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同预计的那样,幽州城被攻占以后,漠北的军队在半月后便一路势如破竹地攻至京师城门,兵临城下,锣鼓喧天。
四面楚歌的大齐最终无力抵抗,被攻破城门,漠北铁骑长驱直入,无人的街上一片仓皇萧条之景。
朱红色的宫门大开,血渍沿着漆黑的缝隙流淌,慌乱的宫人们作鸟兽虫散,殿台楼阁再无往昔半分华美庄严之景,红砖黛瓦倾圮而下,道路上七零八落横陈着尸首,鲜血汇聚成细流,倒映在涣散灰白的眼瞳里。
江楼眠一身红衣坐于马上,平静的容色与周遭混乱血腥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色泽浅淡的眼眸从始至终都没有分毫波动。
当他跳下马,踏着一路血泊来到函明殿门口的时候,楚岚已经被几个士兵押解至殿前。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齐皇帝,而今形容狼狈不堪,被绳索绑缚着,龙袍上沾满了灰尘,玉冠散乱,形容惨白憔悴,眼下带着青黑,一双漆黑凹陷的眼眸死死注视着江楼眠的方向。
在他身后,数名不愿离去、忠心死守的老臣跪在地上,面上是一副凛然大义赴死的模样。
而当江楼眠的身影映入他们眼帘的时候,他们再也无法维持面上的冷静,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个面容含笑的青年。
其中一人气急攻心,竟猛地呕出一口血来,颤抖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来人:“江楼眠,你……你怎敢、你怎敢……如此狼子野心,欺君罔上的恶徒,亏得老夫当年还以为你是个可堪大用之人!”
“陛下封你为相,你却恩将仇报,乱臣贼子,你有什么脸面出现在陛下的面前!”
在他身后,此起彼伏的骂声伴着因愤怒而自喉间破出的气音响起。
出现最多的无非是“通敌卖国”“不得好死”之类的字眼,他们都是在朝堂上备受器重的肱骨之臣,此刻抛弃涵养合力攻讦一人,那些狠辣恶毒的字句足矣令一个人听了自惭形秽、羞愤难当,恨不得自戕而亡。
江楼眠站在他们的身前,面上神色如常,这番无动于衷的模样被他们视为理亏的畏缩,哪怕已经口干舌燥,也不甘示弱。
他身边的提赫羽却是眉头紧锁,脸色愈发阴沉。
一声冷嗤在一片混乱的谩骂中毫无征兆地响起,声音的主人嗓音寒凉,话语间透露出的煞气令人不寒而栗。
“一群不识相的老东西,杀了算了。”
江楼眠笑了笑,阻止了他:“拉下去关到牢里,他们还有用呢。”
他尾音尚未落下,一人便怒声道:“江楼眠,你别以为这样我们会感激你!你今日的恶行必将被载在史书上为后世所唾弃,骂名满身,遗臭万年!”
他本指望着看到那人面上气急败坏的羞惭神色,谁料青年只是轻飘飘掠了他一眼,温和的口吻宛如在谈论着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你说你昔日敬我,而今恨我,怨我,欲杀我而后快,可我连你的名字都记不住,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只路边的蝼蚁罢了,谁会去在乎蝼蚁的敬畏或憎恨呢?无论怎样,世人会记住我,骂名也好,恶名也罢,而你,不过是一只随波逐流的可怜虫罢了,注定淹没于众生,不管你有多恨我,却什么也无法改变。”
场面陷入片刻的静默。
江楼眠扬了下下巴,示意道:“带下去。”
骂骂咧咧的老臣们很快就被士兵们押了下去,留下楚岚被人摁着跪在青石板上,不甘而怨怼的视线自深陷的眼窝中射向江楼眠。
他一步步走到了楚岚的身前,垂落的目光扫过对方惨白的面容,勾起唇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唰得一下从身边提赫羽的腰间抽出佩剑,锋利的剑尖直指向他的脖颈。
寒凉的利刃划破皮肤,粘稠的血液沿着剑锋淌落在地。
青年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来回巡游着,仿佛在评估着该往哪里下手一般,楚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咬牙恨声:
“江楼眠,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江楼眠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勾结外族,结党营私,犯上作乱,残害忠良,哦,很快就要加上弑君这一条……如何,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听到“外族”两个字的时候,他身边的提赫羽挑了下眉。
脖颈上冰冷的威胁令楚岚指尖紧攥,深吸一口气又狠狠吐出。
“这几年来,朕自问待你不薄。朕年少时以先生之礼侍你,即位以后又拜你为相,从无分毫怠慢……而你呢,你的眼中何时有朕?别以为朕不知道朝堂之上有一半都是你的人,是你欺君罔上,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江楼眠听着,面上的淡笑没有分毫波动,那笑容落在对方的眼里,却无比扎眼。
“楚岚,我可以一手将你捧上帝位,也可以把你给拽下来。而且,有些事,你已经触碰到了我的底线。”
他忽然俯身,一手抓着对方的头发迫使对方仰起头来看他,垂落的眸子不含半分温度,嗓音轻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那几年,你在我身边安插过多少眼线,又差人往我的身上动过多少手脚,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轻笑:“要我给你数数吗?迷药,软筋散,慢性毒药,催情香……”江楼眠手腕一翻,剑刃在楚岚的脖颈上留下一条清晰的血线,“你想把我变作你身边一具听话的傀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而已。”
楚岚瞳孔微缩。
他紧握成拳的手指攥得发白,身体近乎痉挛般地颤抖着,眼中布满血丝,自喉间发出近乎疯狂的吃笑,身后几个压住他的士兵将他摁得更紧。
楚岚目眦欲裂,刚才维系的平和假面此刻被彻底击碎。
“你闭嘴!朕乃是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朕,江楼眠,朕看上你,是你的荣幸,你想要的朕都能给你,是你不识好歹!”
凉薄光滑的剑面倒映出江楼眠苍白的面容,他长睫低垂,发出一声轻笑。
“楚荀逼我,你也逼我。我常常在想,倘若我当年没来进京赶考,我就不会经历这些破事,不会无时无刻都在为活着这件事担惊受怕,不会在这滩浑水里越陷越深……呵,这大齐的皇室,可真是烂透了。”
江楼眠闭了闭眼,直起身子,稍稍平复了下心绪,忽然感到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被拉了一下。
灼烫的温度不容抗拒地嵌入他的指缝,江楼眠侧眸,对上提赫羽的视线,那人的指尖缓缓挠过他的掌心,不需要言语,他就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江楼眠轻声道:“我没事。”
说着,他往后退了半步,离楚岚远了些。
楚岚定定注视着他们两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指在掌中抠出深陷的血痕。
下一刻,他头发散乱,形容疯狂地挣扎着扑到到青年的脚边,声嘶力竭地哀求道:“江楼眠,你想要帝位是不是?只要你能放我一条生路,我立刻下诏传位给你,只要你肯放我走,我日后绝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楚岚嗓音嘶哑,指间的血染上他的衣角,江楼眠却垂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
“楚岚,这么多年下来,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从不喜欢给仇敌留后路。斩草就要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楚岚的双手颤抖着,猩红眼底最后的一点光都暗了下去,下一刻,他感到脖子一凉,视野顷刻变作铺天盖地的鲜红,身体一点点冷了下去。
面前的青年脸上依旧带着温雅的笑,慢条斯理地抽回剑,用白绢拭净上面新鲜的血迹。
“脏了。”
提赫羽注意到江楼眠脸上溅的血,皱着眉,伸手在他的脸颊处擦了擦,用力到那片皮肤微微泛红。
楚岚未凉的尸体倒在他们的脚边,破裂的喉间鲜血喷涌,一双大睁的眸仍不甘地望着江楼眠所在的地方,手中紧攥着他的衣服下摆。
后者垂眸扫了一眼,轻而易举地便拿剑将它挑开了。
江楼眠随手把剑插回提赫羽腰间的剑鞘里,越过地上的尸体,翻身上马,缓缓收紧自己因犹在因杀人的兴奋而颤抖的指尖。
“走吧,还有一个。”
-
试图趁乱逃跑的重棠在半日之后被埋伏在城门的士兵捉住,期间他试图用蛊毒来对付他们,却惊恐地发现无论怎么召唤系统,对方都没有丝毫回应。
极度的慌乱之中,重棠无助的目光掠过混乱的人群,忽然间,在某个瞬间对视上一双琉璃般的眸子,里面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讥讽与嘲弄。
那双眼睛的主人面容清俊,唇畔携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整个人显得温柔而随和,落在重棠的眼中,却仿如自地狱来索命的恶鬼一般。
霎时间,他遍体生寒。
他疯狂地一次次试图去和自己的蛊毒系统进行感应,传出的信号却仿如石沉大海一般,绝望与无助在一遍又一遍的失败中加深。
当他被士兵押到江楼眠的身前时,已然面色苍白,昳丽的脸上被惊恐的神情给占据。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曾引以为傲的系统会在有朝一日突然失灵。
他靠着这个除去了一个又一个看不顺眼的对手,又靠它迷惑楚岚,最终牢牢占据了对方心上人的位置,他以为自己是遭上天庇佑的天命之子,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一切仰仗的外物都被剥夺殆尽,如此卑微仓皇,狼狈不堪。
提赫羽见到重棠的时候,面上露出片刻的意外之色。
这人的脸……怎么和江楼眠这么像。
下一刻,他便禁不住嫌恶地蹙了下眉尖。
对他而言,江楼眠身上的一切,由长相到性格,都应当是世间独一无二,无人可替代,骤然间出现这么一张与对方有六分相似的脸,不免感到膈应,就像看到心爱的宝物有了拙劣的赝品一般,甚至有种……
想毁掉的欲望。
江楼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种从上而下打量的目光令重棠禁不住地气得浑身发抖。
他自问在长相上不输对方,可凭什么那人就仿佛能博得所有人的喜欢,就连楚岚,也只是把他当作江楼眠的替代品而已……
他求不到的,对方却唾手可得,又将它不屑一顾地踩在脚下,弃之若履。
哪怕他当了丞相,那些人也常常明里暗里地将他同江楼眠比较,仿佛他只是那个人的影子,永远上不了台面,不管做多少努力,也比不过他。
巨大的怨恨与嫉妒占据了重棠的内心,战胜了原本的恐惧,他狠狠抬起头来,怒视对方,他恨得后槽牙咯咯作响,姣好的面容都变得扭曲:“江楼眠,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重棠的视线扫过他身边的提赫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大笑道:“我明白了,这是你的相好吧,你就是靠着勾引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你那迷惑男人的手段,还真是——”
江楼眠冷不丁抽了他一耳光。
重棠的头被他打到一边,脸颊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白皙的皮肤上落着清晰的紫红色的指痕,他眸光颤抖,唇瓣不敢置信地哆嗦着。
他恨声道:“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是不是。”
一旁的提赫羽听了那些话,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又事先答应过对方不动手,压着心头火气,不耐地磨了磨后槽牙。
江楼眠眉眼弯弯注视着他,毫无征兆地,又在重棠的另一边脸上抽了一巴掌。
他揉了揉发麻的手心,一脚踹上那人膝弯,后者被迫跪在地上,目眦欲裂地盯着他。
江楼眠慢条斯理地道:“放心,不会让你死那么痛快的,死之前,挖眼拔舌断指之类的刑法,总是要轮一遍的。”
重棠面色煞白,自口中发出痛苦的哀嚎,剧烈挣扎着,却被士兵猛地摁到满是灰尘的地上,喉间涌出呜咽之声。
江楼眠的声线淡漠无一丝温度:“打入死牢,大刑伺候。”
待重棠在声嘶力竭的惨叫中被带离后,他按了按抽痛的额角:“等拷问出母蛊的下落,便把它送到汶云那儿吧。楚岚死了,他留下的那摊烂摊子还得费不少功夫处理。”
提赫羽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你已经两日没合眼了。”
闻言,江楼眠唔了一声,笑道:“这不是情况特殊么,今晚忙完了就休息。”
提赫羽注视着他,忽然某一瞬间,觉得面前青年的神色有片刻的陌生,于是他下意识地,叫了声江楼眠的名字。
对方回眸笑道:“怎么?”
提赫羽沉默一瞬,直截了当道:“你要这皇帝之位?”
江楼眠徐徐转身,微笑道:“我不喜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到别人的手里。”
提赫羽看着他说:“楚岚后宫里还有一子一女。”
江楼眠道:“我会告诉天下,他们已死于宫变之中。而其他的皇室宗亲,我也已经替他们安排好了去处。”
“对了,等我即位后,封可汗为异姓王如何,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宫里。至于漠北草原,我会将其归为辖地,着人管理。”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色泽极淡的眸子直直注视着那人,唇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提赫羽知道,江楼眠不仅要大齐,还想将整个漠北也置于他的掌控之下。
从一开始,这便是他的目的。
面前眉眼含笑的青年忽然变得无比陌生,半晌,他哑声吐出了一个好字。