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夕阳很宁静, 偶尔有几只鸟落在路灯上。

  夏帘时不时地偷看眼叶时衾,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等到再次转头的时候发现叶时衾也在看他, 才知道自己早就被发现了。

  “怎么了?”叶时衾问。

  他身上背了两个包, 一个自己的,一个夏帘的, 脸不红气不喘,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

  夏帘指了指背包:“你不重吗 ?”

  叶时衾:“不重。”

  “哦。”夏帘没忍住, 抬头问, “其实我初中那会儿就想问你, 你什么时候学的打架……还打那么好,练过吗?”

  其实夏帘想问的不是练打架,而是练肌肉, 毕竟在他印象里叶时衾可从来没去过健身房。

  叶时衾搂住他肩膀, 让他往路边进来些:“没学过, 也许是天赋?”

  “天赋?!”夏帘嘟囔, “这天赋也太强了吧……”

  肌肉都这么硬邦邦, 他低头瞄了眼自己的手臂,瘦瘦的, 摸起来都是软趴趴的。

  “你说我能练肌肉吗?”夏帘问。

  叶时衾:“可以。”

  夏帘:“?你怎么回答地这么快, 都不思考一下。”

  叶时衾低头看他笑:“帘帘想做什么都可以。”

  夏帘抿唇:“那你会帮我么?”

  叶时衾:“会。”

  夏帘转头看向远方,痴痴地笑。

  两人刚走到夏帘家门口, 就闻到厨房窗口传来的饭菜香,夏帘带着叶时衾进门,正如夏帘所说桌上已经摆了几碗菜。

  但还没完, 外婆端着椒盐虾仁出来,见到他们:“你们回来了?还有几个菜在做呢, 你们看会儿电视吧。”

  “哇!”夏帘在厨房门外瞄了眼,煤气灶的火燃烧着,外公正在用一口大锅烧他最拿手的糖醋排骨,“今天这么丰盛啊!”

  “那当然了。”外婆说,“庆祝小叶成绩进步啊。”

  夏帘开心地眼睛弯起来,回头对叶时衾重复:“庆祝你成绩进步。”

  看了大概二十分钟电视后,终于开饭了。

  四个人围着圆桌坐下,夏帘看着铺满一桌的丰盛菜肴:“我觉得现在应该唱首生日歌。”

  三人望向他,夏帘笑道:“上次吃那么好还是我过生日,今天看到就觉得这中间缺了一个生日蛋糕。”

  外公外婆笑起来,夏帘傻呵呵地,给叶时衾夹了块糖醋排骨:“快吃呀叶时衾,你肯定饿了。”

  屋外头很安静,屋内明亮又热闹,不时地传来笑声。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叶时衾捧着碗,看看夏帘,又听着夏叔鸿和余明月讲笑话,心里头被温暖填满。

  兜里的手机震动一下,叶时衾放下筷子,把手机逃出来打开屏幕。

  叶承业的消息赫然出现在上方:【时衾,你有空回家一趟吧。】

  【我和你妈妈离婚了。】

  叶时衾整个人僵住,手指收拢,又松开,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放回去,把夏帘面前的空碗拿过来盛汤。

  ……

  洗完澡,夏帘原本拿干毛巾擦着头发出去,但想到叶时衾说头发不吹干会感冒,夏帘又退回浴室,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

  吹完头发,夏帘坐到床上抱着自己的兔子玩偶刷微博,刷到什么好笑的,就截图发微信过去。

  发了好几条,叶时衾都没有回复。

  夏帘:【?你在洗澡吗?】

  夏帘:【我马上要睡觉咯,你再不回我就要睡啦。】

  夏帘:【……叶小雪!】

  这时手机里突然一个电话打进来,吓得夏帘没拿稳,手机从膝盖上滑落。

  夏帘一看亮起的屏幕是裴叔的电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接起来:“裴叔?”

  “小帘,时衾在不在你家呀?”

  夏帘猛地坐起来:“不在,他没回家吗?明明吃完晚饭就回去了啊。”

  “他没有回家啊!”电话那头裴叔明显着急了,“他去哪了,我得出门找找。”

  “裴叔,你在家等着,我去找,你别出去啊。”夏帘慌张地下床,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跑向门口。

  裴叔年纪大了,大晚上的不能让他出去跑,万一摔了就麻烦了。

  夏帘再三叮嘱裴叔不要出门,然后给叶时衾打电话。

  现在晚上九点,外公外婆已经回房间了,夏帘不想惊动他们,关上卧室里的灯,合上门,轻手轻脚地下楼。

  通话嘟嘟响了两声,没人接,夏帘继续打,兜里揣上钥匙悄悄出门。

  走到大门口,夏帘开始跑起来,裴叔又打了个电话给他,夏帘接起:“裴叔。”

  ……

  夏帘去他和叶时衾每一处走过的地方找,他们经常会去哪里散步的地方,夏帘一个一个找过来。

  他心跳很快,晚风吹干他的眼睛,但夏帘不敢眨,他怕眨一下,就错过叶时衾了。

  刚才裴叔的话不断在他耳边盘旋。

  “小帘,我给叶先生打了电话,想必时衾出走可能与这件事情有关。”

  “叶先生和叶太太离婚了。”

  夏帘心里刺痛,脚步加快,沿着江边一直寻找,突然停下。

  他看见叶时衾坐在广场的台阶上,低着头,在黑夜里显得尤为落寞。

  夏帘终于得以喘气,他给裴叔发消息说找到了。

  裴叔回:【那就好,那就好。】

  夏帘关掉手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叶时衾。”

  叶时衾膝盖上放着手机,屏幕亮着,里面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卷发女人。

  女人生得很美,清冷忧郁,一双眼睛波澜不惊,几乎到麻木的状态。

  她显然不会喜欢拍照,所以这张照片是别人拍的,女人没有看镜头,而是看着天空。

  夏帘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他上次住院,在医院花园见到的那个女人吗?原来这位漂亮阿姨就是叶时衾的妈妈呀。

  “我上次看到她了。”叶时衾盯着照片开口,他嗓子很干涩,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去买衣服的那天,在餐厅里,看见她和一个男人。”

  叶时衾抬头看着江岸:“我当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夏帘抿唇,倾身过去,张开双臂抱住叶时衾,下巴放在他肩膀上:“叶时衾,你知道风可以吹干眼睛的泪水,但是吹不干心里的。”

  “你想哭吗?”夏帘问。

  叶时衾转头看着他,夏帘肉眼可见他的眼眶迅速红起来,在路灯下亮晶晶的。

  他突然回抱住夏帘,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夏帘差点喘不过气,他眼睫毛轻轻眨着,抬手拍拍叶时衾背。

  很快,夏帘便听到耳边小声的啜泣,他肩膀的衣服沾湿了一点。

  夏帘眼眶发酸,控制不住地眼泪流下来,他知道叶时衾心里疼,这种痛似乎有个联系的纽带,也传到夏帘的心里。

  他们俩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拥抱,在这天地间都显得很渺小。

  不知过了多久,叶时衾放开他:“帘帘,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夏帘摇头:“你没事就好了。”

  叶时衾苦笑了声:“他们都解脱了。”

  夏帘收敛神色:“什么意思?”

  叶时衾滚了滚喉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送去青枫镇吗?”

  夏帘摇头,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叶时衾接下来会说的话。

  果然,叶时衾娓娓道来,给他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原来叶时衾的妈妈,不是高门贵女,不是大家闺秀,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大学生。

  大学生家境平庸,学费和生活费都靠自己打工挣,虽说不富裕,但日子也一天天地好起来。

  毕业没多久就谈了个男朋友,是初恋,两人很恩爱很幸福,并且开始谈婚论嫁,即将步入人生的新阶段。

  但是叶时衾的妈妈长得太漂亮了,漂亮却没钱的女人在这个社会非常危险,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虎视眈眈地盯着。

  彼时叶承业成为叶家新一代的掌权人,操持着叶家的产业突飞猛进,势不可挡。

  有非常多的人想要巴结,攀上叶家这根高枝,于是女人的老板用了些圈子里常用的下三滥手段,直接把女人送进了叶承业的酒店房间。

  那晚两个人都被下了药,第二天等他们醒来后,错误早已产生。

  叶承业大发雷霆,把经手过这件事的人通通揪出来送进警察局。

  对于女人,叶承业问她要不要结婚。

  女人没有不同意,但是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没想到她妈妈给她的避孕药是假的,她妈妈在堵一个机会,一个怀上叶家孩子的机会,这样他们家就能进入上流社会,从此成为有钱人。

  知道女人怀孕的消息后,叶奶奶和叶承业亲自过去,问她什么打算,一切尊重她的选择。

  女人的妈妈非常激动,告诉女人一定要把孩子留下来,并且把女人怀孕的消息告诉女人的男朋友,强制他们分手。

  女人的精神状态濒临崩溃,说什么也不肯要这个孩子。

  最后叶家的人拦下了女人的妈妈,带女人去了医院,孩子月份不大,现在流产还来得及。

  但是女人躺在留观室的时候,她突然后悔了,她能感受到子宫内有个生命在跳动,似乎跟她说想要活下来。

  当医生拿着冰冷的铁质器械进来时,女人想到它们会把这个孩子在她面前一点一点捣碎,放在旁边的托盘上。

  但是她耳边仿佛能听到这个孩子在呐喊,说他想要活下来。

  “等等,”女人护住自己的肚子,清冷的眼睛闪着泪光,“我后悔了。”

  也许她跟初恋没有缘分,也许她应该试着去过新生活。

  并且在一个月后,她听到初恋被家里安排结婚的消息,这下彻底死了心,跟叶承业领了结婚证。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女人好好地养胎,并且试着跟叶承业接触。

  叶时衾顺利出生了,叶家上下都很高兴,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叶时衾的妈妈得了产后抑郁症。

  一切归于零点,她开始反感叶承业,开始暴躁,开始悲伤哭泣,甚至看到叶时衾的时候陡生恨意。

  她不想这样,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恶心周围的一切,几次轻生。

  一年又一年,叶家找了很多医生治疗,但就是不见好,并且越来越严重,尤其是她看到叶时衾的时候,会大吼大叫地发疯。

  就在叶时衾五岁那年,佣人一个疏忽,她的双手掐上叶时衾的脖子。

  被及时拦下后,叶承业下定决心把叶时衾送出去,让女人好好地养病。

  而叶家的管家裴叔,称自己老家在青枫镇,并且有一套房子,可以带少爷过去避个几年。

  于是叶时衾就被送到了青枫镇,而女人在叶家病情不见好转,后面迫不得已被送去医院,这几年一直在心理治疗中心。

  一直到现在,就在几个月前,女人在医院里见到了初恋。

  初恋离婚好几年了,没有孩子,一直单身,这次来医院,没想到两人时隔那么多年还能再见。

  就是从那天开始,女人的状态变了,她好像整个人都有了年轻时候的光芒,带着朝阳那样的希望。

  她向叶承业提出了离婚。

  就在今天,他们领完了离婚证,叶承业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叶时衾。

  叶时衾对叶承业说完恭喜后,就一个人出来,闲逛了很久,最后坐在这个广场上。

  夏帘听完,眼底的悲伤清晰可见。

  这个故事里的坏人,只有那个不择手段的老板和同伙。

  叶时衾的妈妈已经很努力了,产后抑郁不是她想得的,经历过那么多事情还能活下去,已经很坚强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叶奶奶一直说她很可怜的原因。

  叶时衾的爸爸妈妈都努力过,他们尝试着接触,尝试着去爱上对方,但是依旧没有成功。

  江面的风吹来很凉爽,似乎想吹走那不愉快的愁绪。

  “叶时衾,解脱的不仅是他们,还有你。”夏帘说。

  虽然叶时衾对他的小时候轻描淡写,但根据故事的基调,夏帘能感受到他的窒息。

  定时炸弹那样发疯的妈妈,战战兢兢的佣人,压抑的家庭氛围,所以叶时衾才会成为那样的问题小孩。

  叶时衾望着夏帘,又红了眼眶:“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来?”

  “怎么会不该来,”夏帘拼命摇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出生的那天是我的幸运日,如果你不来,那我的幸运就不见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都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夏帘说。

  叶时衾点头,目光落在女人的照片上,停了很久。

  夏帘盯着他,忽然单膝跪在地上:“叶时衾,你想见你妈妈吗?”

  叶时衾怔愣着抬眼。

  “你知道你妈妈去哪里了吗?我们去找她。”

  叶时衾喉间干涩,犹豫道:“算了吧,我怕她抑郁症……”

  “叶时衾!”夏帘直起身子,双手捧住他的脸抬起来,“在你们都要开始新生活之前,去见她最后一面吧,不要有遗憾。”

  “你是想见她的,对不对?”夏帘微笑,“我们可以偷偷地看一眼。”

  他笑得灿烂,像夜晚不小心落在人间的太阳,给了叶时衾莫大的鼓舞和勇气。

  “好。”叶时衾说。

  ……

  两个小孩是偷偷走的,谁也没有告诉。

  十六岁的两个孩子,从来没坐过火车,火车站人来人往,夏帘的眼睛不安地转,抓住叶时衾背后的衣服。

  经过一番周折,买了火车票后,终于在火车上坐下。

  今天是礼拜四,两人没有去上课,夏帘给鲁屿发消息,说他俩今天请假,让他帮忙跟老师说。

  鲁屿是个靠谱的人,这个靠谱不仅体现在当班长上,还有当朋友上,他编也能编出两个像样的理由让老师相信,为什么夏帘和叶时衾这对同桌同时请假。

  火车开了足足两个小时,车上烟味很重,还有杂七杂八的零食味,味道特别难闻,以至于夏帘一到车站就吐了。

  可把叶时衾心疼坏了,夏帘什么时候跟着他受过这样的苦。

  两人终于到了隔壁江城边上的山村,这里风景优美,空气清新,很适合人居住。

  叶时衾说,他妈妈的初恋在这里开了座景区客栈,生活悠闲,收入也很可观。

  他妈妈现在就住在这里。

  夏帘觉得住在这里很好,大自然的美丽很适合治疗抑郁症。

  山里民风淳朴,他们问了几个路人,都很热情地向他们指路。

  叶时衾牵住夏帘的手往前走,不知不觉就变成十指相扣。

  走了半小时,终于看见了客栈的屋顶,夏帘感觉到叶时衾的掌心出了汗,步伐逐渐加快。

  那是一座种满了花的院子,蝴蝶在期间追逐,院子里有两个被花藤缠绕的木秋千。

  叶时衾在栏杆外停下,往院子里眺。

  庭院很空旷,交叉的石子路将地面分隔成四块,客栈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卷头发的白裙女人抱着一盆花走出来。

  夏帘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瞧。

  女人清冷忧郁,是叶时衾的妈妈,但她的双眼已经不再是麻木的表情,里面盛了一汪水,温柔地荡漾着。

  两只白蝴蝶翩翩飞着,你追我赶地在夏帘和叶时衾身边盘旋。

  女人把花盆放下,仔细地给花浇水,屋内有个男人拿着披肩出来。

  叶时衾看清楚了,就是那次在餐厅里穿西服的男人。

  男人说:“小锦,不是跟你说了外面凉,要披件衣服的吗?”

  “我不冷。”女人微笑。

  男人执意给她披上,说自己去做饭后又进了屋。

  女人拢了拢披肩,继续浇花,笑意淡下来,眉头微微蹙着,好像有什么心事。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犬吠,似乎进来陌生人。

  女人被惊了一跳,就在此时她抬起头望向栏杆外,瞳孔骤然一缩。

  叶时衾站在外面,眺过栏杆望着她,他身边有个清瘦的男生,两人紧紧地拉着手。

  女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等她看清楚后,嘴唇剧烈地颤抖,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她方才紧蹙的眉头舒展开,含着泪微笑,一句话也没说。

  但叶时衾能从她的眼里读出抱歉两字,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母亲对自己笑。

  叶时衾也红了眼睛,弯起唇角,无声地说了一句:

  “我、不、怪、你。”

  女人终于捂着嘴,泪如雨下。

  叶时衾别开眼睛,对夏帘说:“我们走吧。”

  夏帘的视线从叶时衾妈妈那里收回:“嗯。”

  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传来了饭菜的香味,整座村庄恬淡又温馨。

  叶时衾牵着他往山下走,眼睛注视着前方:“她很幸福。”

  夏帘垂眼,盯着两人紧握的双手。

  “你也会的,叶时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