着手串的手用力压在心口上,圆溜溜的金刚菩提咯得胸骨生疼,却不见他手上松半点的劲儿,反而是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韩二爷维持这样的姿势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将手串套在腕子上,手掌压着地面慢慢地爬了起来。

  他捡起二毛他们的扔下的工兵铲,搓起老贺的灰,将它放到那个二毛他们亲手挖好的坑里,又一铲一铲地将坑填平。

  整个过程韩二爷都没有叫任何人,都是他自己完成的。

  他做的很慢,也很郑重,就好像是多么珍重与老贺之间的兄弟情一样,旁人看了定会唏嘘同情。

  不过,了解韩二爷的都知道,他之所以会这样做,不过是因为伙计动手出过岔子,第二遍不敢再用伙计动手了,自己动手心里才会踏实。

  韩二爷这边埋好了老贺,大壮也等到了大熊苏醒。

  他看着大熊睁开双眼,虚弱地对着他笑,胡子下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个模糊的音节。

  大壮激动地捞起大熊用力抱住,硕大的脑袋埋在大熊的颈窝里,忍了一晚上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流了大熊一脖子。

  大熊也是鬼门关里走一遭,正是感情脆弱的时候,被大壮这么一哭,也跟着呜呜哭了起来。

  大壮他记得疯道士的警告,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生怕吵醒了那疯子。

  可大熊不知道啊,声音也不压着。起先还是很小的呜呜声,渐渐就成了火车鸣笛般的呜呜声,吓得大壮打了个激灵,忙去捂大熊的嘴。

  可是一切都晚了,距离他们不过半米的帐篷响起了“吱嗝”的拉链的声音。

  黄绿色的帐篷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疯道士那张瘦削,棱角分明的脸。

  他就这么探出一个头,阴恻恻地看着大壮和大熊,看得两个人抱在一起打着哆嗦。

  忽地,薄唇裂开成了一个阴森的笑。

  就因为大壮大熊和疯道士三个人,本以为能睡到自然醒的谢澜被迫在早上七点坐在了越野车的副驾,在凹凸不平的沙丘上穿行。

  他们这辆越野车上依旧是三个乘客,不过乘客的名单和位置都有了变化。

  原本开车的人从老贺变成了慕容锦,副驾上坐着哈欠两天的谢澜,而后座是盘腿打坐的疯道士。

  这个乘客名单是韩二爷安排的,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慕容锦,不过事实如何,大家心中都再清楚不过了。

  对于谢澜来说,监视的人是疯道士也好,毕竟经历了这么一晚上,他对着疯道士的感官能比二毛他们四个强上一些。

  路程漫漫,谁不希望可以要个暂时可以和平相处的旅伴。

  慕容锦抬眸从后视镜中看了眼后座上闭眼打坐的疯道士,又极快地收回了目光。

  那一眼极淡,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似乎只是开车时看后视镜的习惯。

  可后座闭着眼的疯道士却在慕容锦收回目光后,眉心蹙紧,被黑发这样的额角却缓缓留下了一滴冷汗,他感觉到了慕容锦一闪而逝的杀意。

  疯道士这种人精,哪里会想不到慕容锦突然看自己不顺眼,是因为自己出现在这俩车上,搅和了他们俩的“二人世界。”

  他在心中恶狠狠地骂慕容锦一个不知道多少岁的老怪物,占一个二十几岁人类的便宜,真真的恬不知耻。

  骂过慕容锦后,又挨个问候了韩二爷的祖宗十八代,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些。

  副驾上的谢澜眯缝着眼,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腰一软,整个人往下滑了一大截,又扯着安全带挣扎地坐了起来,瞪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前方。

  他们前面是韩二爷和二毛浩子的车,由他们领路。后面是大壮大熊的车,断后,他们被夹在了中间。

  “你要是困就睡,不用陪着我。”慕容锦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拿起手扶箱上叠的整齐的毯子,扔到了谢澜的腿上。

  “啊。”谢澜慢半拍地捧起毯子,转过昏昏沉沉的头,努力瞪圆了眼睛看慕容锦,拒绝道:“不行,这周围都是沙丘,你看一会儿就会犯困了,我得盯着你。”

  “谢澜,你不觉得你现在特别像管家婆吗?”慕容锦轻笑着睨了谢澜一眼,似乎是心情很好的样子,“行了,好好睡你的觉吧,不差这一会儿功夫了,我要是困的话,就叫你换我开。”

  “唔,行,那你困了,千万记得叫我啊。”谢澜不放心地叮嘱道。

  “好。”慕容锦温声应着。

  谢澜是实在挺不住了,听了慕容锦的回答后,眨了下眼,上下两片眼皮就跟许久未见的情人一样,亲亲蜜蜜地黏在了一起,再也撕不开了。

  他嘴里嘟囔了句我们要去哪里啊,毯子往怀中一抱,头一歪,枕在安全带上就睡着了。

  “我们回天水。”慕容锦温柔的声音像是一阵风,吹进了谢澜的耳中,落到了他还未成型的梦中。

  “天水啊。”那我们回家了啊。

  谢澜唇瓣翘起,声音含在嘴中,很轻,就连慕容锦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甚至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

  文慧四年,正月,天水城刚下完一场雪,不算大,房檐,屋顶,地面上都铺着一层浅浅的白,像是为了迎接新年换上的新装。

  这个新年指的可不是大安的新年,而是月底的花灯节。

  这个花灯节是域外三十六国的新年,大概是离着近的缘故,大安大楚边城的百姓也跟着过花灯节。

  当然,他们也过各国的新年,就是没有花灯节热闹隆重罢了。

  这不,天水城里最冷清肃穆的将军府门外也挂上了彩色的花灯。

  从半开的大门里还能看到捧着饰物来回跑的各个将军的亲兵们,他们每年快到花灯节的时候,来替不上心的镇北侯装饰宅邸。

  今年也不知道是库房里往年的装饰遭了耗子坏了,还是谢伯谢伯喜好变了,挂上去的灯笼和绸子,竟都是以红色为主,还是那种成亲用的大红色。

  清晨打算晨练的谢澜一推开房门,看着满院子的红,惊地目瞪口呆的,手中的银枪都掉到了青石板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出去。

  他也顾不得什么银枪不银枪的了,深吸一口气,双手拉着房门又重重地关上了。

  谢澜背靠着房门坐在地上,咬着右手拇指的指甲,一双星眸瞪得滚圆,眼中的惊慌如有实质。

  这是什么情况?谁让布置的喜堂?是谁窥探到了他的小秘密?顾钧?还是老左?

  谢澜正啃指甲的动作一顿,脑中冒出了个离谱的答案。不会是慕容锦瑜让布置的吧?

  也不是没可能诶~

  自黄泉他们共同经历了生死,到现在也有近半年之久。他们之间早就暗生情愫,只是没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罢了。

  不是情谊没到,而是时机没到。

  谢澜想着慕容锦瑜曾是大安最得宠爱的皇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位与他也不过一步之遥。

  他见识过这天下最好的东西,自然也担得起这天下最好的一切。一句简简单单地心悦于你,太过普通,也太过敷衍。

  

  谢澜要给慕容锦瑜一份独一无二,一个终身难忘。

  可这满院子的红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难不成真的是慕容锦瑜不愿意等了,嫌弃他磨叽,要抢个先机了?

  慕容锦瑜是雍王,又是监军,府里的下人自然是要听他的安排的。

  谢澜越琢磨越是这么回事,他飞速地眨了两下眼睛,一抹浅淡的红晕在脸颊晕染开来,衬得那双星眸格外的明亮。

  “这王爷,性子特忒霸道了些,就不能等我一等吗?”谢澜将热乎乎的脸埋在掌心,声音也变得瓮声瓮气的,虽说是抱怨,却能听出来几分甜蜜。

  “上来就要成亲拜堂的,这也不符合礼数啊?倒是没人能做的了我的主了,可你上面还有个陛下和皇嫂压着呢。”

  谢澜说的倒是实话,他的父母战死沙城,祖母早逝,祖父在他尚且年幼时病逝。

  谢氏一族中属他的爵位最高,除了大安皇位上的那位,还真没人能管得了他的婚姻大事了。

  再说了,他不过一个戍边的将军,文慧帝是真的闲着无事了,操他婚事的心?!

  可这偷偷摸摸地就成了亲,也不是这么回事啊?

  他一个糙人,怎样都行,可慕容锦瑜一个金尊玉贵的王爷,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了他啊?

  最起码,也得是回京城风光大办,昭告天下啊。

  想到这里,谢澜又犯了愁。这是慕容锦瑜的一片心意,人家堂堂一个王爷能为他做成这样了,他还能驳了他的面子,拒绝他的心意不成?

  那样做,别说慕容锦瑜难堪,他也舍不得啊。

  要不,就先在他这小破将军府拜个堂,回京后再好好补一场更隆重盛大的?

  谢澜觉得这个法子最好,刚要起身,就听到谢伯的声音在他的院子里面响起。

  “哎呦,这是哪个不长脑子的布置的?怎么绸子和灯笼怎么都用红的啊?也得来点彩色的啊。要不等着过节那天点了灯,通红一片,多难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