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单单要祭拜掌上红,也会给旁边的载泓上香。按照纪录片方的解释,载泓是掌上红的青梅竹马,是帮助掌上红离开燕回堂的人,他对鼎成丰的成立有重大贡献。

  啊这……

  我拜我自己?我带载泓拜载泓?这场面真是亦庄亦谐。

  而且两个人的墓地紧紧挨在一起,以当今网友们的脑洞,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种说法。

  这样说起来,都得怪当年的好事之徒把他给埋在载泓身边,弄得现在好不尴尬。

  庄景看了金竑一眼,怪不自在的,又别开了眼睛。

  算了,还是继续看纪录片的内容吧。

  这个纪录片一共分四集,详细介绍了鼎成丰的起源,兴盛,解散,和重兴。当然了,作为纪录片需要真人演绎的地方并不太多,还是会以史料、采访、实景拍摄为主。

  纪录片由属于凤山文化有限公司的慕胜娱乐制作,会剪辑出其中最精彩的四十分钟内容在纪念盛典同步播出。

  庄景要演绎的片段有好几个,但和载泓有关的全都是少年与青年时期,毕竟两人后来也没了交集。

  粗粗翻了一下,他们会去当年的贝勒府取景,年少的庄璟在贝勒府花园练戏,载泓就在一旁欣赏;还会去陶然亭,四爷拉胡琴,掌上红吊嗓;还要去一个茶馆,两人一起喝茶听相声吃点心。

  没什么大事件,全都是平淡生活里的回忆。

  金竑弹了弹纸:“载泓怎么一句词儿也没有,我还怎么像网友展示我高超的演技?”

  庄景刚吃了口麻婆豆腐,辣的赶紧喝了杯冷茶,取笑道:“四哥,你可别说大话了,没有词的表演,所有情绪都要用眼神表达出来,那才难呢。”

  “对着你我还担心入不了戏吗?”金竑说:“而且我们还要穿着长衫回以前的家呢。”

  以前的家,就是阔别多年的贝勒府。

  庄景抬头,在金竑的眼睛里看到了纵容和温柔,心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以致于金竑伸出手时,他都忘记了闪避。

  金竑的手指修长,骨结分明,因为常年锻炼生了一层薄茧。这有些粗粝的手指抚上了庄景的唇角,然后在那片柔软的地方一抹。

  好像烙下了个印记。

  庄景还未来得及反应,金竑就收手笑道:“你看,就连吃相这么多年了都没长进,还跟小时候一样往外漏呢。”说完把手指在餐巾纸上抹了抹,纸上清晰的一小点红油渍。

  庄景大窘,忿忿地抽出一张纸巾,把被辣的通红的嘴擦了又擦,但那种皮肤被碰触后在脸颊上留下的感觉却更加强烈了。

  金竑这家伙,自从暴露身份以后,当年载泓那混不吝招猫逗狗的烦人劲儿也回来了。

  庄景把卫生纸在掌心里捏成一团,不服气地左右张望一下:“风度翩翩、绅士体贴的金董事长去哪儿了,我怎么只听见这儿一只麻雀在不停叫唤呢?”

  金竑笑了,给庄景夹了一筷子青菜:“别逮着肉吃,也多吃点粗纤维。怎么样,麻雀可没这么体贴把?”

  庄景心里暗暗锤了金竑一下,把青菜一根不漏的全吃光了。

  2月15日,全体剧组人员和凤山京剧团的成员们都来到了景福山,准备祭拜掌上红。

  他们准备的很充分,除了烧鸡,烤乳猪,各式水果鲜花这种常见的祭品,还请名厨准备了掌上红最喜欢吃的十八道菜,汉白玉大墓前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载泓的墓就在旁边,贡品类比掌上红,也是热闹非凡。

  庄景悄悄跟金竑说:“好家伙,真要供奉,还不如让我们俩把这些好东西给吃了呢,这才叫真的到了祖师爷的肚子里。”

  这次纪念活动规模很大,许多戏曲界的老前辈也来了,庄景和金竑在这些耄耋之年的老人面前只能算小辈,排在他们的后面。

  其实盛慕槐也私下问过庄景要不要上头香,可是庄景拒绝了,他就想以普通小辈的身份参加这次的祭祀。

  老前辈们拄着拐杖,坐着轮椅,虔诚而恭敬地来到掌上红的墓前,肃然而立。庄景把这些面庞一一细看,竟然认不出他们都是谁。

  岁月在人们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又带走了太多的青春。

  只有在旁人的言语和老人自己的谈话中他才知道,原来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头是当年首都戏校里最帅最边式的年轻武生老师韩玉邦;那位坐在轮椅上,背脊已经弯曲却仍然体面文雅的百岁老人是和韵春他们同一辈的名旦范玉薇,首都戏校后来的副校长;那个已经八十多岁,还画着精致妆容,带着碧绿的翡翠镯子的奶奶是他曾经亲自指点过的,首都戏校第一届的学生——花旦司徒筠。他还记得,司徒筠进学校的时候比别人都矮一头,像个小蹦豆,好玩儿又乐呵,整天都欢声笑语的,而且她肯下苦功,四五点就起床练功,从来不偷懒。

  还有一些老人,是他鼎成丰学生们的子孙,当年他们在襁褓中时或许有过一面之缘,现在也成了梨园行的老前辈。

  庄景心下感慨万千,只有金竑能倾诉,于是悄声说:“看到他们,我觉得自己也老得厉害了。”

  金竑说:“他们已经活过了波澜壮阔的一辈子,而我们中途离场了。”他指了指那两座并肩而立的坟墓,冷硬的材质让它们看上去能抵御许多年的风雨,其实原来的墓早就在特殊时期被人砸坏,这是后来新修的坟。

  “我们有幸重活一世,就要活的昂扬,活的每一天都像新生。”

  庄景看着金竑沉静的侧脸,觉得起码自己的心跳还是有力而年轻的。

  老一辈上完了香,终于轮到了他们。在庄景前头上香的是年轻京剧演员万星明,他是盛慕槐的徒弟,凤山新一代台柱,也是辛派艺术的传承者。

  他很认真地拈香而拜,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庄景听到他低声说:“请师祖保佑凤山长长久久,这次纪念活动圆满成功,我的技艺也能越来越精进。”

  庄景小声回答:“好的,你的要求师祖听见了,师祖也希望你的愿望能实现,下一个——”

  在一旁听他絮叨的金竑抿唇忍笑。

  终于到他们两个上香了。盛慕槐亲自把香点好送到两人手里,态度恭敬,庄景含笑接过,朝盛慕槐点点头。

  她身后的弟子都有些迷惑,在场那么多前辈,班主也只伺候了她的师父范玉薇点香,虽然庄景和金竑是名人,但毕竟是梨园行外的晚辈,师父有什么必要这么尊敬吗?

  或许,是因为庄景和金竑要饰演的人物正是掌上红和载泓吧?

  而刚刚上过香,正在旁边休息的老人家看到庄景拈香上拜的模样,无不心中一动,在心里默念一句:好像。

  这个将要出演掌上红的年轻演员,不仅长得像年轻的庄老板,就年祭拜的动作也如出一辙,简直像看到庄老板重生了一般。

  司徒筠感性,甚至还悄悄抹了眼泪。

  庄景看着脚下灿烂的鲜花。

  原本以为会有许多感想,没想到对着自己的坟墓深深一拜的时候,心中竟然是接近空白的平静。他甚至也像万星明一样想:“如果真的有超自然的力量,如果还有一个掌上红的灵魂没有重生,只是在天上看着我们,就保佑我和载泓这一世顺顺遂遂,心愿得完吧。”

  把香插入香炉,他走向载泓的墓,回过头,看到金竑凝望着坟前掌上红的照片,将香举在额前,虔诚地闭着双眼。看来两人都更愿意在对方的墓前驻留。

  敛眸一笑,庄景看向载泓的墓。帮他迁了坟,却一直没有机会来祭拜,现在这墓和他匆匆迁入时已经完全不同了。

  可是里面躺着的那副尸骨,仍然是他亲手收敛的故人,牵扯不断的宿缘。

  载泓的墓前并没有准备蒲团,庄景跪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真心实意地一拜三叩。

  载泓身后无人,这么多年坟前估计也是冷冷清清,无人祭拜。无论是故人的情谊,累积日久的歉疚,还是对英雄的礼赞,他都只想这么做一次。

  额头触着地面,他低声默念:载泓,前世你受苦了,就让那些血与火的过去都淡了吧,这一辈子我不会让你再孤单了。

  围观群众感到更疑惑了,别人给掌上红磕头那是因为他们是他的后辈,徒子徒孙们,到载泓墓前大家只是上香,鞠躬表达尊敬而已。

  怎么庄景这个和载泓无亲无故的人反倒在他墓前跪下了,磕头还磕的那么认真,明星的想法真是弄不明白。

  庄景刚想完那段话,一双有力的大手就把他扶了起来。金竑皱眉,有些心疼地问:“你干嘛要跪?”

  庄景却不想说沉重的话,打个哈哈:“那么多人跪了我,我怕你嫉妒。”

  金竑低下身子,帮庄景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庄景大窘:“那么多人看着呢,你干什么?”

  金竑却不管,镇定自若地站起来,草草给自己上了柱香,拉着庄景退下了。

  这边纪录片的采访内容也已经开机了。

  几个耄耋老人在山清水秀的景福山前,讲述着曾经亲眼目睹的掌上红的风采。

  盛慕槐扶着范玉薇的轮椅,老艺人用微哑的嗓子说:“掌上红先生是我们梨园界的楷模,他的品德让我很是崇敬。在北平沦陷,抗战最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放弃教学,为我们梨园界培养出了一大批优秀人才……”

  司徒筠说:“我太爱我们庄校长了。我家里不富裕,年纪又小,是自己非要去首都学戏的。庄校长听了我唱的片段,就决定免费接收我,过年过节知道我们外地学生没地方去,就邀请我们一起到他家里去吃饭。那时候他没要国家分配的专车,每天踩着一辆自行车到学校,别看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唱起戏来那个神态和身段,连我们十几岁的女生都自愧不如。如果没有庄校长的关怀,我根本不可能入行……”

  一个民国时期知名票友的女儿说:“我年轻的时候庄老板还登台呢。我记得是在前门外的第一舞台,那时候我还小,也不大懂事,就记得庄老板唱完一段,台下掌声如鸣,又唱一段,台下又沸腾起来。最后谢了六七次幕,大家还意犹未尽……”

  庄景在一旁静静听着,刚刚明明很平静,现在却觉得胸中沉淀着一腔酸胀,鼻尖眼尾发红。掌上红虽然走了,他的过去却仍然被那么多人记在心里,他还没有离开。

  金竑站在他旁边,静静地陪着他。庄景擦擦眼角,对金竑说:“我们在景福山附近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