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其中一个人偶身上纵横着明显的裂痕,虽然被人细心地用胶水黏上,仍能看出当初碎得有多惨烈。
离开的那天临走时我看到这对人偶,便随手把象征自己的那一个扔掉,这瓷偶胎薄质脆,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想必就是那时摔坏的。
可是坏了就是坏了,即便被重新黏上,也是伤痕累累,不复如初。
我心念一动,回神时那只人偶已经掉在地上。
“咚——”
重重的一声,像我心底的那块石头。
章陌生的确还在意着那个死去的人,可惜我已不爱他。
走出主卧前,我敲了敲浴室的门:“我不小心把你床头上的东西碰掉了——”
里面是淅淅沥沥的水声,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没说第二遍,直接离开了。
章陌生洗完澡过来找我时,我正在床边铺床单。
“你的衣服被阿姨放在收在柜子里了。”
“我看见了。”我背对着他,闷闷道。
“不拿出来试试?”
“不用。”
章陌生自讨没趣,转身离开。
不过没多大会儿,他就掉头,啪的一声撞开门冲进来:“我床头上的东西少了,是不是你动的?”
“哦,我不小心把那个摆件碰掉地上,碎成好几片,就被我丢进垃圾桶了,那个东西很重要吗?”
黑眉压低,他目中冷意如霜,含着熊熊怒火:“谁让你乱碰的!”
我抿了抿唇,暗自定神,依旧没有回头,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门在身后被摔上,章陌生带着怒气离开,脚步声很重。
良久之后,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擦眼角,身后的门再次被人打开。
章陌生从身后一边走进来一边问:“你脖子怎么这么红?”
我用手掌盖住床单上几点濡湿的痕迹,翁翁道:“不知道。”
脖子忽贴上温热粗糙的皮肤,他的虎口卡在那里,迫使我转过头,我怀疑他要掐死我,嗯嗯地挣扎。
章陌生一把钳住我的手腕:“不怎么你,给你挫挫指甲,省得到处抓人。”
变脸大师转变得太快,我一时没能接受。
他摊开手给我看,里面果然放着一个小巧甲片锉。
“哦。”我顺从地垂头坐着,任他将自己的手拿在掌中。
没有人再说话,空气中落针可闻,只有沙沙的磨指甲的声音。
十个指甲很快锉完,他将我的手指并在一起,拿纸巾挨个擦了擦。
动作细致的像绣花一样,不知道的以为我这双手有多金贵呢。
我不耐烦地要将手抽走。
他一把拦住我的腰,手臂攀上我的背,虎口又钳住我的后颈,像猛虎的獠牙衔着麋鹿脆弱的血管搏动的脖颈。
“你刚才是不是哭了?”他语气中满是无奈,粗糙手掌摩挲着我后颈细腻光滑的皮肤。
我没吭声。
章陌生又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像给猫咪顺毛似的。
我后脑勺上缝了两三针还没拆线,周围的头发都剃掉了,一块一块地露着头皮。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下得去的手。
章陌生像是要与我促膝长谈,一开口就是语重心长。
“孟拾肆,有没有人告诉你,你一哭,脖子就会泛红。”
“那天是不是也哭了。”
我想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天。
上次住院,半夜里章陌生来找茬,我们俩不欢而散。
我一直都是个动不动就落泪的胆小鬼,每次哭泣时都会偷偷将自己藏起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丑态早就被他看在眼里。
像一只被剥光了的蛤蟆,浑身的丑陋被一览无余。
被揭露的这一刻,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心底隐秘地浮上一个想法,章陌生说这些,是为了让我难堪,故意羞辱我吗?
就因为我刚刚不小心摔坏了他的人偶。
苦涩同腥咸的水浮上来,我的脖子一定红透了。
“对不起。”
他抽了一张纸放在我无措的手上:“擦擦,别哭了好不好。”
“我没有。”
用力睁大眼睛憋回泪意,我将纸在指间搅来搅去,不肯承认脆弱。
“对不起。”章陌生又说了一遍。
他很少会认错,很少会向别人道歉,但最近这三个字好像听过很多遍。
多到我开始怀疑“对不起”的意思是什么,又怀疑是不是我错了。
“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摔碎了你的东西,你生气是应该的。”我闷闷道。
“碎了就碎了,是我不该凶你。”章陌生又揉了揉我半干的,斑秃的头。
这么丑的脑袋有什么值得爱不释手的?
同样的,这么一件小事也值得我们道歉来道歉去的?
我的头发快被他蹂躏毛了,章陌生才拿开手,说:“既然想参加高考,就最好提前准备,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嗫嚅不语。
“给你请个老师家教,专心备考。”
章陌生这么好心,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试探道:“账是公司报……”
“从你的工资里扣。”章陌生理所应当道。
“……”
与此同时,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章陌生曾威胁我时说过我们的私人合同是劳务合同的一种,因此如果我不履行条例他可以依法追究我的责任。
法盲遭人骗,我被他忽悠得心惊胆战。
于是我最近临时恶补了一下劳动法,至少明确了一点,如果是合法劳务合同的话,我应该有员工法定假期,而不是任他随叫随到。
我将这话告诉章陌生:“以后你要是晚上再找我吃饭,就属于超出工作时间的范畴,要付加班费。”
章陌生笑得不怀好意,我意识到可能那本漏洞百出的合同本来就是写满了不合法的霸王条款,是他用来愚弄人的工具,我较真就输了。
不知道他又会说什么谎言来应付我,说不定到头来我更加吃亏。
“你说得对。”
他竟然没反驳,甚至夸赞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显然后一句又是在明目张胆地嘲弄我。
·
本以为我们可以这样和平相处一段时间,直到第二天起床洗漱时我看到的晨间新闻是“张怡饰演XXX”。
XXX是公司S+项目的影视剧中的男主。
这能是被雪藏的人的待遇?
不拍《暗夜之名》这样的小网剧,改拍上星级的大制作?
我像被人活生生打了个响亮的巴掌。
所以,张怡说自己被封杀雪藏,是在骗我?
还是我猜错了,章陌生根本就没有做昏君行为,不是偏袒我打压他,而是用了更好地资源给他换。
他根本就没有放弃过张怡,是我自以为是,轻信了张怡的话。
口中的牙膏泡沫还没吐干净,我抬手给自己了一巴掌,为自己的愚蠢。
他们说的没错,我就是个不长记性的傻子,谁的话都敢相信。
镜子中的人头发乱糟糟,脸上一道鲜红的手印,我狠狠唾了几口,将牙膏冲干净,跑出房间。
我要找章陌生问清楚,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主卧里没有人,章陌生不在家,我打开手机拨了个电话过去。
响了几声后接通,章陌生道:“我在小区的陈记茶点里给你点了餐,自己下来拿吧。”
我反应迟钝,问道:“你呢?”
“我有点事,先走了。”
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挂了。
今天复工,章陌生要上班。
一句话把我的思路打断,完全忘记了最初打电话是为了什么目的。
我换了衣服,下去拿早餐。
早餐是已经打包好的,我没在店里吃,直接提上楼。
等吃完一顿合心意的饭,之前的情绪也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傍晚夏灵发消息问我头上的伤口拆线了没有,我说忘记了。
【让章总带你去吧。】
我:【?】
夏灵:【章总今天来公司了,告诉我你现在住在他那里。】
我:【!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俩这么熟了?】
我:【姐,你知不知道张怡是怎么回事。】
夏灵:【具体不清楚,反正都是上面的意思。】
我:【这话生疏了,章总之前要封杀他,你会不知道?】
夏灵纳闷:【谁说的,我不知道啊。不就只是把演员换了吗?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心里生出一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惶恐感。
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观察着我,而我却毫无警觉地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之下。
这种感觉强烈得像心跳跳出胸膛,忽然门外铃声大作,我点开可视屏幕,章陌生站在楼下低着头看手机。
【下来,带你去医院。】
他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我暗灭手机,换了衣服下楼。
入秋的季节,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雨。
我只穿了一件卫衣出来登时冻了个哆嗦,章陌生抬头看见,向前快走两步,站在我身前:“穿这么一点就出来,也不怕感冒。”
说着便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要盖在我身上。
大衣厚实,摸起来料子柔软暖和,像是羊毛绒的。
不过肯定不是从前那一件,他从来就没有能穿超过一年的衣服。
我的那一件被老鼠咬了洞,我心疼了许久,还是只能扔了。
章陌生倒是不心疼,穿旧的衣服阿姨会帮他换掉。
想我从前每年都给他送过那么多领带衬衫袖口,后来也没见他穿过戴过。
以至于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章陌生在衣服上有什么喜好,万年不变的商务风,私人订制的衣服看着不显山不漏水,其实处处是奢靡的细节。
或许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从穿衣这件小事上就能看出冰山一角,我从来没有进入过他所在的那个圈子。
很久很久之前,章陌生带我去国外度假,有个女人当众唤出他的名字。
“Diamond!”
章陌生闻声回头,带着笑意同那女子点头示意。
我才知道原来他还有一个英文名字,叫Diamond。
两个人用英文熟练地交流,我在一旁听的一知半解,听力翻译完全跟不上他们地道的发音和语速,只得作罢。
章陌生有意和她叙旧,让我自己先回住处。
我本来路痴,三心二意间走着走着就失去了方向。
身上没带现金和手机,无法和人联系,我不敢再乱走,就站在一个路灯下。
北欧的冬天多雪,一下就是漫天漫天,几乎要将人盖住。
我蹲在路边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好在我们所在的地方治安还算不错,章陌生很容易就找到了我。
“你怎么到处乱走!”他很生气,一边斥责我,一边将我冻僵的双手放进自己的衣服里温暖。
我的睫毛几乎要结霜:“对,对不起,我迷路了。”
冻得牙齿上下打架,一句话也说不连贯。
跟他一起来的女人便看着我笑,像看马戏团的表演。
她用中文告诉我,他们两个人聊到半夜准备吃饭,章陌生有些不放心,就向我们住处的前台打了个电话,那人说没有见到我回去,章陌生才意识到我可能遇到了危险。
女人喋喋不休地打趣,章陌生只好警告般叫出她的名字:“爱丽丝!”
而我听完她那一番话,第一个反应是,原来他们是会中文的。
那又为什么故意说我不擅长的语言。
是叙旧的内容不方便被我知道,是不想让我参与到其中。
后来我试探般问章陌生他和那个女人有过什么故事,章陌生也只是敷衍地说:“留学时的同学。”
再问,他便不耐烦了。
我不知道他有哪些朋友,从没有见过他的父母,不知道他是怎样长大。
我只不过是他世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砂砾,而他却曾经占据了我的整个世界。
“下车了。”
回神之时,章陌生站在车外敲了敲我这边的窗。
“怎么失魂落魄的,脑子摔坏了?要不要再让医生给你做个检查?”
我赶紧下车,不理会他的毒舌。
头皮上的神经和血管丰富,当初缝针时就没打麻药,拆线更是。
医生端着盘子过来,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我垂下头,默默忍着痛。
章陌生陪我坐在一旁,他牵着我道:“要是害怕你就抓紧我的手。”
我挣脱开他的钳制,将手放在膝上,不屑道:“怎么,抓着你的手还能给我止疼吗?”
于是他安安静静地,一句话再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