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说李春游。

  桃襄心中一沉,抿了抿嘴角,然后道:“你对他的记忆格外深刻呢。”

  石娘将值钱的细软都擦拭干净,随后收入了自己的怀中。

  “当时若不是他助力,我一个弱女子还真不一定能搞定王工。”石娘眼珠转动,欢快地笑道:“我还是小姑娘时就被王工强要了去,被迫生下两个崽子。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恨他的人,没想到你朋友比我更恨他。”

  石娘走得早,自然不知道他二人什么关系。如今听到有人用“朋友”两个字形容李春游,桃襄觉倒觉得新奇。

  不过话说回来……

  “他怎么对的王工?”桃襄咽了口唾沫。

  石娘嗤笑了一声,不屑道:“王工那个怂蛋,我向李春游手中递了把斧子,他一斧子就向王工胸口开了个大口子,骨头都露出来了。后来,王工的尸体也被他像扔垃圾似的丢进了火堆,那尸油的味道现在想起来还令我反胃。”

  当时李春游对他说的,明明是石娘先动的手,且尸体不知如何处理。

  现在从石娘嘴里听到了真相,更让人震惊。

  “他倒是心狠手辣。”

  桃襄自然是知道,李春游对王工斩草除根,为的就是不让他以后再找他们麻烦。

  毕竟从王工要把小土狗送出去的那一刻开启,涌动的杀意就定格在了李春游眼中。

  李春游为了他,真的可以做到这一步。

  桃襄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是来做正事儿的,抬眸道:“石娘,我有话要问你。你…为何会到白桦来?”

  “为何会到白桦?”石娘目光森寒:“那你说我留在由仪还有什么意义,留在这个让我夜夜做噩梦的地方,想起那些恶心的记忆?实不相瞒,”她咬牙切齿:“我正是听说了两国开战才会冒着危险到来,我想要由仪的每一个人都死!”

  桃襄静默片刻。

  王工是什么样子的人,他们都心知肚明。

  石娘的遭遇肯定比她说出来的更让人心惊胆战,她的仇恨蔓延到了由仪的每一个人,也是情有可原。

  “倒是你,”她蹙眉:“来这里作甚,专门找我的吗?”

  “也不是专门,”桃襄拢了拢袖口,淡淡笑道:“你可以把我当做来白桦的间·谍。”

  石娘噎了一下。

  “白桦是个好地方,你若在这里定居,我们以后应该还会见面的。”桃襄若有所思,罢了释然道:“你希望白桦战胜,我也希望由仪能取胜,到时候结果自会分晓。”

  “没看出来你对白桦国有这么大仇恨?”

  不是仇恨,只是他在由仪的军营罢了。

  就在桃襄思忖之际,远方忽地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破声。

  本就四处漏风的房屋被震得木屑四处飘扬,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大喊了一句:“开战了——”

  “和对面的打起来了!”

  桃襄顿时头皮发麻,迅速起身跑到高台之上,见黑色的滚滚浓烟飘荡在空江之上,无数艘船只顺着江潮,朝着对岸奔去。

  他走得还不到两天,竟然打仗了!

  桃襄经历过太多次战争。

  他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废墟野火是假的,尸横遍野是假的,不过是书中寥寥几笔描写而已。

  但有些时候他也说服不了自己。

  那渗入土地下几寸的鲜血,那刀剑无情的铿锵,无关紧要的NPC为着虚拟的家人撕心裂肺,都想着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在他的心头。

  当然身为穿书员,心理素质要极度好。

  但当桃襄望见行驶过去的敌军时,心头上仿佛有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把。

  因为这个世界不同。

  他发疯似地赶路,要至少一日的路程硬是被压缩成了两个时辰,于是在夕阳西下时,他终于赶回到了由仪的军营处。

  桃襄双手冰冷,指甲狠狠攥入掌心中。

  胡虎…

  再怎么样,也是个将军对吧?

  久经沙场,应该也是有些能力的,是不是?

  至少、至少不会在短时间战败!

  桃襄混在进攻而来的白桦兵中抵达军营前的战场,这里早就已经狼藉一片,双方属于混战当中。

  桃襄脑子里的弦突然断了,他们已经杀过来了。

  战场上的士兵不分敌我,都跟没有了人性的野兽般,只知道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厮杀,入目之处鲜血横飞,前方也倒下,一个接一个的身躯。

  本就枯黄的野草,现在又被鲜血浇灌,堪比地狱。

  在尘烟滚滚中,桃襄这么多年穿书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战争带来的害怕。

  他好像被这个世界排斥,身边掠过一柄又一柄携着杀气的长戟,鲜活的生命也在弹指间消失。

  终于,他脸色惨白,嘴唇翁动:“李春游?”

  细小的声音立刻被淹没在吼叫声中。

  桃襄手无寸铁,从头到脚都被名叫“恐惧”的东西定格住。

  “李春游!!!”

  桃襄肩膀颤抖地大吼了一声,含着愤怒与绝望,好像真能从这人间惨剧中唤醒些什么。

  忽然间,一支箭矢瞄准桃襄的眉心射来,桃襄双眼已经空洞,身边所有的尸体好像都长着那个人的面孔。

  不料在这时奇迹却发生了。

  尖锐的箭矢被长剑一削为二,铿锵一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拽入个温暖的怀抱,鼻尖处萦绕着的少年若有若无的露水气息。

  “李春游?”

  桃襄嘴唇一张一合,双手摸索着他的脸阔,眼圈瞬间通红。

  骑在马上的少年身上穿着简陋的黑铠,因为疾风几缕碎发从额角上垂散,勾勒着下颚如刀削般锋利,眉心紧蹙,身上裹着层铁锈似的凌冽之气。

  李春游单手控马,另一只手固定着他的腰身,看见桃襄时眼中的阴鸷立刻散去一半,半开玩笑半真实道:“没有来晚吧?”

  “没有。”桃襄眼圈发红:“我想你了。”

  李春游呼吸一滞,继而咬紧了牙关,慢慢沁出的汗珠打湿了后背的布料,鳞片似的黑铠随着急促呼吸一起一伏。

  曾经的葬身之地就在眼前,桃襄离开的这两天,上一世的悲剧又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如心魔般地折磨着李春游的心智。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是血色似的混沌。

  boss走后猫蛋又恢复成了正常小孩模样,见到李春游像是见到了凶神恶煞,一个劲地哭个不停。

  李春游内心烦躁,深夜辗转反侧许久硬是睡不着。

  按照上一辈子的时间线推移,那场混战应该就是在这两天发生。

  如果安知不反抗胡虎的命令,便意味着上一世的悲剧又会重现。

  桃襄感受到李春游的手臂在发抖,蹙眉担忧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李春游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逼着自己集中精神。刀剑不长眼,若是为了上一世的记忆重蹈覆辙,他恨不得凌迟了自己。

  桃襄当机立断,从他手中抽出了长剑,坚定道:“你只需要专注控马,剩下的交给我。”

  二人共乘一匹马,在黑压压的敌军中逆行而上,仿佛疾风般席卷。

  桃襄背后靠着的胸膛令人安心,握着剑的手自然也就稳如泰山。

  这世间什么他都不怕了,仿佛此时天崩地裂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无数杆长戟刀刃杀来,李春游低呵道:“小心!”

  他话音没落,身边就如同炸开的血雾般。桃襄出剑干净利落,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指握着剑柄却穷劲有力,出势如同闪电般迅猛。

  李春游勒紧了马缰踏入人潮,从不知道谁手中抢来一柄血淋淋的长戟,单手拉着马缰,另一手持戟猛刺入偷袭者胸膛。箭矢凌空破风杀来,还未近二人身躯便被桃襄横在眼前的剑身劈成两半。

  “杀啊——”

  “冲——”

  战士们的吼叫声不绝于耳,跟在二人后方的还有一支百人小队。

  他们已经开了个好头,大大鼓舞了士气。

  桃襄只觉浑身血液倒流,不知何时自己的衣袍都被浸满了鲜血,仿佛成了一件艳红色的长袍。

  二人配合默契无比,精神高度集中,好几次险些要了命的危机都化险为夷。

  桃襄持剑的手早就失去了痛感,虎口被震得裂开,他依旧一声不吭打好前锋。

  然而就在酣战之时,李春游忽地扯动了马缰调离方向,朝着另一侧奔腾而去。

  “春游,这里走作甚!”

  桃襄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支离弦之箭飞射出去,他怕李春游太过激动而做出错误判断。

  “咳……”

  他没听见李春游的回答,不禁转头望去,见李春游口鼻出竟然溢出了大片的鲜血,还强撑着,逼得自己目眦欲裂,但显然已经是强弓末弩。

  桃襄脑子中的弦突然断了,方才厮杀得太过忘我,竟然没注意到李春游左肩处有个涓涓流血的伤口。

  “咳咳…”他咳出一口血,紧缩眉心道:“方才、方才那百人,可以撑得住一盏茶时间……一会若安知不出兵,你就骑马往东边跑。”

  “你别说话了!”桃襄自责得眼眶通红,自己并未穿铠却毫发无损,明显是李春游一路上帮自己挡去刀剑。

  马蹄奔出残影,就凭着一把已经卷刃的长剑和戟,他们竟然真的冲出了突围,所经之处便是残肢断臂。

  就在远离敌军之时,燃着烈火的箭矢不偏不倚,他们身下的马儿惨叫一声,身躯一侧,带着二人跌向断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