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了些入冬的样子。

  桃襄呼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冰冻发疼的指尖,转而像老头似的把手捂进腋下,靠在墙根晒太阳。

  阳光温暖却不刺眼,像是咸蛋黄上蒙了层麻薯,朦朦胧胧地朝周围扩散着光晕,后方校场传来士兵训练的嘿哈声。

  一墙之隔,便是木丰。

  “聊聊天吧,反正你都要死了。”

  桃襄眼皮都懒得抬:“你比我自己都确定我会死。”

  他听见隔壁传来声轻笑,继而道:“若你这四百多次,但凡能让我看到一丝你生还的希望,我现在都不叫木丰,还叫李春游。”

  桃襄觉得可笑。

  李春游才不会变态到要把他做成傀儡呢。

  本来见到木丰他就警钟大作,恨不得立刻抽剑去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但现在……

  阳光落进掌心中,暖洋洋的,像极了那人肌肤的温度。

  桃襄改变主意了,他突然也想聊一聊天。

  其实他见到木丰的第一眼,并不讨厌。

  只觉得这幅披着李春游少年模样的皮囊很亲切。

  “你既然这么想让我死,”桃襄回想起一个细节道:“上一世在战场上,你有好几次的机会先杀李春游再杀了我,为什么不动手?”

  确实如此。

  上一世,桃襄永远忘不了在战场上,木丰差点误伤自己时,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就像一个差点做错事的孩子,后面再见到自己时,木丰的闪躲与自卑,不像是演的。

  “咔吧!”

  桃襄满脸黑线,这厮咋还有瓜子吃呢?

  想着,墙缝中还真冒出来了几颗瓜子。

  “来点不?”木丰问。

  桃襄:“呵呵。”

  “我想你对我有很大的误会啊。”木丰又嘎嘣嗑了颗瓜子,语气慢悠悠道:“我杀你不是因为我恨你,而是因为我爱你啊。”

  “少强词夺理,说不说人话?”

  “这就是人话,”木丰无奈道:“而且我要送你‘礼物’。只要你是死于我手,在你死之前我都会送你一份大礼。有时是把那破村子屠了,有时是谁曾经欺负过你,我就把那人切成一片一片地涮火锅。”

  桃襄一阵反胃,他一年内再也不想吃火锅了。

  “但这次时间太赶,还来不及做礼物。”木丰笑道:“不过等你死了,由仪也城破了,我就去把那个狗皇帝吊在城门晒成尸干,谁让他欺负过你。”

  “你真让我恶心。”桃襄眼皮直跳。

  木丰似乎有什么模仿的癖好。

  当李春游是少年形态时他也是少年;现在李春游又长高了不少,可以称之为青年,那边木丰的声音也低了几度,是青年的嗓音。

  穿书员还是要遵循真善美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原则,

  否则桃襄真想把木丰脸刮烂,天天顶着李春游的模样作恶多端。

  “和你聊天真让人晦气,”桃襄冷冷一笑:“晚上去跨个火盆。”

  墙那边没再说话。

  桃襄觉得胸闷气短的。

  金黄的草木凋零,桃襄觉得这儿天是越来越冷了,就算明天下雪他也不惊讶。

  发呆时他无意瞟到了种的那棵桃树,桃襄不由得讶异。

  前些天还不到半身高的树苗,竟然绽放了花骨朵!

  桃襄揉揉眼睛,他没看错吧?

  “李春游捅你的那剑,疼不疼?”

  桃襄都准备走了,倏然听见木丰还在说话。

  “想要知道疼不疼啊?”桃襄眯了眯眼:“你现在过来,我让他捅你一剑呗。”

  “我伤害你的肉/体,是我对不起你。”

  桃襄蹙眉,这话怎么越听越恶心?

  “但我保证,之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疼。”木丰深吸了一口气,说:“就痛这一下,之后我会用上百倍来偿还你。”

  他又道:“不如你别傻傻地浪费时间了,你过来,我先给你喝安/眠药再杀你,不会疼的。我下手可比李春游轻多了。”

  桃襄真想给他颁发个“矛盾文学奖”,一边要杀他,一边还说杀他时不会疼,乐山大佛都没木丰这么慈悲。

  桃襄怒极反笑:“你偿还我什么?把我开膛破肚取出恶欲时用酒精消毒?还是但你那个傀儡有情感后,你能保证他天天不哭笑呵呵?木丰,你要是别装一副假慈悲的样子,我还能敬你一声汉子。”

  说罢,桃襄头也不回地离去。

  墙那边,又飘过来一丝轻叹:“我的傻哥哥呀……”

  *

  “你在作甚?”李春游奇怪道。

  “跨火盆啊,遇见晦气玩意儿了。”桃襄用树枝从火盆中扒出来个红薯,他掰开红薯,里面芯儿焦黄香甜。

  李春游蹲在他身边,抢过来一半红薯往嘴里塞,边吃边道:“基本上都准备好了,三天后开城门迎战。”

  “唔唔。”桃襄被红薯烫到了,伸着舌头哭诉。

  “笨蛋。”李春游嘲笑他,却不忘托着他下巴给他散气。

  散着散着,两人就亲到一起去了。

  石娘带着花花走过来,啧了一声连忙捂住花花的眼睛,怒道:“大庭广众能不能有点素质!”

  说罢她生气地掰下一半红薯塞给花花。

  “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石娘一叉腰,柳眉轻蹙道:“这两天大家好好准备,没什么问题。”

  桃襄瞥了眼后面,奇道:“方将军赵将军呢?”

  “这就是我来喊你们的原因。”石娘瞅了他俩一眼,昂了昂下巴道:“走吧,去给红豆安知上柱香。”

  *

  站在孤零零的坟冢前,桃襄有种不实感。

  可能是今晚月色太温柔,也可能是土中埋葬之人心善,即使是对死亡,大家也没有丝毫恐惧,仿佛对面还坐着老朋友。

  桃襄恍惚了一下,李春游继而握紧了他的手。

  “别多想。”李春游提醒道。

  掌心的余热让桃襄心灵渐渐安定下来。

  他无法告诉李春游,方才真有一刹那,他看见了笑意惋惜的红豆和面带愧疚的安知。

  他们在朝他招了招手。

  不是令人脊背发凉的鬼魂,而是真真切切的两人。

  红豆一袭男装打扮,像个没长开的少年似的双手环胸,精灵可爱;

  而安知没担当地躲在红豆背后,疏朗的面容颇为憔悴,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善意。

  他们温柔地注视着花花,将没吃的半个红薯放在坟冢前。

  你们……是来接我的吗?

  “你又在想什么!”李春游恶狠狠地打断桃襄幻想,逼他眼中只有自己。

  “再胡思乱想,我当着大家面亲你!”他威胁道。

  桃襄瞥见红豆扑哧一笑,继而自己也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他捧住李春游的脸,亲了上去。

  石娘额头青筋都要炸了:“你们注意场合啊!!!”

  方将军一脸“非礼勿视”,随后突然想起来:“对了,赵将军呢?”

  “是啊,怎么没看见他?”李春游强壮镇定道。

  话音刚落,从不远的营舍传来一阵爆破声。

  “不好了,有内鬼——”

  *

  所有人被这突出其来的呵斥声惊得乱了阵脚,唯有桃襄冷静。

  他先是把花花推到石娘怀中,挣脱开李春游的手拔剑,大家纷纷恍若梦醒。

  “乖,石阿姨要拔剑了,你躲在大人们身后去!”

  花花听话地绕到大人们身后躲着。

  只见营舍那边燃起了熊熊烈火,一匹骏马鬓发燃着火苗从黑暗中冲出来,赵将军一条胳臂被炸得鲜血淋漓,死里逃生。

  “老赵!”

  “赵将军,怎么回事!”

  赵将军都没来得及喘粗气,忙道:“今晚巡逻发现四个内鬼要通风报信,我们抓住后准备当场斩首,谁知、谁知他们身上揣了火药,燃进营房中要与兄弟们同归于尽!”

  “别慌!”李春游吩咐道:“去死守城门,他们这时肯定要趁乱开夜袭!”

  “我去!”方将军一咬牙:“老赵你赶紧去包扎!”

  “不许走!”

  这时,大家都差点忽略的花花突然尖叫,紧紧扯着方将军的衣摆。

  “花花,你干什么!”

  花花被吓红了眼圈,却还是勇敢地喊出声:“他衣服下面也有炸药!”

  霎时,惊雷作响。

  *

  天上仿佛炸开龙吟虎啸,瓢泼大雨猝不及防。

  说时迟那时快,李春游最先扭动手腕挥剑杀去,方将军一秒变脸,将花花提起来大喝道:“不许动!”

  小女孩尖叫一声,剑身在离她一公分的地方勉强停下。

  “老方你做什么啊!”赵将军惊愕无比。

  石娘吼道:“姓方的你他妈有本事用我开刀,放了孩子!”

  这可是红豆救下来的女儿。

  猩红的火舍舔舐着房屋,幸好一场及时大雨,才堪堪熄灭了火焰,留下滚滚浓烟。

  方将军呼吸粗重,眼圈血红,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这不怪我,谁让你们一开始就相信我!”

  “妈的,”李春游眼神阴鸷:“早该知道胡虎的手下能有几个好东西!”

  暴雨瓢泼,闪电照亮整个夜空。

  方将军呼吸急促,他和胡虎一样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自然没有舍身取义的牺牲精神,他不想死。

  “你、你们退后!放我走!”他胡乱挥着长剑,向后退着。

  正当局势僵持时,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快如闪电的身影,持剑朝着方将军门面杀来。

  剑气凛然,似寒冬腊月的冰柱钉入骨髓。

  与其说桃襄失去了理智,不如说他此刻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冒险。

  方将军提剑格挡,两柄长剑碰撞擦出星星火花。

  “小心我杀了她!”

  方将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桃襄。

  黑发被雨水打湿黏在皮肤上,一双眼睛喋血,似从烈火中爬出来的恶鬼。

  桃襄合着牙关避免舌头被咬断,剑剑往方将军要害上杀。

  他若要格挡就无法伤害花花,要伤害花花自然就无法格挡。

  终于,在“哐啷”一声,他剑身被削断。

  亡命之徒被求生欲激发出野性,他硬生生地接下了桃襄一剑,边惨叫边连滚带爬地跑上城楼阶梯。

  方将军提着炸药,宛如死到临头的恶犬一般狂吠:“再靠近一步,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