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的隔间内,传来压抑的呕吐之声。
江楼眠一手撑着膝盖,一手伸进喉咙里压着舌根,强烈的恶心感自绞痛的上腹袭来,胃袋内一阵翻江倒海地抽搐,刚灌下的酒液被催吐出来,伴着泛涌至喉间的烧灼酸涩的胃液。
他扶着膝盖吐得昏天黑地,等到呕吐出来的尽剩酸水之后,才直起腰来,眼前一黑险些晕倒,背靠着墙堪堪站稳,
江楼眠用颤抖的指尖摸出纸巾擦了擦嘴,按下冲水键,拨开门栓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他站在洗手台前,一手压着台面撑住发软的身子,唰啦啦的水流声里,他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那张脸无比熟悉而陌生。
洗手间暖黄的光晕下,青年的面容仍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惨白,一双桃花眼恹恹地半阖着,眼中浮着因用力呕吐而刺激出的淡淡血丝,沾染水星的睫毛低垂,额前的鸦色发丝被水浸湿,显得虚弱而狼狈。
眼底的青黑浓得连遮瑕霜都无法掩去,昭示着他数天都没个安稳觉的事实。
呵,还真是难看。
江楼眠垂下眼,捧了把水,洗了洗脸,胡乱用纸巾擦净脸上的水渍,转身便走。
刚过拐角,精神恍惚的他便险些撞到一个男人身上。
对方一身扑面而来的酒气,差点被撞倒,醉醺醺地破口大骂。
江楼眠低着头,连声道歉,就要匆忙离开之际,手腕却被男人猛地捉住。
那力道死死攥着他的腕骨,疼痛感令他忍不住蹙了下眉,强忍下挣扎的欲望,他的面上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半醉的男人眯着眼,审视的目光将面前的青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宛如评估一件货物。
对方穿着统一的服务员的酒红衬衣,束紧的皮带勾勒出细窄的腰线,肤色白皙,面容清俊温雅,一双眼更是似会说话般得勾人,眼尾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一般。
他缓缓摩挲着那截入手温凉的腕,挪动着自己宽阔的身躯去贴近青年的身体,音线暧昧低哑:“多少钱一晚?”
江楼眠浑身一僵,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男人身上无一不属于高档品牌的衣着,垂在身侧的指尖紧了又紧,声线依旧温润柔和:
“先生,我只陪酒,不卖身的。”
下一刻,他便被男人抓着手腕猛地一甩,脊背狠狠撞上墙壁,痛得他不由皱了下眉。
原本只是隐隐作痛的胃部剧烈地抽疼了一下,仿佛里头裹着刀子,外面有只手用力攥紧,江楼眠抿着唇,没让自己发出难堪的声音来。
一打泛着油墨香的红色纸币被甩在他的脸上,抽得他脸颊生疼,几十张纸币洒洒洋洋地飘落,有几张插入他敞开的领口,冰凉,耻辱,江楼眠垂着眼,没出声。
男人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
“妈的,出来卖的婊子还装什么纯?爷看上你是你的荣幸,不知有多少人想爬爷的床呢,好好伺候爷,爷不会亏待你的,让爷玩爽了,几十万都不是事……”
江楼眠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僵硬的视线缓缓投落到自己脚边散落的纸币上,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他需要钱。
没有钱,就交不起手术费,母亲下周就会被从医院里赶出来,会死,她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能再失去……
青年的脊背一点点弯了下去,蹲在地上,拿发抖的手指一张一张捡起地上的纸币,一只脚突然踩在了他苍白的手背上,用力碾了碾。
“果真是贱哪,这么点钱就把你给收买了,还说自己不是出来卖的……”
男人之后嘲讽的声音已然模糊不清,疼痛自不堪重负的指骨传来,江楼眠的脸色愈发惨白,他的唇瓣颤了下,无声轻动。
五十万。
这是手术费。
也是他的价码。
他竭力想将那三个字吐出口,喉咙却似乎被堵住一般,耻辱与不甘一并涌上心头,他仿佛在痛苦之中被生生撕扯成两半,发不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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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赫羽经过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青年蹲在地上,襟口处插着带有侮辱意味的纸币,猩红的酒液从他的头上浇下,沿着瓷白的脖颈淌落,湿透的衣料紧贴着上身的皮肤,肩膀细微的颤抖愈加明显。
那人凌乱的发丝贴着狼狈的侧脸,某一个瞬间,那个曾被提赫羽亲手埋葬在心底的名字闪现过脑海,惊愕转瞬即逝,又被嘲弄给取代。
怎么可能呢。
他那种人。
……怎么可能。
但他的脚步还是往那里走去了。
愈靠近,心头那个模糊的名字愈不受控制地变得清晰,眼前的那张面容过分熟悉而陌生,哪怕数年未见,哪怕对方此刻浑身满是酒污,哪怕提赫羽有多么地不愿意去承认……
那人就是江楼眠,毋庸置疑。
心口涌起一阵几欲窒息的感觉。
提赫羽曾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遍与江楼眠重逢的场景。
他告诉自己,如果再见,他一定会狠狠将那人给报复一番,把他当年在对方这里所受的耻辱十倍百倍地还回去,让江楼眠后悔自己当时所做的一切。
学生时代,他被那人甩得毫不留情,一句轻飘飘的“玩腻了”便断绝了他的一切念想,无论他怎么低声下气地请求,那人看他时的眼神总带着些凉薄讥讽的笑意,宛如尖刀般狠狠扎入他的心脏。
“腻了就是腻了,要什么理由。”
江楼眠轻笑着挑起他的下颌:“我换男女朋友如流水你不是不知道,你觉得……你凭什么能成为特殊的那一个?而且啊,你太穷了,我这人势利,就喜欢有钱的。”
与他热恋时那双桃花眼看人有多深情似水,分手之后便有多冰冷绝情。
哪怕毕业以后提赫羽白手起家,拼搏数年后而今成了位列国内top10知名企业的总裁,那人的话语仍宛如埋在心底里的一根刺,不时就会冒出头来扎得他鲜血淋漓。
提赫羽站在拐角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青年浑身上下都已湿透,凌乱的发丝犹在滴着酒液,显得可怜而脆弱,男人抓着他的手腕,便要强硬地将他拖走。
要带他去做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江楼眠的脊背颤抖着,被拽得踉跄了一下,缓慢而僵硬地,跟上男人的脚步。
提赫羽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紧攥。
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到江楼眠如此狼狈,他本应感到快意,可是却没有……大抵是因为那个折磨他的人不是自己,他应该亲手去报复他。
于是他快步走上前去,轻松地便追上那个单薄的背影,一把捉住对方的手腕。
刚入手的瞬间,提赫羽便因那截清瘦腕骨的凉意惊了一惊,走廊上的暖气很足,但他的皮肤却仿佛一块捂不化的冰,就跟江楼眠这个人一样。
江楼眠有些迟钝地回过身来,看到来人,神色一愣,步伐顿在原地,没说话。
提赫羽打量着他的脸,试图从那上面分析出对方此刻是否有半点悔恨或错愕的情感,可是失败了。
江楼眠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哪怕是对着仇人也能露出毫无破绽的真挚微笑,他的一举一动总让人无法捉摸,仿佛笼着层神秘的纱,或许也就是因为如此,才引诱着无知的人一步步向他飞蛾扑火般靠近,引火自焚。
男人不耐地看着提赫羽:“你他妈谁啊?敢抢老子的人,你是不是活腻……”
“这个人,是我的。”
提赫羽打断了他,甩给他一张名片,男人看到上面名字的瞬间,登时仿佛哑火的炮仗般没了声,酒意醒了大半,酡红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原来是提总,哈哈,哈哈……那您慢慢玩,公司、公司合作的事……”
提赫羽没分给他半个眼神,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青年的身上。
“滚。”
男人仓皇离开后,提赫羽沉默地注视了对方半晌:“跟我走。”
江楼眠仍由他拉着自己的腕,踉跄地跟上了他的脚步。提赫羽新开了间隔音的包厢,把人拽了进去,随手甩上了门。
面色惨白的青年被他困在双臂与门板构筑出的空间中,淡黄的灯光柔和了他五官的棱角,浓密的睫毛投落的阴影晕深眼底的青黑,整个人带着种一碰即碎般的玻璃的质感。
“江楼眠,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那人淡漠的嗓音清晰的传来,江楼眠抬眼——他和提赫羽差不多高,只是他正因腹部的疼痛曲着背,身形被对方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
青年的后脑勺磕上门板,下巴微抬,眼尾的淡红尤为触目惊心:“提总想让我说什么?”
刚刚提赫羽递出名片的一瞬间,他就迅速借着那一瞥确认了对方如今的身份,心中涌起意外的同时,倒产生了几分好笑的情绪。
多年后再见昔日被他甩的前男友,对方已然摇身一变成了他高攀不起的大企总裁,而他则是个差点被拉去卖身的侍应生。
江楼眠,该说你是眼光好呢,还是眼光差。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就会和那个男人上床?”
面前的人眼眸暗沉,俊美的五官较学生时代的他愈发锋冷深邃,此刻却带着堪称阴鸷的神色,口吻有种逼问的味道。
江楼眠小幅度地耸了下肩膀,抵在胃部的手又摁得深了些,呼吸间携着浓郁的酒气。
“上不上,和您又有什么关系?”
青年的脸色依旧是病态的白,此刻的表现却没了半分走廊上无害脆弱的模样,眉梢挂着些玩味的笑意,某个瞬间,提赫羽都以为他又回到了数年前和对方交往时的那段光景。
江楼眠的目光扫过对方愈发阴沉的面容,唇角一弯扯出一个弧度,略略往前倾了些身子。
“怎样,看到我混得这么惨,你心底是不是很爽?想要报复我?羞辱我?让我承认我看走了眼,后悔当年把你狠狠甩了转身又找了个新的?你——”
他话音未落,就被人扼住脖颈,提赫羽的脸色已经无比冰冷,指尖在他脖子上的动脉处摩挲着,江楼眠都有种这人在下一秒就要活活掐死他的错觉。
轻微的窒息感令他的睫毛颤了颤。
说来也奇怪,在面对提赫羽的时候,江楼眠发现自己就是控制不住想要挑拨起对方的情绪,看着素来性格强硬的那人炸毛后又在他的安抚下被迫低头服软的场景,他心底会产生一种诡异的愉悦感。
哪怕他知道现在摆出温顺的姿态才是最优解,但江楼眠还是忍不住好奇那人对自己的容忍限度到底会到什么地步,想要激怒对方,挑战他的的底线。
这一点,是那时他与提赫羽分手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与任何人相处都有一条自己规划好的界限,无论是家人,朋友,还是恋人……他讨厌这种一次次出界的不受控制的感觉。
“江楼眠,你还真是变了。”提赫羽冷嗤道,“为了钱,你就可以这么的……”
他咬了咬牙,后面的字句没说出口。
江楼眠因胃部的刺痛愈发脸色惨白,无声喘了口气,虚弱的嗓音带着种渣男般拔x无情的漫不经心:“分手时我没跟你讲过吗,我这个人就是喜欢钱,爱慕虚荣,我找的每一任都比你有钱,哦,现在不一样了,他们都没你有钱。”
他唇角忽地掠起些笑来,压低的嗓音宛如勾人的钩子:“如果提总愿意出价,我当然可以陪你一晚。”
骤然想到他在走廊上看到的那一幕,提赫羽心头火气愈盛,他气极反笑,连吐出数个“好”字:“你要多少?”
江楼眠说:“五十万。”
提赫羽沉默地盯着他。
五十万……
这就是你的价码吗。
江楼眠。
你是在看低自己,还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对你的感情。
提赫羽说:“我给你五百万。江楼眠,我们复合。”
刚吐出这话,他瞬间就后悔了。
时隔多年。
他还真是贱。
江楼眠脸上闪过片刻的错愕。
……他没听错吧。
提赫羽没想拿把刀捅了他,还想和他复合。
当年分手闹得太惨烈,最后狠心如江楼眠都忍不住产生了“如果他再来求我,干脆就和他破镜重圆算了”的想法。虽然最后还是分了。
江楼眠张了张嘴,大脑一片混乱,就这样僵持了半晌,最后硬邦邦吐出了几个字:“……我去洗澡。”
他全身上下都被红酒浇过一通,黏糊糊的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提赫羽垂眼看了他几秒,微微侧身,让开了。
江楼眠一手按着胃部,走得不快,在淋雨头下迅速冲了一通,他擦干身子,裹上浴袍,看着镜中青年的面容,深吐出一口气,用力搓了搓脸。
不就是和前男友复合么,复就复。
顶多在床上失几次身而已,那可是五百万,说到底吃亏的又不是他。
随后,他宛如赴死般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提赫羽坐在沙发上,神色淡然地看他。
面庞清俊的青年发丝犹在滴水,黑发衬得他的面容愈发白皙,他走到提赫羽的面前,垂眸道:“我同意复合,但你得先把钱打到我卡上。还有……我胃疼,你这里有没有胃药?”
提赫羽黑沉的眸注视着他。
那人向来善于伪装自己,懂得如何使自己看上去更可怜而惹人同情,就比如现在——哪怕对方毫不掩饰想要利用他的意图,对着江楼眠现在的模样,他也难以拒绝。
可爱又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