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白色的坚硬的墓道渐渐远离人群,走出墓园,走上了垫着石块和树根的泥土径。

  金竑说:“这条路往上再走十几分钟有一座小庙,那里可以俯瞰景福山的风景。”

  庄景说:“那我们就爬上去看看吧。”

  风穿过林捎,带来草石山木清新的味道,庄景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又把浊气吐出,觉得五脏六腑也随之洁净了不少。

  肩膀和金竑的手臂不经意间轻轻地相抵,金竑落后他半个拳头的距离,似乎在防着他滑跤。

  庄景转过头,金竑顿了一步,想拉大两人间的距离。

  庄景于是也停下来不动,双眸含笑的望着金竑,像把漫山遍野的晴色都收敛进了眼眶。

  微风从两人中间的缝隙挤过去,摩擦出一阵细微的电流。

  庄景忽然伸出手,握住了金竑。

  一瞬间万籁俱寂,然后,山野又仿佛一下活了过来,树叶摩擦声、鸟鸣虫叫声、溪水潺潺声,一块儿在两人耳膜边奏鸣。

  金竑回过神来,反手回握住庄景,力道略微有些大,庄景还轻轻一按金竑,他才把手劲松了些。

  庄景下巴往前一点,示意他继续走。

  他们并肩,保持着一种玄妙而奇特的气氛,沉默无声的往上走。

  很快,小庙的赭红色院墙就在眼前了。院墙左右有一副偈语——“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

  这是座古庙,起码明代就有了。庄景当初来看景福山这片地时,还在庙里上过香。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座当初看上去就十分破败的小庙竟然还没有倒,而且好像还有人出钱,秉着修旧如旧的原则给它翻新了一遍。

  走进大门,庙内十分空寂,一个人也没有。庄景和金竑的手自动分开了,毕竟到了佛门清净地,也有些不好意思。

  庄景四处看,有些惊叹:“我当年来的时候,佛像已经只剩残漆,没想到现在看上去却像新的一样,而且用色雅致,不是那种花红柳绿的风格,修复的人一定技艺很高。”

  金竑笑而不语,只拉着庄景在佛前上了一炷香。

  庄景说:“我想起来了,这庙的后墙那有一块大石头,我还在那上面写过字呢。”

  他拉着金竑穿过后门,果然山崖边有一块平展的大青石,足够五六个人并排而坐。

  庄景走近一看,石头上光溜-溜的,压根没有他曾经提过字的痕迹,当然了,任是什么样的墨迹也不会留存七十年,和他提的那两个字的含义倒不谋而合,他不由会心一笑。

  金竑问:“你原来在上面写的是什么?”

  庄景在石头上坐下,拍拍身边,示意金竑也坐,望着近处的山峦与地平线上那一大片城市说道:“就两个字——无常。”

  “那时候我把你的坟迁到了这里,战争刚刚结束,一切百废待兴,这座庙很残破,里面就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和尚带着一个很小的小和尚,我还捐了一笔钱呢。”

  “老和尚说我和这座庙有缘,让我在大石头上用毛笔题字,我想到城内仍是满目疮痍,不知道多少人经历了生死离别,繁华和战乱,总是循环罔替,便写下了这两个字。”

  山风徐徐,送来清凉,人想通很多事情,也就在那一个刹那。

  他回过头看向金竑:“四哥,我看过了太多无常,也知道缘起缘灭,无法阻止。但既然老天爷让我们重活一次,就说明情之一字,或许可以跨越生死。我,我从前做错了,我想把你找回来,你可还愿意吗?”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心事如烛,那点火苗借着旧地与往事的风,蔓延成燎原野火。

  可是他的火再大,又怎能大得过金竑的。火烧连营七百里,把一切都烧成灰烬,唯余一颗怎样都练不化、烧不坏的真心。

  金竑花了两辈子的时间,其实只是在等待一个人,一个结果罢了。

  庄景眼前忽然一暗,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揽进了怀中。那双手如钢铁筑成,极其有力,仿佛挣不脱扭不断的枷锁,可也让人无比心安。

  庄景的手轻轻抱住金竑的腰,闻着他身上淡然的檀香味,心想,这一辈子,就这样牢牢捆在一起也很好。

  “哎哎哎,那块石头不能坐!前面可是悬崖啊,你们快下来,很危险的!”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庄景赶紧从金竑怀里出来,看到小道上站了一个提着篮子的健壮老僧人。他本来还要说些什么,一看到金竑却站住了,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金施主,原来是你啊。”

  金竑带着庄景走到老僧人前,打招呼道:“智善师父。”

  智善师父望向庄景,随即莞尔一笑:“看来金施主等到了要等的那个人了。”

  庄景不解,金竑也没解释,向庄景介绍道:“这是智善师父。他从小在这庙里长大,我偶尔过来祭拜,也在庙里喝过几盏茶。”

  智善师父说:“这里风大,请两位施主一起到禅堂喝茶吧。”

  三人一起往回走,庄景发现后门右侧有一个装饰的很精致的小屋子,牌匾上写着“藏骨地”,好像从来没在别的寺庙内看见过,于是问道:“这间小屋子是干什么的?”

  智善师父说:“十年特殊时期的时候,山下几座大墓都被砸了,里面埋着的都是和我们寺庙有渊源的人,我把他们重新安葬在了小庙之后,后来才重新葬回了原处。这间小屋子就是建在原来的坟地上。”

  庄景“哦”了一声,驻足凝望。大墓,渊源,还能有谁?

  也就是说,他和载泓在这间小屋之下的土地里,一起躺了十来年。

  这十来年,或许只有薄薄的一口棺材,或许只有一床草席。

  他是无所谓,可载泓生前不宁,死后怎么也不能安息,除了被抛尸荒野,竟然前前后后还迁了三次坟。

  这十几年,蚂蚁咬噬,在阴暗的泥土里渐渐腐烂,不该这样的啊……

  智善师父咳嗽一声,大声说:“庄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快醒来吧!”

  庄景如遭当头棒喝,猛然回过神来,眼前这间小屋在阳光下格外宁静祥和,他想象中的黑暗与阴冷根本不存在。

  他轻轻抿唇说:“不好意思。”

  智善师父大咧咧地说:“施主,咱们有过一面之缘,老僧也就劝你一句:不要再瞻前顾后,活在当下会更快乐。”

  庄景一瞬间就明白了,智善就是他当年安葬载泓时在庙里看到的小和尚,他那时候帮助了庙里的老主持,种下了因,所以也收获了许多的果。

  三个人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的态度在禅房里喝茶,喝了两杯以后,时间有点紧,庄景就和金竑告辞下山了。

  这回下山,金竑牵手就牵的很熟练了,庄景走了一段路,忍不住问:“这庙还有那墓都是你给翻新的吧?”

  金竑说:“庙是,墓在我还没来之前,凤山就给翻新过了。”

  “不是你悄悄把我两给埋一起了?”

  金竑笑:“还真不是,据说是你徒弟觉得师父看中了景福山的地界,那就一定得满足你的愿望。既然原来的位置让载泓给占了,那就在旁边下葬,反正风水上没什么区别,师父一定也满意。”

  庄景无语:“我有时候真不知道那些小家伙们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金竑说:“虽然上辈子不是我安排的,也阴差阳错的成这样了。这辈子我也一定争取让你还葬在我旁边。”

  说这话和说“你要你变成我的人”有什么区别,庄景不搭理金竑,耳根微红。

  回到了墓园,祭拜已经结束,工作人员正在分祭品,吃了师祖享用过的祭品,更能得到他老人家的保佑。庄景扯扯金竑的袖子,示意快过去,那十八道菜和烤乳猪都快要被人瓜分完了。

  正往那走,身后一个微哑的女声响起:“红爷,是您吗?”

  庄景身形一顿,转过身。

  叫住他的是范玉薇,百岁老人颤颤巍巍地在盛慕槐的搀扶下走向庄景。

  范玉薇干涩的眼眶里微微泛红,话在喉头哽住了,竟然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认出了庄景,因为掌上红的气度与风采几十年来牢牢印在她的脑子里,绝不会忘记。

  盛慕槐轻声说:“本来采访完师父就要走的,但是坚持等到了你回来。”

  庄景扶住了范玉薇,轻轻给了干瘦如一片薄纸的老人一个拥抱。

  范玉薇终于落下泪来,那是感慨的眼泪,欣慰的眼泪。她嗓子虽然已经塌了,仍能听出年轻时的两分悦耳,她说:“红爷,您是幸运的,比我们所有人都幸运。”

  她又说:“您创办的首都戏校我们给您继续办下来了,没半途而废。”

  庄景千言万语也只化为一句:“谢谢你,玉薇。”

  远处分祭品的众梨园后辈:到底有没有人来解释一下为什么范老要那么亲切地拥抱一个年轻演员啊,庄景到底有什么魔力,那么受梨园前辈的欢迎啊?

  和范玉薇聊了一会儿天,她精神不济,庄景就不让她再说了。盛慕槐推着她走远,庄景望着她的背影对金竑说:“四哥,我们真的很幸运。”

  “对啊,找到你,我就很幸运。”

  金竑在大衣的遮掩下握住他柔软白皙的手指,带着他去领食物了。

  金竑和庄景开拍的第一场戏,就在曾经的贝勒府。

  作者有话要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