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陈愿被领着绕进七拐八拐的院子里,他忍不住道:“这里的气氛其实挺适合演那种……”他抬起手吐舌头朝周行逸翻白眼,周行逸伸手就去搓他的脸,笑道:“傻瓜,知道这儿为什么要做会所吗?不每晚歌舞升平的,你哪知道会不会哪里冒出来什么东西。”
“周行逸你小子,会说话吗!”许臻许熠两兄弟迎过来就看到那一对在影壁那儿腻歪,许臻忍不住说道,“我这大病初愈的,本身八字又轻,沾上了我让它找你。”
“哥,你两个是不是合伙的?什么屁话!”许熠打眼一看,周行逸身旁站着个穿灰色毛呢夹克的小男生,人很清瘦个也不高,在布景的灯笼映照下有唇红齿白面色皎然的味道。许熠瞥向周行逸,两个人心领神会,许熠便向陈愿打招呼道:“我是许熠,熠熠生辉那个熠,周行逸朋友。这地方是我搞的,你千万别客气,以后常来玩。”随后他又指指许臻,“我堂哥许臻,组不出词。”
陈愿忍不住笑了,回道:“我叫陈愿,愿望的愿。”
许熠挑眉:“我有个堂妹叫许愿,和你一个系列的。”
“什么一个系列的,你不懂把客人领进去啊,在这儿灌冷风。”许·组不出词吐槽弟弟。
许氏兄弟带着一帮红男绿女在一个巨大的包厢里,陈愿一进去就被震住了,下意识贴到周行逸身边。
这里是围起王府戏台改造的,那一片旧时唱大戏的戏楼原原本本保存着,各式现代的音响设备都是特别定制,拿紫檀木、黄花梨这些木材贴了面,摆在这里才不突兀。
周行逸悄悄吐槽:“这个会所刚搞的时候是08年,兴紫檀木这些老物件,许熠爸爸一直装修到这阵风过去,才把这地方搞完。”
陈愿偷偷瞥了一眼许熠,小声对周行逸说:“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么清楚,我觉得这儿挺好看的,不是,是特别好看。”
周行逸笑道:“别客套了,许熠自己都觉得难看,可他又没钱搞新的。”
许熠听着周行逸为了讨小情人欢心就拿自己开涮,于是对陈愿说道:“你家周行逸老有钱,你让他给你搞个新的,到时候我们沾光一起去玩玩。”
陈愿紧张地回应道:“这儿就很好了。”
许熠得意地乜向周行逸:“下回我捎话给我爸,让他别憋气了,居然有个95后能欣赏他的审美呢。”
周行逸笑骂道:“你就专门气你爸吧!你别捎带陈愿,惹急了我跟你翻脸。”
许熠撇撇嘴,心想你小子来真的。
戏楼下面是个半圆的雅座区域,分上下两层,他们来的时候这帮红男绿女正围坐在一楼看许臻开出来的一套帝王绿。
陈愿一走近就被那耀眼的翠色吸引了。许臻挺得意的,对周行逸说:“我这块真的是好料子,开出六条镯子。其他的坠子、珠子就不说了。”
周行逸上前扫了一眼,颔首道:“你天生吃这碗饭的。”
许臻问陈愿:“你属什么的?”
陈愿照答:“属兔的。”
周行逸很快反应过来:“送过来我正常签支票,你九死一生得的。”
“九死一生个头啊,你和我客气。”许臻的意思是要送陈愿一个生肖吊坠做见面礼,陈愿压根就没听懂他们俩的话,只傻愣愣地盯着那些翡翠看。
许臻是把这些物件放这儿卖,这个会所也相当于他们许家的文物、珠宝陈列馆。等大家看够了,专人过来把柜子推走锁好。
陈愿看了个新鲜,许熠说:“还没吃饭呢吧,先去吃饭。吃完饭上来玩。”说着就把他们往戏楼后面领,那里是个餐厅。
陈愿想起周行逸说的“带餐厅的KTV”,经过戏楼的不由得向上张望,想这KTV架势也太大了,得什么人在这上面唱。
等大家吃完饭,许熠问周行逸想带陈愿玩什么。周行逸早就想到自己和陈愿吹了好几次自己会唱歌,说算了就在这儿唱唱歌吧。
结果这行陪玩的人里正好有两个音乐学院的学生,一亮嗓就把周行逸噎住了,他心想自己再唱不是活现宝吗,于是颇为恼火地问许熠:“你怎么不早说啊,这叫我还怎么唱?”
许熠讶道:“你想唱?你什么时候肯唱了?那你就唱呗,谁还敢笑你?”说着他又问陈愿,“陈愿,你有什么想唱的歌,我让人帮你点。”
戏楼后面是块巨幕电影屏,这会儿被拿来唱K用,着实有点大材小用。
陈愿看着上面闪动的mv道:“我不太会唱。”
“那你喜欢谁的歌?”许熠问道。
“他喜欢于渺,认识吗?”周行逸插话道。
许熠脸上闪过微妙的笑意:“认识啊。”
周行逸指了指那两个学生:“那请他们多唱几首于渺的歌。”
许熠笑道:“人家有自己爱唱的,你管呢,你自己又不唱。”
陈愿也在一旁道:“你别打扰别人的兴致啊。”
周行逸瞥了一眼陈愿,不说话了。许熠在旁看着,憋了三秒大笑道:“周行逸!你也有今天!”说着就哈哈大笑着走开了。
周行逸捉起桌上的橙子就砸他,笑骂道:“这狗东西,见不得人好!”
许臻在外面接电话,进来就看到他弟弟傻笑着出去,问怎么回事。
今晚短短的接触,他就看出周行逸如今是线牵在陈愿手里的风筝,心里头也在暗暗笑话他,以为弟弟是憋不住了。
周行逸不耐烦道:“放尿去了吧。”
许臻拿拳捶他,对陈愿道:“这人脾气这么差,你怎么制服的?”
本来陈愿对着他一直有点心虚,但许氏兄弟着实对自己很好,说话举止间既不是刻意的亲近也不是刻意的疏离,像对待熟稔的朋友一样。陈愿由此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觉得其实和周行逸的朋友相处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有钱一点的普通人。他放松心情,怡然地端起酒杯小口喝着,笑眯眯地对许臻道:“我没觉得他脾气差啊。”
许臻切了一声,吐槽道:“受不了你俩,我坐过去。”
陈愿扭头对周行逸道:“你怎么被我制服的啊?”周行逸揽过他,笑道:“睡服的呗!”说着就要亲他。
陈愿喊着“酒杯酒杯”就要躲,周行逸一把夺过酒杯,大笑道:“亲爱的,你快来制服我!”
“神经!”陈愿上来掐他脖子,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这时候许熠回来,调侃道:“后面有拳场,也有房间,你们要去哪个?”
陈愿闻言连忙坐直了,在许熠带笑的目光中挪开一些,离周行逸远点。
周行逸对许熠冒出来破坏气氛很不满,不耐道:“你放尿放这么久?”
“放个屁,不,放什么放!”许熠转身指向戏楼的方向,“喏,我去喊人来了。”
只见有个人跑上戏楼的台阶,身后巨幕的光影打在身上,整个人忽明忽暗。
陈愿忽然瞪大了眼睛,整个人慢慢坐直了。
周行逸也颇为意外,正想问许熠,就听到台上的人拿起话筒道:“今天太荣幸了,得到、得到陈愿先生的邀请来到这里。”
来人虽行色匆忙,但看得出来时精心打扮了一番,头发上打的发胶正在灯光下反光。他又清了清嗓,照着许熠手指的方向热情地倾身道:“听说陈愿先生是我的歌迷,谢谢谢谢,太荣幸了。今天既然能有机会站在这里,那我就为陈愿先生献上几首我的歌,谢谢您的支持和喜爱。”说着就双手合着话筒拜了拜。
这时许熠的话又在陈愿耳边响起:“他经常来我这里驻唱、也不对,走穴?难得有人专门点他,把他乐坏了,毕竟现在还能遇到个歌迷不容易啊。”
周行逸眼见陈愿都看呆了,笑道:“你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别的男人可不行。”
陈愿恍若未闻,于渺开唱了,第一首就是陈愿最喜欢的《come here》。
于渺那悠悠的歌声飘荡在整个包间里:“来吧,来吧,我非遥不可及,未曾如此渴望过你……”
周行逸想起了他和陈愿在学苑广场上第一次约会的经历,噙着笑意看向身旁的陈愿,正想共话当日,却看到陈愿脸上露出呆滞的表情。
他一惊,随即看向台上。于渺慢慢地走下台阶,走到戏楼下面,继续唱着:“我知道你忧心于我,但这次将有完美结局……”
曲毕,巨幕上放的mv也结束了,停留在十多年前的于渺面上。
陈愿死死盯着那张印在磁带封面上的脸,早已泪流满面。
于渺又连着唱了两首歌。许熠在旁鼓掌道:“还是老一辈歌手唱功好。他在这儿唱这么久了我也没听过,没想到还挺好听的,有点意思。”
陈愿却始终不曾说什么,鼓掌都没有鼓,在场的人都很惊讶。许熠调侃道:“真的是死忠粉呢,都激动坏了。”
于渺见状更是惊喜,连话筒都忘记放下来,笑道:“我看陈愿先生很年轻,没想到会是我的歌迷呢。还想听我唱什么歌,由您来点吧。”
他的声音环绕在整个空旷的空间里,大家都围过来恭喜陈愿见到了自己的偶像。周行逸却对他都激动哭了哭得呆了的反应有点吃味,边给他擦眼泪边道:“也不用高兴成这样吧,你好多天没见我都没这么高兴过。”
陈愿缓缓扭头看向他,周行逸以为他害羞地说不出话来,于是对于渺道:“我现在也很喜欢您的歌。”
于渺带眼识人,早就看出这群人里这位公子哥的地位超然,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受宠若惊,兴奋溢于言表,连连道:“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天大的荣幸、天大的荣幸……”
这时有人起哄道:“既然偶像都来了,那你们就合唱一个呗!”
“唱一个,唱一个……”
被陈愿冷落的周行逸瞬间不高兴了,落了脸色道:“唱个屁啊,我老婆能出来唱歌给你们这些狗东西听?”
起哄的声音瞬间没了,只剩下尴尬的于渺强笑道:“那就陈愿先生再点个歌吧,唱几首都没问题。”
他走近以后发胶的反光越发强烈。陈愿盯着这个不断走向自己卑躬屈膝的中年男人,不住回想起自己蒙在宿舍被窝里,在工友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听着于渺的歌助眠的日子;回想起灰蒙蒙的天气里他拿着那盘磁带走出音像店时的情形;回想起午后工友晒的那条散发着洗衣液清香的粉蓝格床单。他转过头望向刚发完火的周行逸,回想起在那高楼上、在于渺的歌声里他对周行逸的低语。
“你他妈爱我……”陈愿喃喃道。
周行逸当然也想到了那个场景,面上浮现起暧昧的笑意,像对暗号一样道:“对,我他妈爱你。”
“哇,好样的!”许熠自顾自鼓起掌来,对于渺道,“你可变成人家的爱情见证人了。”
于渺连连应是。
许臻却看出陈愿有问题,走过去对周行逸说道:“他是不是肾上腺素飙高了,你带他出去缓缓。”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小粉丝见到偶像激动坏了嘛。
于是周行逸扶起陈愿就走了出去。
陈愿五感俱全,听到身后许熠对那个人说道:“麻烦你走这遭啦,我兄弟他对象高兴就好。”
“不敢不敢,许总太客气。那位应该怎么称呼呢?”
“你别问,下回过来说不定还找你。”
“那就多谢许总记挂了,我随叫随到。”
“你谢我没用,你多谢谢那位。”
两个人走了出去,沿路的服务员给他们鞠躬问好,来往的人影和头顶的灯笼晃得陈愿眼晕。
陈愿忽然停下脚步,对周行逸道:“我以后不想和你出来玩了。”
周行逸被他冷不丁甩了一句,疑道:“怎么了?你嫌吵嫌闹?”
陈愿摇头:“不吵,是于渺在唱歌呢。”
周行逸对他此刻消极的情绪感到不解,颇为恼火地摸兜,一想自己他妈的又不抽烟,摸个屁。他随即问道:“那是怎么得罪你了?哪儿不满意了?是怪许熠自作主张把你偶像喊来,你没准备好还是怎么的?”
陈愿抬眼望向他:“周行逸,我感觉我要碎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部位坏掉了。”
周行逸渐渐正色,然后指着经过的一个服务生道:“你,去把我车弄出来。”
陈愿还肯上车,周行逸稍稍松了口气,预备把车往江边开,他想带陈愿去吹吹江风冷静冷静。
在安静的车里,周行逸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他连忙对陈愿道:“许熠那个王八蛋,下次见他我直接抡上去,替你和你偶像出气。”
陈愿看着车窗外那片大树参天下的黑暗,有些无奈地笑笑:“在其他的局里,你是不是他那个角色?”
周行逸怔住。但他随后又反应过来:“许熠倒也不是有意糟践谁,我也不至于像他一样帮人张罗这些事。你要是觉得和这群人相处不舒服,我以后就不带你和他们见面,甚至我自己也可以不和他们来往。”
陈愿瞥向他:“其实我一直在想,你们这样的天之骄子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一直在看,在想。好像也没多聪明,多能干,金手指可能就长在了投胎上。”
这时周行逸也有些火大,积压的情绪难免泄露,冷笑道:“你在我这儿搞阶级分析阶级批判啊?我们俩当初怎么结缘的,你这么快忘了?我自问我从来没轻视你……”
“我没那些学问和本事搞批判,比起我,你才是学霸呢。我只是认命之余有点不服。”
“不服?为谁?为你,还是为于渺、为徐展?”周行逸忍不住出言嘲讽,但随即平静了下,给陈愿道歉,“我确实有很多地方没有及时考虑到你的情绪,可是两个人相处,就是这样磨合的过程。你一定迁就了我很多,那我也会去努力,只要你像现在这样和我说,我一定做到。”
陈愿舒了口气,缓缓道:“我害怕别人迁就我,为我做牺牲。你会受不了,有一天你就想到那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什么要为别人付出那么多?肖媛就是这样。她就是有一天突然想明白,为什么要牺牲自己帮我呢?然后她就走了。当然,主要是我没用。”
周行逸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另一个人,有些抓狂地说道:“现在在说我们两个人!说到底你没把我们俩的关系当回事,你总想着你以前的那些事对照着干嘛?我是她吗?我和她有什么相似性吗?今天不就是我的朋友没眼力见,没好好捧你心目中的偶像吗?人是我喊过来的吗?起哄是我起的吗?说到底是他自己犯贱,你把他想得那么好!”
“陈愿,今天不管是不是我的错,是谁的错,我都向你道歉。我连带着徐展那次道歉,我连带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冒犯你了我道歉。这样可以吗?”周行逸停车,不敢再开。
陈愿在这急刹之后眼前晕眩了一下,他对周行逸道:“我之前去和徐展见面了,因为另一个朋友的事。我对他说,虽然我和你身份地位不平等,但在感情里我决定和你做平等的人,我对你也有信心。其实这话不适合和他说,但我说了,因为我很希望有个人听到我这种暗暗的决心。在于渺……”他没想到自己再一次在周行逸面前说出这个名字是这样不堪的情形,“在于渺出现前,我都是这么有信心的。我想好好地和你的朋友相处,我想没有负担、融洽地和你身边的人和事相处。结果我发现,你、你们,一根手指、不对,根本什么力气都不用出,就能把我捻碎了。”
周行逸不能控制自己去计较陈愿又和徐展见面了,那场酒宴上两个人遥遥相望相视一笑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他随即冷笑道:“就这么件事,你就觉得和我不融洽了?那在你心里什么人和你融洽,那个穷小子?那个你觉得真正有才有前途的王八蛋?笑话,我倒比不过他了!”他突然开车门下车,然后狠狠地踹了一脚车身,大骂道:“妈的,出来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我要回去把许熠那个王八蛋打死!”他发泄过后便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这时天上又开始飘起雨夹雪,落到身上尽成了水滴。他甩了甩发顶,重新钻进车里,握住方向盘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沉声道:“陈愿,人相处将心比心,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们的相处,我到底有没有值得你信任的能力。你只需要考虑我,不需要也不应该去考虑其他任何的人和事,听到没有!”
陈愿笑了:“不行,因为我不再是钓凯子了。”
“那你就还当你在钓凯子!”周行逸吼道,“睡我的人,花我的钱,骗我的感情,这很难吗?”
陈愿不解道:“为什么这样你也可以接受?”他面色越发苍白,觉得自己仿佛在这场角力中奄奄一息,“我想好好爱你不对吗?还是说,你这样有钱有闲爱多到需要到处施舍的人,不在乎这点感情到底是真是假,到底多深多浅?你就是喜欢救我这样的风尘?”
他这这番话说完,周行逸原本凝重的表情忽然消失了。
车子油门加满,周行逸面无表情地在深夜的车道上疾驰。陈愿几乎以为他想两个人同归于尽了,然而在这种窒息的氛围中陈愿甚至生出了就这样没有明天也好的感慨。他清醒过来后一阵后怕和迷茫,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痛苦?
周行逸一路把车子开到陈愿住的小区门口,然后冷冷道:“陈愿,你给我滚。”
第一次被他这么冷待,陈愿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打开车门,迎面一阵夹着水汽的寒风,在关上车门前,陈愿回身轻声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